僵持良久,小凡无奈示弱,委屈地收回视线:
“百里大人,时不我待,贱.奴小凡只求您信我这一次,助白朗——助圣上歼灭逆臣,待大业成势,我小凡……愿以一死,谢昔日谋害之罪!”
“好!”百里斩大马金刀地坐好,自怀中取出一个鸳鸯形的瓷瓶,掼在桌子上,“既然你有以死谢罪的觉悟,那么,我便以此下个保票!”
小凡一怔,蒙千寒和刘义也惊诧看来。
百里斩慢条斯理地将那瓷瓶打开,将其中的毒液倒进一盅酒里,说道:“我这味毒药,叫做‘鸳鸯鸩’,奴儿,你这么聪慧,想必猜得到这药理吧?”
小凡的脸上闪过一阵惊悚,继而又自嘲笑了,答道:“鸳鸯成双,想必这‘鸳鸯鸩’,既是毒,也是解,喝一次中毒,喝再次解毒。”
百里斩笑道:“与聪明人共事,就是省事,那么……”一指那酒盅,“请吧。”
蒙千寒又唱白脸:“师弟,你这又何必,大家都是白朗的人,伤了和气……”
却没等蒙千寒说完,小凡便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
大漠落日,归雁入胡。
一支波斯商队停驻在玉门关外,静候守关侍卫校验通关文牒。
商队规模不大,所备货品还算齐全,珠宝、毛毯、椰果、水烟,以及十几个漂亮的奴隶。
坤华便是在奴隶车上悠悠醒转。
先是听到少男少女的嬉闹声,意识渐渐聚拢,睁开眼睛,便看到流苏摇曳的木架顶,坤华有些恍惚,怔了片刻,惊觉自己竟还在人间。
兴许是毒药劲力所致,完全清醒后便觉头痛欲裂,他挣扎了几次都不得起身,正欲出声唤人来扶助,一个波斯少年凑到近前,眨着眼看他,似是极欢喜的样子。
“漂亮姐姐,你终于醒啦!”
姐姐?坤华蹙眉,低头看去,才知自己穿着波斯女装。
他想要问那少年原委,这时自车子前边走过一个老嬷嬷,看样子当是监管这些奴隶的管家,那波斯少年对这老嬷嬷颇为敬畏,见她走来,便缩着脖子退到一边。
老嬷嬷在坤华近旁坐下,搀他起身斜靠在车壁上,又将手中一碗清粥喂给坤华。
待坤华诚惶诚恐地吃了,她才开口道:“姑娘莫怕,我们是波斯商人,这是前往中原的商队,你十几天前害了场怪病,一直晕迷至今,怕是醒来了却忘记前尘过往了吧。”
坤华骇然,他哪里忘了前尘过往,分明记得很清楚!
阿坦与他密谋,于万寿夜行刺邪罗王上,阿坦事先为他备了强劲毒药。
他当晚将代替病中的波斯公主献舞,须穿那身性感的白羽舞衣,为隐蔽起见,便将毒药淬在胸衣前的一片羽翎上。
他告会阿坦,将会借着给邪罗敬酒,装作不经意地将酒水沾染那片毒翎,邪罗饮酒后,不多时便会暴毙。
而他必是逃不掉的,便会将那片羽翎含在嘴里,同样会在顷刻毙命。
楼月王子刺杀邪罗,为国雪耻,也为自己争得死后荣光,只是免不了寄居胡夏的楼月奴隶为他陪葬,更免不了令胡夏与楼月从此交恶。
可坤华心念邪罗旧日情意,不忍杀他,于是便按自己的办法,同样为国雪耻、争死后荣光,却不会牵连楼月子民,也能保邪罗活命。
于是他将那毒酒饮了,又用发中藏簪胁迫邪罗,逼他在王公大臣和外邦使节面前应允三个条件,其中一项便是要邪罗答应日后永不犯楼月……
他本坦然赴死,为何又在波斯商队的车上苏醒?
坤华惊骇得都不知该如何发问,却见老嬷嬷坚定地瞪着他,言辞凿凿: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固然会觉得害怕,无妨,你只需知道,你叫柯娅,是波斯女奴,将要被卖到中原,这便够了。”
说完便定定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眸里是不容置疑的强势,坤华的诸多疑虑便生生地被梗在了胸口。
然,待他静下来细细揣度,便明白了个中原委。
☆、败露
自打藏经阁一事后,坤华便觉诸事蹊跷。
暖和的毛皮大氅,总也吃不完的狼肉,分明是邪罗暗中照拂;
而旧仆阿坦,向来对他敬重有加,也最懂体谅他苦衷,可那次“偶遇”,却是严词痛斥,还以舍生取义、为国雪耻为名,生生逼他答应刺杀邪罗;
他施了一计,扮成波斯舞娘的性感模样,本欲碰碰运气,却当真在王宫园林中“偶遇”了邪罗,而邪罗一改往日对他的爱怜,竟当众施以羞辱;
他暗中下药,料定害病的波斯公主会找他代为献舞,他编造了一个计谋——势必弑杀邪罗的计谋——只不过是为了安抚阿坦;
实则将毒药自己用了,再以簪子威胁邪罗。
可细细想来,邪罗何等神勇的武功,他一副花拳绣腿,又怎能仅凭个簪子就牵制邪罗?
这一切,定是邪罗施的谋划。
旧仆阿坦,竟舍得他舍生取义,还不惜牵连楼月众奴,也势必弑杀邪罗,阿坦冲动得反常,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也参与了邪罗的谋划。
阿坦给坤华的毒药,不过是可令人假死的药罢了。
邪罗自阿坦那里听得坤华的计谋,料定坤华会将“毒酒”敬给他,而他“暴毙”后,坤华也将饮鸩“身亡”;事后,再假饰邪罗被御医施救回天,而坤华则被邪罗毁了尸身。
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坤华竟舍不得杀邪罗,于是自己服了毒药。
邪罗虽知他并不会死,可毕竟与料想不同。坤华仔细回忆,才后知后觉,邪罗见他饮下毒酒时,面容似是怔忪了片刻。
可邪罗不动声色,坤华以簪胁迫,他便假饰被坤华得逞,还应允了坤华的三个条件。
想到此节,坤华不禁苦笑,邪罗怀抱他时,曾悲戚说着“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句话虽是永别,但并未提及生死,只因邪罗了然,坤华不过是假死。
可邪罗却说,再也见不到了,那便是一早便已有打算:假饰刺杀未遂的坤华已被碎尸万段,实则要将假死的坤华送走,送到他们再也见不到彼此的地方。
中原,白朗的身边。
想到此处,坤华感到一阵窒息,忙捂住胸口,虽拼命克制,眼里还是涌出了泪来。
***
夜会蒙斩二人后,小凡神色如常在军营中周旋,却遇到一件怪事。
领军的主帅并不急着班师,却调派出五人,先行将小凡护送回京。
小凡追问原委,却受到冷遇,只一句“奉将军之命”便打发了他。说是护送,实则监视和押解,小凡预感不祥,却也没奈何。
才入京,小凡便被送到王缜面前,关上门来,未等小凡行礼,便挨了一记掌掴。
王缜居高临下瞪着倒地的小凡,切齿问道:“说!鹰嘴岭大捷的那晚,你去了哪里?”
小凡大骇,眼神惶恐地游移,向来处变不惊的他竟一时没了对策。
怔愣了良久,见王缜仍待他回话,他便强撑着干笑两声,怯怯道:“将军,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王缜猛揪起他的头发,劈头又是一巴掌。
“还在演戏?好,本王就把话说明,看你还怎么狡辩!还记得那名暗士么?他虽兵法读得没你好,可论轻功和收息的本事,人家可是行家!”
原来,王缜心思缜密、秉性多疑,小凡虽将请愿领兵的理由说尽了,王缜静心反思后,仍觉得可疑。
于是他虽应允了小凡出师,却又派了暗士监视。
小凡趁战后军中杂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往孤鸿岭夜会,却不想那名暗士似一片影子般跟着他。
那暗士一直跟到江边客栈,本欲伏在房檐上偷听,却老远便感到屋内有两股极强的内力,便知定是高手到了。
他虽收息功夫了得,但若遇到高手,怕也会被发现行藏,为免打草惊蛇,他便就此撤走,是故未能获悉小凡与谁会面,又为何事会面。
可当他将此事传报给王缜,老谋深算的将军便将事情猜断了一二。
“说!那两人是不是蒙千寒和百里斩?!”
小凡仍在死撑:“怎么可能?将军您不也亲眼见了,百里斩他已成行尸走肉,而蒙千寒也已因百里斩而成痴成狂啊!”
王缜气笑一声,一拍巴掌,两名侍卫押着个浑身血污的人走了进来。
王缜冷笑道:“林猛真是条忠狗,可他手底下的人不是个个都如他那般硬骨头!”
小凡登时面如死灰,那人,竟是林猛精挑细选的、委以诈降重任之人。
惊惧交加,小凡已无招架之力,只是本能地颤抖,全无意识地摇头。
王缜对被俘的林猛及其两名副将施了酷刑,其中一人受不住便招了。
然此次兵变行动隐秘,诈降之人中,只有林猛知晓完整谋划,这人不过是招认老皇帝没死,汴京那边尚有前朝余孽,并依稀听说,此番诈降是为后事筹备。
仅凭这些,王缜便已将白朗的筹谋猜断了大半。
“说!你去孤鸿岭是不是与人密谋?鹰嘴岭是不是藏着机巧?你的所为,是不是受白朗指使?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在蒙蔽本王?”
王缜动了真怒,瞪着小凡的双眼通红,睚眦欲裂。
而小凡虽惶恐至极,却仍未失气节,他深知事到如今,以王缜的智谋,无论什么样的谎话都骗不过他,于是索性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王缜更是怒不可遏,眼看就要爆发,却又阴险笑了。
“好,你不说也无妨,本王自会谨慎起见,一切按最坏的猜度,防患于未然。
“鹰嘴岭的神扈非但不撤,本王还要再调派五千过去,至于孤鸿岭,以本王猜度,定是蒙斩两大高手驻守,那么,本王便派五万精兵对阵!”
小凡全身猛然一阵颤栗,五万神扈,是蒙斩二人所持兵马的十倍!
王缜见小凡失色,便满意地一阵狞笑,又道:“至于乾祚宫里的那位,本王也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卖傻,杀了便是了。”
“不!”小凡终于开口,却是为白朗性命,王缜怨恨更甚,登时面露狰狞。
小凡见王缜骇人模样,便知如若冲口为白朗求情,只会适得其反,心下忙搜罗婉转说辞,支吾片刻后,忽而悲凄道:
“将军,白朗他杀不得啊!”
王缜切齿:“为何?”
小凡上前扑倒,抱住王缜小腿,一味哭求:“将军,奴才知错了,奴才不该欺瞒将军!奴才全招了,只求将军救奴才一命!”
王缜一脚将小凡踢开,小凡抹抹眼泪,在地上跪好,便开始招认。
事已至此,小凡只得将实话倾倒出来,他已不求复辟事成,只求能得王缜开恩,保住自己和白朗的性命。
说是倾倒,实则刻意隐瞒了一节……
听了小凡的交代,王缜果然面露怜惜,确认道:“这么说,你被那妖郎灌下了毒药?”
小凡抽泣道:“嗯!那药叫‘鸳鸯鸩’!服一次是毒,再服一次便是解毒!如若奴才一个月内不能再服药,那奴才就……就再也不能伺候将军了!”
王缜的目光闪烁了片刻,问道:“那么,依你的意思是?”
小凡怯生生地试探:“如若将军愿救奴才,那便劳烦将军,暂且保住白朗一命,以他的命为筹码,与百里妖郎换奴才的解药!”
王缜忽而大笑,讥诮道:“小凡啊小凡,你向来聪慧,怎的这会儿便糊涂了?百里斩一个浑不吝的妖郎,怎会在乎白朗的性命?若欲要挟他,也该拿蒙千寒的命当筹码啊!”
小凡怔愕,旋即又强词夺理:“奴才也知百里斩只在乎蒙千寒,可蒙千寒他在乎白朗啊!将军拿白朗要挟蒙千寒,那便是变相要挟百里斩啊!”
王缜劈头喝道:
“别跟我这儿念绕口令!好你个贱奴儿,本王养着你,供你尽享荣华,你却一心只为那个连正眼都不瞧你的白朗!
“你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蝼蚁,却为一个不爱你的人甘愿犯险,去做忤逆本王蒙骗本王的惊天大事!
“你、你还以为本王会惜得保你性命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陪本王睡觉的玩物!”
王缜越说越气,冲上去便又是一掌,也不理小凡呼痛,便扼住小凡手臂,将他扔向近旁侍从,令道:“将他关进水牢,任他自生自灭!”
小凡在被拖拽出屋之前,仍一味哭求:
“将军,您不能杀白朗,您还要他下罪己诏,您登基大典时还要他行禅位礼!他是前朝皇帝,您杀了他,难免被世人诟病,青史上也不好着笔啊!”
王缜气极,狠心下令将小凡的嘴堵了,再痛打他三十大板,可心里却泛起阵阵隐痛——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被辜负的痛。
***
若不是因为小凡,王缜或可尚留白朗一命。
然他险些就付出真心的男宠,却与他的冤家对头合谋算计他,妒恨之心再也容不得白朗半分。
至于罪己诏,全然可以找能人模仿白朗笔记代写;再假饰个白朗负咎自尽的假象,便可规避世人诟病;
登基典上的禅位礼,自古也有无前朝皇帝在场的先例。
只要这乾坤城还在,只要传国玉玺得手,那便可昭告天下,我王缜天命神授,君权正统。
想到此节,忽而激起一身冷汗,王缜忙令道:“快!将传国玉玺取来!”
掌印太监颤抖着手,将“玉玺”按在一面玉轴绫锦上,王缜忙不迭拿起查看,片刻后便怒目圆瞪,将绫锦撕得粉碎,跌坐在椅子上,气得直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