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痛殴,小凡好言相劝,又令众人趁白朗怒气稍缓,将王贵妃搭救出来。
王贵妃哭哭啼啼整饬衣饰,小凡在旁恭声道:
“娘娘这又何必,小凡深知娘娘急欲治愈圣上的疯癫,可这样屡次三番拿坤华来刺激他,只能适得其反,还回回都令娘娘如此狼狈。”
王贵妃狠狠瞪了小凡一眼,见小凡仍笑意盈盈,更是气得几近背过气去,一跺脚,起驾回宫去了。
小凡见王贵妃绢轿走远,笑得发僵的嘴角才沉了下去,愁上眉梢,他忙遣走侍从,亲手搀扶着白朗,走进里间暖搁。
才一关门,白朗便跨下了,小凡扶他瘫倒在床上,白朗适才还嬉皮笑脸,此刻已是面色惨白。
他颤抖着嘴唇,紧紧抓住小凡的手,惶然问道:“那淫.妇所言……当真?”
小凡忧心看他,不忍作答。
白朗大声哽咽,眼里已涌出泪来,却又忽而笑了:
“骗人的吧?就像上次,龙脉山上……他、他怎么会死呢?我还没来得及接他回来,还没告诉他我有多想他,还没和他再续温存,还没……”
“白朗!”小凡高声唤他,打断了他的呓语,白朗如梦初醒,懵懂地看着他。
“白朗,坤华他在万寿夜弑君服毒,很多人都是亲见,他这回……当真是……”
“不!我不信!尸身呢?他的尸身呢?”
小凡张了张口,却实在不忍续说,更不忍看白朗硬撑的面容,只得低下头去。
“赫连邪罗当真将他的尸身……”
“对!他弑君未遂,又当众胁迫邪罗,邪罗便命人将他尸身剁碎……剁碎……投入狼囿。”
白朗似要窒息般连声粗喘,眼见便要爆发,他凭着最后一线理智,咬住了自己的手臂。
“嗯——”压抑的嘶吼,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
小凡忙上前阻拦,拼命用力也未能将白朗的手臂拉回,白朗的眼泪喷.薄而出,悲泣良久,才终是耗尽了力气,这才松开了口。
小凡拉回白朗手臂,那里已被白朗咬得血肉模糊。
“白朗……节哀啊!”
小凡忙自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为白朗包扎,白朗伤心欲绝,又怎会感知身之疼痛?
他另一手不停地捶打胸口,啜泣不止:“我的心……好痛啊,我的坤华……他胁迫邪罗的那三个条件,为家国,这子民,还为了……为了我……”
小凡忙劝道:“白朗,你既知坤华临终所愿,那么你就更要坚强,你要成就帝王伟业,留下千古圣名,你要……”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他!没有了他,我赢了这天下,又有何用?”
小凡见白朗悲恸,起初是一味疼惜,却听他如是说,忽而便怒从中来,将尚在为白朗包扎的手臂放下,义愤填膺:
“既然如此,那么你这就跑出去为坤华哭丧好了,那么王缜便知你我的筹谋,定不会再留你活命,你便可与坤华殉情,而我……我……我的死活,你向来都是不顾的!”
白朗剧烈地哽咽几声,抱头痛哭。
小凡愠怒更甚,切齿道:“白朗,你没出息!我错看了你!还以为你有帝王之相!我小凡压错了保,死便死了,可这天下,你就甘心拱手让给王家那群混账东西?”
白朗似困兽一般咆哮:“我恨!我好恨!我恨王缜,恨赫连邪罗,我恨……”
通红的眼睛忽而瞪向小凡,似下一刻便要扑过来将他撕碎。
小凡骇得向后扑倒,是了,白朗那眼神,分明是恨他入骨,坤华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小凡当是脱不了干系。
小凡直觉生死一线,为求自保,本能地说道:“白、白朗,我昨晚在王缜那里听到个情报,我、我说与你听,好吗?”
白朗通红的眼眸猛然一缩,小凡心跳骤急,白朗似乱了心神,低垂的眼眸不安地游移。
良久,白朗沉声道:“滚!”
小凡怔了片刻,便急急向外奔去。
却听白朗又道:“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后,再来见朕!”
***
在外殿静坐待命,小凡的心也渐渐安了。
白朗虽悲痛欲绝,但并未就此放弃帝业,不然在王贵妃前来挑衅之时,他便会原形毕露,用不着强撑着假饰疯癫。
白朗只容自己半个时辰,抒尽对坤华的伤情缅怀,半个时辰后,他便会更决然地投身复辟大业。
白朗这是将失去坤华的悲愤,转化成了杀伐恨意,对王缜,对邪罗,也是对小凡。
小凡知道,白朗恨他,却因身边无人可用,而不得不与他合谋共事。
小凡无奈叹息,白朗啊白朗,今生求不得你垂爱,就连坦诚相待的“不恨”,竟也是如此短暂和脆弱啊。
可转念一想,小凡又笑了,他的笑,竟是庆幸坤华之死。
他从不自诩正人君子,他的良善,早已在早年的颠沛流离中耗尽,自打决心入宫为奴,他便发誓,此生只为自己筹谋,只为自己垂怜,只为自己悲喜。
可为了白朗,他已然犯了自己的戒,他为他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屡次险些搭上性命,可却换不得他半点真情意挚。
好在如今坤华已死,而他小凡,仍将与白朗生死与共,白朗离不开他,即使这种离不开,只是出于利用,出于将他当作坤华的替身。
既是离不开,那么,他的心到底想着谁,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小凡狰狞一笑。
坤华,你的命数终归不如我。
就算我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你的替身,但,
日后陪在白朗身边的那人,是我。
☆、胧月
半个时辰后,白朗如期召见小凡,竟是丝毫不见悲戚,大义凛然,举手投足间颇具帝王之相。
小凡报:“军资军饷不在话下,王氏贵族骄奢淫.逸、腐败无度,单王缜府上就有好几笔糊涂账,我从中做些手脚捞点好处,绝不会被察觉。
“蒙千寒那厢也发来密信,说是已整饬好五千兵马,不日便下昆仑、渡蜀地,在江北孤鸿岭候命,只待林猛带兵渡江,与其会师后,再共同北上讨伐。”
白朗连连点头,然他已听出小凡言下之意,便道:“那么,现下成问题的,又是何事?”
小凡如实禀报:“王缜虽忙于打造表面繁荣,放松了江南戒备,然仍有一批暗士为他盯紧汴京周边,昨夜有暗士频进频出,王缜似在谋划着什么。”
白朗一凛,猜断定是父皇与林猛筹军,出了纰漏。
是了,此番军事集结,白朗虽事前叮嘱林猛,为掩人耳目,要尽量分散节点,并利用地势,潜伏于山林险峻,然毕竟勤王复辟须得百万之师,再分散潜伏,也难免露出马脚。
小凡又道:“还有一事,不得不提早筹谋。”
白朗挑眉,小凡续道:“如若蒙将军与林猛会师,那便是一路杀伐硬战,就算战事再顺利,也须得月余才能杀到京师,而在此期间,白朗……嗯,陛下,您身在这宫中,何以保全陛下安然?”
白朗沉吟,不见言语,小凡忙道:“若是陛下近日从宫中撤走……”
“不妥!朕定要留在乾坤城里,一来稳住局势、麻痹王缜,二来,待大军杀到京畿,朕也可与其里应外合。”
“可如若南方开战,王缜恼羞成怒,伤及陛下安危,抑或将陛下当作人质,掣肘前方战势……”
白朗凝眉沉思,小凡还想再劝他先行离开,却未及开口,白朗便紧握住他手臂。
小凡抬眼看去,见白朗深邃目光直望进他眼底。
声如磐石,铿锵有力:“小凡,朕可信你?”
小凡心下一凛,他的信任,他求之不得。
于是毅然点头。
白朗苦涩一笑,说道:“朕此番大业,万事皆求周全,不敢存半点侥幸。然,朕苦于无人可用,如今对你,就算信错,也别无他法。”
小凡的心猛然一沉,欲出言辩解,却又倍感无力。是了,他曾害他心爱之人,又凭什么令他全然信他?
白朗继而说道:“小凡,朕便将唯一的侥幸,用在你的身上,朕许你日后飞黄腾达、高官显爵,
“而今日,朕便命你,代朕,声东!击西!”
***
小凡连日抱恙,闭门不出,整整十日后,才碍不过王缜屡次传召,到将军府上过夜。
小别胜新欢,王缜也不顾怜他身子,好一阵销.魂云雨后,才放他安生睡下。
子时刚过,檐廊下掠过一阵阴风,王缜骤然惊醒,披衣起身,走进了暖阁。
侍从只点了支烛灯便识趣退下,王缜在上首交椅上坐定,烛光未及的黑夜里,飘出一个暗影。
“末将拜见将军!”
王缜“嗯“了一声,示意有事速报。
暗士禀报:“三日前,长江南岸鹰嘴岭突现异军,隔江挑衅滋事,我方驻军渡江侦查,却尚未靠岸便遭其突袭。”
王缜不悦,蹙眉斥道:“我军装备精良,又人数众多,为何竟靠不得岸?”
暗士答道:
“只因那些异军太过狡猾,不知摆的何种阵仗,变幻莫测,又调动极快!恰鹰嘴岭连日阴雨,烟霏氤氲,岸上又是成片的竹林,是故更是难辨其战略!
“我军船舰才到浅滩,便不知从哪里放来暗箭,随后便窜出诡异阵型来,待我军得以反击,他们便逃之夭夭……”
暗士兀自滔滔不绝,王缜头上青筋直跳。
这时,红烛摇曳,小凡拿着件斗篷转了进来,不理王缜瞠目,施施然走到他近旁,将那件斗篷披在他肩上,慢条斯理说道:“他们用的阵型,当是古书上记载的‘胧月阵’。”
暗士肩膀一颤,王缜也是心头一凛,遂又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本王议事!”
小凡掩袖轻笑,娇媚地抚在王缜肩上:“将军,小凡是将军的人,听什么、看什么,还不都是将军赏的么?”
这酥酥的声音、温柔的抚.弄,都教王缜好不受用,话语里又将自己的一时大意给掩了过去,他便也不好再多计较,便言及其他:“你怎会知道‘胧月阵’?”
暗士又是通身一颤,原来将军也早已从他言语中辨出这阵势,可他一个久经沙场之人,竟还在云里雾里,竟是连将军身边的男宠还不如。
小凡索性坐在王缜腿上,娓娓道:
“哎,近日缠.绵病榻,着实无聊,又想着日后当该多为将军分忧,便自不量力,寻了些兵书来看。”
王缜欣喜,捏起小凡的下巴,调笑道:
“你这小妖精,还算有良心,为本王分忧,亏你有这份心思,然则你也忒下功夫,‘胧月阵’几近失传,寻常兵书里是见不到的,你到底翻看了多少兵书呢?”
小凡将他手拨开,将头靠在他肩上,应道:“小凡愚钝,不多用功,怎么能配得上将军呢?”
又看向窘在一旁的暗士,道:
“这种阵型,是利用临江地势,摆作新月队形,中间凹,两边凸,待敌人进中,两边便包抄过来,造成人数众多、不知从何而来的假势,实则不过几十个毛头小贼,故弄玄虚,使的障眼法罢了。”
王缜连连点头,神情甚是赞许。
小凡续道:“然‘胧月’,实则‘拢越’,胧月迷阵,其真实用途并非杀敌,而是……”
暗士恍然惊呼:“越!”
王缜怒斥:“蠢才,终于明白了么?”
暗士惊惶,忙磕头求恕。
小凡忧心道:“将军,原来江东并不太平,前朝余孽尚存,且他们意欲渡江啊!”
遣走暗士,小凡陪王缜回屋,仍是一脸忧挂:
“将军,这些余孽能使出‘胧月阵’来,足见甚狡猾诡计,是以将军须得尽早除之,免留后患啊!”
王缜叹道:“谁说不是呢!可……哎,你也看到了,自打本王得势,下属个个骄纵得意,从此不知进取,更不懂居安思危,竟是连个‘胧月阵’都辨不出,本王实在是无人可用啊!”
小凡闻言,眼睛里精光闪烁,看着王缜,迟疑片刻后道:“将军,不知,小凡是否可用?”
王缜诧异看来,眼含戒备,小凡视若无睹,似没心没肺般兀自说道:
“小凡见将军整日为国事繁忙,实在心疼得紧,适才不是说了,小凡总想着能为将军分忧,便日夜兼程地用功,已学了不少征伐知识。
“再者,将军现下正忙于登基大典,分身乏术,手底下又人才匮乏,小凡便想着,是时候卖.弄卖.弄自己的拙略了!”
王缜不动声色,心下暗自盘算,诚然,江东那些余孽太过狡猾,好容易露出头来,须得及早扼杀,不留后患。
可眼下当真力有不足,圣京是处大兴土木,以求四月竣工,他便可在四月十五这黄道吉日上登基称帝。
再者,越是好日临近,他作为监国便越是繁忙,接见邦交附国使臣已够他疲累,还要审阅庆典流程、拟定新法国宪;
而近在眼前的一桩大事,便是四月初的“劝农”,他作为辅政大臣,须代疯癫的当朝皇帝行此祭典,也好趁此机会在百姓面前做足威望。
京城诸多政事,耗了他大半精力,他王家氏族里屈指可数的人才,也都是能用则用了,现下,他当真是派不出合适的人,担得起南下镇压逆贼的重任。
而小凡确是足够聪慧,跟着他久了,耳濡目染,再加上自求进取,定也学了不少兵法,可毕竟只是个男宠,由他来带兵打仗,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