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眨了眨眼,不敢相信。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想要为别人落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愣了一会儿,缓缓起身,走到夏薰身后。
夏薰听到脚步声,唰地回头,眼睛亮亮地望向他。
他举着被灼伤右手,仿若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向祁宴寻求安慰。
不对。
祁宴暗暗摇头。
夏薰从未想过依赖任何人,他总是尽可能地,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从不暴露伤心或者难过,所有负面情绪,他都留给自己消化。
也许正因为如此,祁宴才会……对他……
“夏薰,我问你,夏形欺负你的时候,你不生气吗?”
祁宴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明明你们都是夏府的少爷,就因为你是庶出,他就能恣意妄为地踩在你头上,你不觉得愤懑不平吗?”
夏薰认真想了一会儿,朝祁宴摆摆手:
“我从小就不聪明,脑袋不灵光,什么恨不恨的,我思考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而且、而且——”
他偷瞄祁宴几眼,欲言又止。
祁宴让他尽管直言。
夏薰有点羞涩:
“那你可不要笑我!我就是想着,要是你知道我受伤了,肯定会很心疼我!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心疼我,我就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夏形也挨了我的打!就算扯平了!””
说完,他冲祁宴一笑,还是乐呵呵的样子。
祁宴合上眼睛,流泪的冲动愈发剧烈,心中的酸涩感让他几度无法呼吸,怀里的木兔子,仿佛有千钧之重。
过了好一会儿,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说这些了,我给你涂的药里有冰片,止痛用的,你的伤现在还疼吗?”
夏薰没有像往常一样,拍着胸脯,逞强说不疼。
他张张嘴,又什么都不说。
如此这般往复几次,他好似下定了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红着脸对祁宴道:
“我还有点疼,要是……要是你能亲我一下,我可能就不疼了……”
他越说头越低,到最后,都快埋进胸口里去了。
祁宴半天没有反应。
夏薰忍受不了尴尬的沉默,腾地站起来,拔腿往外走。
“我刚才是乱说的!你赶快忘了吧!我要赶紧回去了!否则又要背不完——”
祁宴拽住他的衣袖,夏薰定在当场,不敢回头。
祁宴柔声道:“我都听见了,忘不了了,怎么办?”
夏薰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不动,满脸通红,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他听见身后穿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随后,一个温温热热的吻,落在他唇边。
夏薰倏地睁大眼睛,目之所及,是祁宴靠得极近的脸。
——祁宴亲他了。
夏薰呆呆望着他,眼神直直发愣。
祁宴退远了些,故意用相当缓慢的速度眨了眨眼,然后笑着问他:
“怎么样?还疼么?”
夏薰原地愣了半晌,突然“啪”地捂住脸,像小鸟一样,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第27章 逦迤平
坐着小船在河上走了个来回,好不容易从船上挤下来,夏薰的发髻歪到一边,祁宴的衣服蹭了不少形迹可疑的污渍。
夏薰将头发随意一绑,对祁宴道:
“这就是你说的游船?”
祁宴拍拍身上的的灰:
“现在回客栈,正好赶上吃午饭,不比你待在房里发呆强?”
午膳时,客栈一楼大堂,再见到一桌岭南人时,夏薰不再感到意外。
他假装不经意,朝那些人所在的方向随意一瞥,迅速收回目光。
——还是三个百越人,和之前一样,所有人都是新面孔。
他静心去听他们的对话,几人所说内容并无任何异常,不是在说路途辛苦,就是在说不习惯北方风水,吃不好睡不好。
乍看之下,和寻常旅人无半点不同。
夏薰总觉得奇怪,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祁宴。
祁宴一丝一毫都不惊讶,夹起一个鸡腿放到夏薰碗里:
“这是最大的一个,趁热吃。”
夏薰不动筷:“你不相信我说的?”
祁宴摇头道:
“我永远都相信你说的,我早就注意到他们了。”
夏薰盯着他的脸: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你?”
祁宴但笑不语。
他也许是不清楚来人身份,也许……是不想告诉夏薰。
夏薰见他心中有数,不再多言,咬下一口鸡腿,结果被滚烫的汁水烫了舌头。
“嘶……!”
他赶紧松嘴,肉汁顺着鸡皮往外流,又烫了他的手背。
祁宴拿出手帕,帮他擦拭。
“我也没想到这么烫。”他面带愧疚,“没事吧?烫到哪里了?”
夏薰倒吸着凉气,没法说话。
祁宴捏着他的下巴,扳过他的脸,想看他烫得严不严重。
夏薰抬手推他,一下没拿稳,刚咬了一口的鸡腿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金灿灿的表皮滚上一圈灰,再也无法入口。
祁宴和夏薰一起望向鸡腿滚走的方向,过了一会儿,竟然笑出了声。
“我本是好意,反倒浪费了粮食。”他又夹起一个,放进夏薰碗里,“这是第二大的,这回,你可记得晾凉了再吃。”
等待鸡腿变凉时,夏薰重新提起刚才的事:
“你打算怎么引开那些岭南人?”
祁宴不再顾左右而言他,他对夏薰说:
“老办法,分头前进。”
饭后,在那几个岭南人看不到的地方,脂归和祁回坐上原来的马车,出了邠州。
按照祁宴的计划,他们会沿官道一直往北,经过长武。
而夏薰同他另坐一辆马车,走小路,绕过长武城。
如果不出意外,天黑前,几人会在太昌县城汇合。
为了掩盖身份,祁宴新找的马车十分破旧,拉车的马也瘦弱无比。
一走起来,两个车轮交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椽好像随时都会折断。
夏薰冷冷道:
“倘若那群人真的别有所图,发现你的踪迹后追上来,就凭这辆马车,你我绝对逃不掉。”
祁宴毫不在意。
他头戴一顶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草帽,手持马鞭,优哉游哉赶着车:
“此事做得如此隐秘,外人怎会知晓?不瞒你说,刚才我已经瞧见,那几个岭南人骑着马,跟着祁回他们出城了。”
夏薰仍不放心:
“你怎知他们没有后手?”
祁宴轻飘飘看我一眼,语带玩笑:
“你小时候遇事果决,碰上困难,恨不得第一个出头,为何长大了,却如此瞻前顾后?”
他还有心思与夏薰开玩笑,可见相当有把握。
夏薰放下帘子,慢慢坐回车厢。
不知怎的,他心中总是忐忑不安,也许真如祁宴所说,年纪渐长,胆子反倒小了。
马车碌碌前行,夏薰保持着警惕,留心细听周遭传来的所有动静。
半个时辰后,这辆车依然安稳行驶在乡间小路上。
他渐渐放松,倦意缓缓上头。
他撑着下巴,开始打盹。
在他依稀入睡时,马车进入了一片密林。
这里的树生长得极为茂密,树冠彼此相连,成百上千棵大树一起,构成绵延不绝的山林,树叶遮天蔽日,正午时分行走其下,抬头也见不到太阳。
树荫里,微风轻拂,本是和煦的春末之风,吹在人身上,却能激起一阵凉意。
前几日遇到的百越人,就是在此刻,追上了他们。
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惊醒了夏薰,他猛地一震,探出窗回望。
不远处,几个百越人身骑高头大马,正飞速而至。
夏薰惊呼:“祁宴!他们追来了!”
他话音未落,祁宴重重挥下马鞭,瘦弱的老马在疼痛的刺激下发足狂奔。
但夏薰和他都知道,它跑不了多久。
“为何这么快就被追上了?!”夏薰大声问道:“就算他们发现祁回的马车里坐的不是你,也不该这么快就寻到你的去向?!”
祁宴面色凝重。
他不停挥动马鞭,可马车的速度明显是在减弱,老马跑得嘴角都泛出白沫,依旧无法带他们逃出生天。
百越人很快追来,他们和马车的距离,眼看只剩半个马身。
祁宴抽出佩剑,厉声道:
“躲在车厢里!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夏薰尚未缩回身,凌冽的刀光已映在眼中。
为首的岭南人高举匕首,朝他后心扎来。
夏薰来不及闪避。
祁宴陡然拉紧缰绳,马车蓦地减速,那人反应不及,骑在奔驰的马上,与夏薰擦身而过。
与他对视的瞬间,夏薰看清了那人的五官,不由得一怔,他总觉得那张脸很眼熟。
祁宴对他大喝一声:
“回去!!!”
夏薰猛然清醒,迅速躲进车厢。
车外,来人一剑捅死老马,然后将祁宴团团围住,齐齐攻上。
祁宴抽剑招架,剑刃相击的铮锵之声不绝于耳。
隔着窗户,夏薰一张张看过那群人的脸,焦急寻找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线索。
他为何会觉得这些人眼熟?因为他们曾在岭南街头打过照面吗?
包围圈里,百越人对祁宴频繁出手,却始终避开他的要害。
其中有几个,频频观察夏薰所在之处,数次想要靠近车厢,都被祁宴拦下。
他们许久不能接近夏薰,露出焦灼的表情。
夏薰恍然大悟。
原来他错了,他们不是在跟踪祁宴,他们的目标是夏薰。
祁宴早就意识到了吗?
所以……他其实不是想用祁回引开追兵,相反,他是想把这群人引到身边,亲手替夏薰解决他们?
可又是谁,会派人来暗杀一无所有的夏薰呢?他还能对什么人产生威胁吗?
夏薰不得其解。
来者约有六个,人数占优,但祁宴剑法高超,不多时已重伤三人。
其余几人发觉他不好惹,不愿与他正面争斗,彼此使了个眼色。
其中两人再度攻上祁宴,另一个趁着祁宴应接不暇,从怀中掏出一把弓弩。
这种弩夏薰在岭南见过,体型很小,可以折叠,但威力远比普通弓箭大。
那人拆开弓弩,搭上弩箭,对准祁宴的方向,眼看就要发射。
夏薰立刻探出头,大声提醒:
“小心!”
谁知那人只是佯攻,他真正要射的人正是夏薰,故意瞄准祁宴,只是为了引他出来。
一见夏薰露头,他遽然转身,将弓弩对向他,用力扳开悬刀。
悬刀一松,弦脱钩,破空声乍起,弩箭飞速而来。
夏薰眼中的画面被拉得极慢。
他听见祁宴撕心裂肺地喊:
“夏薰——!!!”
他眨了眨眼,侧头看祁宴,他似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祁宴为了拦下弩箭,硬生生受了两刀,百越人的匕首在他身上割出深深的刀口。
他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剑,他的剑刃如长了眼睛般,准确无误划过两人咽喉。
“扑通扑通”,二人顷刻倒地,变成了两具沉默的尸体。
祁宴的伤处不断冒血,他恍然不觉疼痛,竭力往夏薰身前送出佩剑,想在半空斩断弩箭。
夏薰又回头,望着箭射来的方向。
箭身已离他很近,他甚至能清晰看到箭簇上的花纹。
来不及了。
他这样想着,再次看向拿弓弩的人的脸。
在这样危机的瞬间,夏薰终于认出那张脸,他知道他是谁了。
可弩箭已至眼前,夏薰还有机会开口吗?
祁宴身体力行告诉他,他有。
祁宴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可还是没能半空拦下弩箭,他眼睁睁看它飞过,直取夏薰心口而去。
祁宴没有任何犹豫,纵身挡在车窗前。
高速激发的弩箭带着万顷之力,穿过他右肩,带出飞溅而起的模糊血肉,牢牢钉在窗棱上。
夏薰瞠目结舌,呆立当场,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发出。
那人见一击不中,试图射出第二发。
他刚抬起手臂,架好弓弩,祁宴的剑就袭至他面门。
那人反应很快,猛地向后折腰,但已经来不及。
祁宴没有放过他,他的佩剑从那人胸腹进入,从背心传出,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一阵风穿堂而过,血腥味飘往远方,追击而来的百越人,尽数倒地,没有一个是站着的了。
夏薰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气,祁宴就捂着肩膀,摔在地上。
夏薰跳下马车,冲到他身旁,用力扶他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祁宴浑身带血,双眼有些失神。
夏薰喘着粗气,撕下衣袖,紧紧缠住他肩上被弩箭贯穿的伤口。
祁宴反手握住他的手,夏薰感觉到,他掌心全是冰凉黏腻的汗水。
他气若游丝地说:
“别管我了……他们的人不止这些,随时都可能有人追来……前方不到十里,有一座村县……你到那里去、去找当地的县官……就说——”
夏薰打断他的话:
“十里的路,就算用跑的,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来回,即便后面没有追兵,你的伤也坚持不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