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开一看。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支离破碎的字。
祁宴最先认出来的,是一个“人”,一个只有两笔的字,偏偏一撇一捺都不挨着。
看了好半天,他才勉强辨认出前一个字是什么。
——是“救命”的“救”,“攵”还写成了“文”。
这两个字都出自韶波的手笔。
她本来想写“救命”,摊开夏薰给她买的字书,“救”她勉强能认得,“命”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只好写成“救人”。
她想,祁宴那么聪明,应该能明白吧。
祁宴皱着眉,念出声:
“救……人?夏薰出事了?”
夏府的管家,是祁宴安插在夏弘熙身边的眼线,他立刻让祁回把人找来,他要问话。
此前,为了不引起怀疑,管家每次出来传递消息,都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接到祁宴的命令后,往往要过好几个时辰,才能出来与他相见。
今次不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出现在祁宴家中。
祁宴来不及细想,开门见山就问:
“夏薰出什么事了?!”
管家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
事情发生时他并不在场,毫不知情,还是事后才听夏形的侍从提起。
那人说得绘声绘色,管家听得胆战心惊。
祁宴曾命令他,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保护夏薰。
他不仅没有做到,还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夏薰受了那么重的伤,等祁宴知晓此事,不知会如何责罚他。
一整个下午他都提心吊胆,到了晚上,终于等到祁宴召唤他。
祁宴听他说完,勃然变色。
他没有失去理智,压抑着怒火问:
“……夏形明显是冲夏薰而来,夏弘熙正处在风口浪尖,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何要多生是非?”
管家附和道:
“公子说得没错,小的曾想暗中接近夏公子,探查他的伤情,到他的院外试探过,谁知前后院门紧缩,还有专人看守,夏公子就是插翅也难飞,夏形显然不是找茬,必定另有所图。”
祁宴沉声问:
“夏府最近可有异样?”
管家忙道:
“公子,您没发现吗?小的一收到信,立刻就赶来了!小的出府如此顺利,无需避人耳目,全是因府中无人的缘故!”
他告诉祁宴,夏薰受伤是晌午的事。
午饭过后,夏弘熙突然把除他以外的所有夏家人叫到正厅,并且宣布,要带全家进山礼佛。
他对家里人说,为表虔诚,他还特意请了七天的假。
这七日他们会住在山间的寺庙内,所以要尽可能多地带上下人,这样到了山中,才有人照料他们的起居。
夏形和夏夫人连声答应。
夏闻很疑惑,问了一句:
“这几天又不是特殊日子,没有节日,也不是佛诞,为何要举家前去礼佛?一待就是七天?”
夏弘熙理直气壮:
“你说的什么话?礼佛岂能看日子?要时时刻刻将佛祖装在心中,日日拜祭才行!七天怎么了?我还嫌少呢!”
夏闻孝顺,不会和父亲争辩,当即应下。
这趟旅程就这么定了。
当天傍晚,他们坐上马车,启程前往京城北山。
这一趟他们带了不少下人,一行人专门从城中主街而过,走得浩浩荡荡,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夏弘熙出城了。
管家说:
“夏家主人都不在,仆人也没剩几个,夏弘熙本来要带上小的,小的坚持留下看家,才没有同去。”
祁宴若有所思。
祁回提醒他:
“公子,夏弘熙此举,会不会与他近日处境有关?陛下对他愈发怀疑,他有没有可能,想依靠此事消除自身嫌疑?”
祁宴缓缓道:
“你是说,他想让夏薰替他顶罪?所以故意重伤夏薰,并且不让人医治,然后带着全家招摇过市,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离开京城。这段时间,夏薰无人相救,很可能伤势过重死在家中,夏弘熙假装不知情,待到七天后,举家返城,再将夏薰的死伪造成自杀,最后把所有罪名推到他头上,亲自向陛下揭发,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祁宴很了解夏弘熙,他推测的和夏弘熙所想,几乎别无二致。
祁宴慢慢站起来,隐含着怒意道:
“……真是无耻,对亲生儿子都能如此残忍,祁回,跟我走,我要去把夏薰抢出来。”
祁回没有像以往一样遵守他的命令,反而拦在他身前:
“公子!万万不可!眼下可是最紧要的时刻!您绝对不能冲动!”
祁宴目光冰冷:
“你什么意思?你是要我坐在这里等着,等夏薰死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吗?”
祁回“扑通”跪下:
“属下不敢!可今时不同往日,您一踏进夏府,难保身份不会暴露啊!!”
——皇帝指派给夏弘熙的副手,正是祁宴。
当朝天子将朝局牢牢掌控在手中,早在祁宴刚回京时,他就识破了他的身份和目的。
祁宴就是当年不知所踪的祁家幼子,他与夏家有仇,他更名换姓回到京城,是来报仇的。
半年前,他命人将祁宴秘密带入宫中,与他达成协议。
皇帝早就想除掉夏弘熙,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恰当的理由。
而祁宴手里却有线索,他将夏弘熙利用漕运牟利一事,原原本本禀报皇帝。
这件事,是祁宴通过多年调查才知晓一二。
皇帝听完,允诺祁宴一件事:
他会给祁宴一个官职,让他担任夏弘熙的副手,借机寻找他渎职徇私的证据。
事成后,皇帝会杀掉夏弘熙,还祁家清白,替祁宴报仇。
祁宴为了进一步接近夏弘熙,住进夏府旁一处荒宅中,此后,才有了他和夏薰的相遇。
祁宴是有私心的。
他对夏薰表现出来的好意,大抵都是伪装。
他试图博取夏薰的信任,以此获得和夏弘熙有关的情报。
可他很快发现,夏薰一点都不受宠,几个月都见不到夏弘熙一面,更别说掌握他犯罪的细节。
不仅如此,他的性格更是一派天真,没有任何复杂的心机,不可能替祁宴探听消息。
对于祁宴来说,夏薰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祁宴打算放弃他的,只要他随便找个由头冷落夏薰,夏薰就不会来找他了。
可他舍不得。
祁回曾经劝他:
“夏薰再单纯,也是夏弘熙的儿子,跟我们有世仇,您可不能心软。”
祁宴不承认他对夏薰心软了,他告诉祁回:
“我没有,我只是看他可怜,勉强应付他罢了。”
祁回没有多言,但并不相信。
其实,就连祁宴自己都不信,他还自欺欺人添了一句:
“放心吧,我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
可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数月前,他顺利当上夏弘熙的副手,在离仇人那么近的地方,他收集到许多细枝末节的线索。
只是还不够,他还需要决定性的证据。
夏弘熙为官多年,行事老辣,警惕性非常强。
他察觉到皇帝的怀疑,做事说话越发严密,不露半分破绽,暗地则想方设法摆脱嫌疑。
可惜他牟利太多,网铺得太大,一时半会收拢不起来。
他无计可施,这才想出利用夏薰。
一个妓女生出来的孩子,他本来就不喜欢,如今正好用夏薰的命,换自己剩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夏弘熙觉得很值得。
可惜,他没有想起祁宴的脸,更不可能知晓祁宴真实的身份。
毕竟他害死祁宴的父母,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他肯定想不到当初那个失踪的祁家幼子,就是祁宴。
祁回死死抱住祁宴的腿:
“公子!眼下夏弘熙已经见过您,还与您共事数月,如果您贸然闯进夏府带走夏薰,被夏家仆从发现,等夏弘熙回来,通过他们的描述,难保不会想到您就是带走夏薰的人!届时您该如何解释?如何继续当他的副手?!”
他给祁宴磕了个头。
“恕属下直言,倘若夏薰此事能按照夏弘熙的计划进行,等风波过去,夏弘熙必定会以为自己洗轻怀疑,放松警惕!到那时,我们还愁找不到治他罪的证据吗?!”
祁宴不怒反笑:
“好,好!祁回,你是个忠仆!那你告诉我,如果一切按照夏弘熙的计划进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不等祁回回答,他继续说:
“夏薰会在百般痛苦中死去,死后还要被人污蔑,说他利用父亲的职务牟利,说他是畏罪自尽,是个活该死掉的坏人,对吗?”
想到可能会发生在夏薰身上的结局,祁宴紧攥着拳,心中钝痛不止。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心痛愈发剧烈,他不得不死死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爹娘就是如此被夏弘熙害死,死后还身败名裂!现在他故技重施,又想用同样的办法害死夏薰!我爹娘无辜,难道夏薰就不无辜?为了给爹娘报仇,就要搭上无辜之人的性命吗?这种事我永远做不到!如果这样做了,那我和夏弘熙有何区别?!”
祁宴说得义正辞严,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话,不过用来堵祁回的嘴。
他很清楚,祁回说得相当有理,如果想要复仇成功,祁回的提议是最可行,也是最稳妥的。
但祁宴就是做不到。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被迫面对自己的心意。
他不是同情夏薰,也不想利用他。
……他是真的喜欢他。
第34章 长天暮
夏薰躺在床上,额头烧得滚烫。
他的手很疼,或者说他的整个左半身都在痛。
他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置于火中,被炽热的火焰灼烧,而另一半抽身离去,躺在床榻上,被韶波紧紧抱着。
韶波坐在脚踏上,揽着夏薰的右胳膊,他额头上的湿毛巾不知被她换了多少次,毛巾里的水沾到夏薰头发上,顺着头皮往下流。
韶波不停轻拍他的手背,对他说没事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他马上就不疼了。
其实夏薰没有喊疼,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只是沉默地忍耐着痛楚,就像从前的很多次那样。
他希望这股磨人的疼痛尽快过去,他咬着牙,尽量不吭声。
韶波拍了他一会儿,见到他的神情还是很痛苦,一时心焦,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很小就离开爹娘,没被人哄过,也被人照顾过。
她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才能减轻夏薰的疼痛。
她默默流了几滴眼泪,忽然想起藏在内心深处的一段回忆。
那是她脑中仅有的一段关于母亲的记忆。
那时她还很小,好像生了病,被娘亲抱在怀里。
娘亲一边轻柔摇晃她,一边唱着歌哄她。
她唱的,应该是是胡人的儿歌。
韶波记不住歌词,依稀只记得曲调。
她跪到夏薰的床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夏薰的头揽在怀中,轻轻哼唱起那支歌。
她音不在调上,气息也喘不匀,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
不对。
她擦擦眼泪。
她还有一个办法。
夏薰就是不同意夏形纳她为妾,才拼命护下她,如果她去找夏形,说她愿意当他的妾室,夏形说不定就能让她请大夫去。
此念一出,盘桓在韶波心中,愈发坚定。
她想,祁宴迟迟不来,说不定遇上什么变故,她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夏薰就要没命了。
从小到大,夏薰是对她最好的人。。
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做。
她小心翼翼放下夏薰,跳下床,跑到镜子前,勉强梳妆打扮一番。
屋外下起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她浑然不觉,冒雨冲到院门边。
“开门!把门打开!我要去找二公子!快开门!”
任凭她把门拍得震天响,门外都无人回应。
韶波从门缝望出去,原本站在外面的看守已经不在了。
她心急如焚,大声呼喊:
“怎么会没人??怎么能没人呢?!谁来给我开门啊!快来人!快给我开门!!!”
她连呼数声,都无人应答,焦急万分之际,她突然见到了那个看守。
原来那人不是走远了,而是倒在了地上,他的身影被门槛挡住,韶波才没有看见。
韶波又惊又惧:
“这是——?!快醒醒!你快醒醒啊!快起来给我开门!小少爷要死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韶波,退后,我要撞开这扇门。”
——是祁宴!
韶波大喜过望,急忙后退,一个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她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往后倒,给祁宴让出空间。
“哐当”一声巨响,紧锁的院门洞开,祁宴带着祁回和管家,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她面前。
韶波声泪俱下:
“祁公子!您终于来了!”
祁宴三人身穿蓑衣,以黑布为面罩,遮住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们在管家的带领下,从偏门进入夏府,摸到夏薰院外。
拜夏弘熙所赐,府中没剩下几个人,一路过来可以说畅行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