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告诉他:“如果你想让他过安生日子,就不要再与他见面,也不要出府走动。”
迟钝如夏薰,也听得出来,这是威胁。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大步流星,绕过祁宴走进祁府。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开他的房门,是昨天的侍女。
昨日,夏薰借故调走她,才有机会离去,不知有没有害她被祁宴责罚。
他想了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着答:
“奴婢名叫脂归,是大人特意派来服侍公子的。”
脂归是来上早膳的。
随着一道一道菜布好,夏薰越来越烦躁。
昨天他多吃了几口的菜式,今天还在,他一动没动的,现在一样都看不见了。
他行动坐卧被脂归尽收眼底,她始终观察着他的喜恶,时刻揣摩他行为背后的意图。
这是她身为奴婢的本分,想必……也是祁宴的命令。
她名为服侍,实则是监控。
她观察的一切结果,都会汇报给祁宴。
夏薰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糕,原本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
“被人盯着我吃不下饭。”
他尽量控制语气,不要太咄咄逼人,他明白他是在迁怒。
脂归只是奉命做事,并无任何错处。
听到他的话,她马上道歉,退至屋外。
只是这次她停到门口,就不肯再往远的地方去了。
桌上,扁豆粥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夏薰舀起一勺放进嘴里,兴致缺缺地嚼着。
他满腹心事,一点尝不出味道,简直是浪费粮食。
想当年他和大哥在岭南,顶着毒辣的日头,在水稻田里辛辛苦苦好几个月,才种出一小把稻米。
两个人谁也舍不得吃,全都放在米罐里。
谁知窦州气候太过潮湿,没过几天就发了霉。
看着米里长出的白色长毛,兄弟俩说什么都不敢吃,连罐子一起扔了。
眼下,他能吃到上好的精米,却觉得索然无味。
夏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动静,他还没来得及抬眼去看,就听到女子清甜的笑声悠悠传来。
他问脂归:“府里有女眷?”
脂归一怔,对他说:
“不是,大人府上除了丫鬟,没有一个女眷,来的人是张宁县公家的五小姐,芳名陈景音。”
第5章 潋滟泛
陈景音今年十六岁。
数月前的一场宴席上,与祁宴有一面之缘,对他一见倾心。
脂归说:“这段时日,陈小姐时不时就会到府里来,她从不空手,每次都带来亲手做的东西。”
夏薰随便问了一句:
“未出阁的小姐不需要避嫌么?”
脂归吞吞吐吐道:
“陈小姐言行举止属实……大胆,陈县公没有出面阻止,外人只怕也不好说三道四。那些贵族娘子,倒是时常议论她,她们说的话多有不当,奴婢就不重复给公子听了。”
夏薰遥遥朝院外看去。
耀眼阳光下,陈景音的衣裙泛着光,夏薰被刺得眯起眼睛,看不清她的脸。
他收回眼神,端起碗,用勺子把碗壁上沾的米刮干净,送入口中。
脂归表情一动,夏薰马上说:
“我不喜欢吃这玩意,以后别端来了。”
他生怕她见他吃得这么干净,以为他喜欢,天天叫人做来给他吃。
脂归从善如流:“奴婢晓得了。”
陈景音一转眼便不见,被府里婆子丫鬟引到别处去。
夏薰对她毫无兴趣,脂归收起碗碟下去了,他就坐在窗前发呆。
多年前,祁府庭院是一片荒芜。
院中原有的湖,干涸得连一滴水都没有,湖底暴露在外,遍布裂痕,日子长了,被野草覆盖。
蔓草疯长,很快长过人高。
那时夏薰经常翻墙过来,躲在这片草丛里。
期初这里无人居住,有一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偷偷溜进来,坐在蔓草间,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夏薰循声望去,那人迎着他的目光走到他身旁,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何独自在此。
夏薰反问他是何人。
他告诉他,前不久他刚买下这座院子。
夏薰说:“京中那么多好宅院,你买这里干什么?这里这么破,你肯定被骗了。”
他对告诉夏薰,他本是官员之子,父母受奸人暗害,家道中落,连祖宅也被人抢去。
他流离失所,无奈之下,变卖仅剩的一点身家,换了些钱,买下这处荒宅,苟且度日。
他还告诉夏薰,他叫做祁宴。
一年后,夏薰和大哥锒铛入狱。
狱中,他才知道,祁宴口中的“奸人”,就是他爹夏弘熙。
如今,庭院修葺一新,湖中蓄满湖水,粼粼波光,荡漾在夏薰眼中。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窗外突然出现一张清清秀秀的面孔。
那人见到他,大惊失色,脚底没站稳,猛地往后栽去。
侍女手忙脚乱冲过来扶她,她一着急,又踩到自己的裙角,往后一仰,摔在侍女身上。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侍女们急着把她扶起来,她慌慌张张用团扇挡住脸,又羞又惊地问:
“屋里怎么有人?!”
不远处,祁宴家的几个婆子急急往这边赶,扯着嗓子喊:
“不能去不能去!”
“大人有命令!谁都不准接近主屋!快把陈小姐带出来!”
“快!快拦下来!”
夏薰想,这肯定是陈景音没跑了。
脂归甫一踏进院门,见到这番混乱景象,三两步走上来,质问一众婢子:
“你们干什么?怎么把陈小姐带来这种地方?!大人吩咐过,任何外人不得靠近正房!若是惊扰到公子,等大人回来,你们自己去领罚!”
除了陈景音带来的丫鬟,其余众人全都跪了一地。
他们不是在跪脂归,却是在跪夏薰。
脂归斥道:“我可不替你们说好话!公子不原谅你们,你们就跪着吧!”
夏薰明白了。
他们是怕他会向祁宴告状,担心挨罚,齐刷刷跪了一片,向他求情。
陈景音不知所措,呆呆站在原地,倒是没忘了用扇子遮住脸。
夏薰说:“不是什么大事,别跪着了,我不喜欢人多,都下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如鸟兽散,徒留陈景音和自家丫鬟在场。
陈景音脸颊通红,这才想起来行礼。
“妾身、妾身不知,不知正房里还有人!他们都说祁大人上朝去了,怎么、怎么会——?”
脂归打圆场:“这位夏公子是大人的远亲,来京城居住些时日。”
陈景音再次行礼:
“夏公子好,方才……让公子见笑了……”
夏薰面无表情,连场面话都不说。
陈景音很是忐忑,手指搅在一起。
脂归柔声询问:“陈小姐此次前来,可有要事?”
陈景音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妾身听说祁大人受伤了,亲手做了点心,想送给祁大人。”
她一脸含情带怯:
“昨日我爹下朝回来,说见到祁大人手上缠着纱布,怕是受了伤。妾身不通医术,心里着急,又帮不上忙,连夜做了补血的点心,略尽心意……”
她越说越害羞,声音渐渐低下去。
脂归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装了点心的木盒。
“奴婢替大人谢过小姐。”
陈景音倔强地说:
“可我想放在他房中!等他一回来,马上就能知道我来过!”
她神情激动,头上华贵的饰品,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这……”脂归不敢下决定,为难地看着夏薰,“公子,您说呢?”
陈景音也把脸转向他。
夏薰漠然道:“看我作甚?与我何干?”
脂归松了口气。
“既然公子不介意,奴婢这就把食盒放进去。”
陈景音笑逐颜开,她看了看夏薰,想了想,壮起胆子对他说:
“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替我尝尝味道吧,您是祁大人的亲戚,与他口味接近,如果您觉得好吃,说不定大人也会喜欢。”
她红着脸,轻咬下唇:
“要是您觉得不好吃,妾身立刻回去重做。“
她充满渴望和期待,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夏薰无法拒绝,冷冷道:“随便你。”
陈景音喜形于色,一把抓过脂归手中的木盒,兴高采烈走上前,打开盒盖,拿出一块点心递给夏薰。
夏薰勉强接下。
每一块糕点上,都印着一枚桃花瓣,饼皮酥得掉渣,送到嘴里,轻轻一抿,就细细密密化开了。
陈景音殷切又期盼:
“如何?祁大人会喜欢吃吗?”
夏薰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太好了!如此妾身就能安心回府!等祁大人回来,一定要告诉他我来过!”
脂归把她送到府门口,站上马车,她还在叮嘱,千万要告诉祁宴,糕点是她亲手做的。
她一走,像是带走了一大群人,府里恢复宁静,庭院间、高树上,沉寂已久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响起。
脂归收好装点心的食盒。
夏薰背靠椅背,继续望着湖面发呆,尽职尽责当一个被软禁的囚徒。
午饭后,他神思困倦,躺上床榻,不久就昏昏睡去。
有人进来替他放下榻前的纱帐,他感觉到动静,睁眼一看,来人不是脂归,是另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婢女。
见他醒来,婢女向他行礼。
“公子,大人吩咐了,以后就由奴婢伺候您。”
夏薰没放在心上,随口问:“脂归呢?”
她一怔,吞吞吐吐地说:
“祁大人刚回来不久,脂归她……她有别的事情要做。”
夏薰看了她两眼,见到她眼眶发红,眼底似有泪光闪烁。
“哭什么?”
她手一抖,纱帐滑落下来。
“没、没有!奴婢眼睛进沙子了!”
夏薰问:“脂归出事了?”
她紧抿着嘴不说话,轻轻摇头。
夏薰漠然道:
“你若不想告诉我,就不该在我面前做出如此做派。”
她扑通跪下,抖着嗓子对他说:
“公子恕罪!实不相瞒,是、是大人回来了……他听说、听说陈家小姐来过,还见到了您,责怪脂归不遵守命令,要把她赶走。奴婢与脂归是同乡,替她难过,所以才忍不住……奴婢不是故意的!”
夏薰脑海里浮出一个人影。
——是他从前的婢女,韶波。
夏薰是庶出,在家中地位低下,经常会受到欺负。
韶波和他一起长大,比他还小一岁,从小到大,两个人一起挨过不少打。
夏府抄家后,仆人都被遣散,她也不知音信。
过了这么多年,夏薰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脂归看上去,和那时的韶波差不多大……
夏薰长叹一声,坐起来:“脂归此刻在何处?”
婢女扑通跪下。
“公子千万不要去替她求情!如果大人知道,是奴婢将此事告诉您,不会轻易饶过奴婢!说不定也会把奴婢赶出去的!”
夏薰走到桌边,拿起茶杯,用力摔在地上。
她惊叫道:“公子!”
屋外的下人听到动静,赶忙走进来,见到满地碎片,立刻斥问她:
“你怎得如此粗笨?!杯子都能打了??”
夏薰故作愠怒:
“这泡的是什么茶?简直难以入口,把脂归叫来,给我沏茶喝!”
下人犹犹豫豫,左右为难:“这……公子……脂归她……”
夏薰冷声问他:“你不听我的命令?”
下人咬咬牙,硬着头皮说:
“小的岂敢!只是……脂归服侍您不周,被大人责罚,正在大人的书房外跪着!要不……小的叫别人来伺候公子?”
夏薰绕过满地碎片,步出房门,向祁宴的书房走去。
第6章 淡月云
路上,不断有下人来问夏薰去哪里,想要给他领路。
他不加理会,径直向书房走。
他很熟悉这里,远比这些人还要熟悉。
走到书房外的回廊,远远就听见祁宴的声音:
“别在外面跪着了,有这个功夫,不如去收拾行李。”
绕过廊柱,夏薰见到脂归,她跪在书房外,不发一言。
祁宴本在房中,在祁回的搀扶下走到门边。
夏薰冷眼看着,觉得祁回小心翼翼的样子,多少有点可笑。
祁宴何时成了病猫子,几步路都走不了。
祁宴没有看见他,对着脂归说:
“我早就命令过,除我之外,任何人不能见到夏薰,你罔顾我的命令,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还想让我不要追究?”
四下鸦雀无声。
脂归不敢为自己辩解,也没有人敢替她说话。
祁宴又对祁回说:
“陈景音拿来的东西,都扔到湖里去。”
夏薰从回廊后现身。
“不吃就给我,不要浪费粮食。”
祁宴一怔,问道:“你怎么来了?”
夏薰说:“东西我尝了,挺好吃的,你要是嫌弃,就给我吃。”
祁宴神色一变,几步走到他面前,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祁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