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夏薰定是骗子,知道夏弘熙声名在外,就假扮成他儿子,跑到芜园招摇撞骗。
他斥责夏薰: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赶紧给我滚!”
夏薰无言以对,和韶波两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里委屈,当夜就翻墙而过,去找祁宴。
祁宴摸他的头,还找出一箩筐的话安慰他,他觉得好受多了,又翻墙回去。
过了几日,夏薰再去找他,祁宴像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头鸭子。
祁回找来水盆,往里面倒满水。
祁宴将鸭子放在水上,它竟自己游了起来。
夏薰又惊又喜,问他从哪里找来这么精巧的玩具。
他说:“我和祁回一起做的。”
他给夏薰看他的手。
他的指腹间都是细密的伤痕,夏薰看得出来,这些都是被木屑和刀具磨出来的痕迹。
祁宴还说:
“目前我身份低微,没办法带你去芜园,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芜园的主人亲自来请你。”
夏薰感动得要命:
“什么破芜园?我才不稀罕!要我说,这只木鸭,胜过他满园子的宝贝!”
祁宴就看着他笑。
如今,整座京城,没有中书大人不能去的地方,芜园也不例外。
祁宴带出门的侍从很少,除了祁回和脂归,就只有一个马夫。
出府前,他往夏薰头上盖了一个斗笠,斗笠四周垂着一层薄纱,比女子戴的帷帽短上几寸。
祁宴嘱咐道:
“你过去不怎么出府走动,京中没有太多人见过你,可你身份特殊,以免暴露,还是小心些。”
夏薰看了看门外,马车离府门不过几步之遥,这么点距离,哪有人能看清他的脸?
他不想和祁宴争辩,几步迈上马车,一进去,就把斗笠摘下扔到一边。
祁宴叹了口气,把车窗关得严严实实。
马车缓缓向前进,夏薰一直看着窗外,把后脑勺对着祁宴。
出了坊门,祁宴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吗?从前我说过,要让芜园的主人亲自来接你,眼下怕是做不到了。”
夏薰冷声冷气回应:
“是吗?我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
祁宴的表情渐渐黯淡,他收回望向夏薰的目光,盯着膝头,久久不语。
马车不疾不徐,碌碌前行。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繁华的街头巷尾,变成田间村舍。
到了离芜园还有几里的地方,祁宴忽然靠近车窗,朝外面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叫马夫停车。
待车停稳,他几步下去,站在车旁,回头对夏薰说:
“山间的花开得不错,剩下这段路,我们走过去吧。”
夏薰纹丝不动。
“我不想看花,你请自便。”
祁宴等了一会儿,看他还是不动,拦腰把他抱下去。
夏薰正要发怒,祁宴已经将他放在地上,一顶斗笠戴在他头上,薄纱遮住视线。
祁宴说:“走吧。”
马夫挥下缰绳,带着车上的祁回和脂归继续往前。
祁宴不再等待,转身走进小路旁的树林中。
夏薰环顾一圈,四周山林密布,无从辨别方位,就算他想独自走回祁府,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他十分不满,又无可奈何,被迫跟在祁宴身后,往密林间行进。
祁宴边走边说:
“方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几年前,芜园换了主人,原先的主人犯了罪,人已经不在了,园内的木摆件也被一把火烧了,目前它对百姓开放,成了一处寻常的踏青之地。”
夏薰心疼那些工艺品,忍不住追问:
“主人犯罪也就罢了,那些摆件都是木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怎能说烧就烧?”
祁宴脚步不停:
“芜园主人的案子是我审的,东西也是我烧的。”
夏薰诧异道:“为何?”
祁宴轻描淡写地说: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我记得,你很喜欢那些东西。我想,既然你生前没有看到,就让它们到地下去陪你。结案后,我放了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件不剩。”
夏薰一时怔忪。
祁宴继续道:
“要是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全都保存下来,等你回来看。”
夏薰没有说话。
祁宴好像也不需要回应,他低声自语:
“如今想要弥补你,也来不及了。”
夏薰低下头,避开裸露在地表的树根,沉默地往前走。
薄纱垂在他眼前,目之所及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距离,祁宴忽地停下脚步。
夏薰神思恍惚,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他站稳脚步,奇怪地问:
“为何突然停下?”
祁宴看了看天,说:“……我迷路了。”
第9章 星河稀
夏薰愕然:“什么?”
他们下午出发,离开祁府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
原先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一不留神,已经被乌云遮盖。
夏薰抬头望了望天,甚至找不到太阳在哪里。
祁宴不慌不忙,继续往繁盛的花树深处走去。
夏薰停下脚步:
“既然找不到方向,怎么也该往回走,你执意往前,要去哪里?”
祁宴语气平稳,一点也不着急:
“不用担心,祁回在芜园迟迟等不到我们,自然会来寻找。”
他回头看夏薰一眼,居然冲他笑了:
“何必满目焦急?今日难得有空,欣赏漫山遍野的美景,岂不比去看被火烧过的芜园更有意趣。”
他神态自若,夏薰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带他偏离大路的。
祁宴继续道:
“我隐约记得前方有条溪流,是从芜园流过来的,我们到水边,顺着溪流方向往上游走,应该就能找回去。”
他这样说,夏薰便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夏薰自是没有心情欣赏山花野草,祁宴这个提出要看花的人,也只管专心行走,没有半分赏花的意思。
他们就这么走着,直到昏暗的天空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那条存在在祁宴话中的小溪,终于出现在眼前。
夏薰实在走不动了,扶着树干,坐到溪边的大石头上。
祁宴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祁回肯定知道我们迷路了,应该已经派人来找,我们生个火堆,有了火光,他们更容易发现我们。”
他轻轻一吹,火折子腾起火花。
他随意找来几根树枝,放在火上。
烧了许久,树枝都不起火。
夏薰本打算冷眼旁观,被夏末的风一吹,浑身发凉,迫切需要取暖。
他站起来,借着昏暗天光四下寻找,找到几根长在树上、离地面较远的树枝,折下来丢给祁宴。
祁宴一把接过,问:
“这些与我手中的有何分别?”
说话间,火折子上的几颗火星,溅到夏薰新找的树枝上,干枯的枝条瞬间燃起火苗。
祁宴惊讶地看向夏薰。
夏薰拿过他手里着火的树枝,放在地上,又从石头表面,拔下几丛干燥的苔藓。
数日没有下雨,这些苔藓一点水分也没有。
他把苔藓撒在火上,火苗腾地窜起来,越烧越旺。
他再把祁宴找来的树枝放在火苗上方,简单搭出塔状。
火焰舔舐着树枝,渐渐烧成一个大火堆。
祁宴愈发惊异:“你——”
夏薰冷冷道:
“你找的木头太湿,引火困难,等起火以后再拿来烧,不容易有黑烟。”
祁宴坐在火边,火光形成的暗影,在他的脸上起伏。
沉吟片刻,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夏薰没有回答,走到一旁。
方才他用余光瞥见,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用脚踢开一片杂草,果然见到意料之中的场面。
——一只野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颈间有大片血迹。
它的血引来嗜血的昆虫,棕色的皮毛间,黑色的虫子穿梭其中,吸食着它的血。
祁宴走到他身旁,低头一瞧,猛然皱眉:
“秽物!别看了!”
他想把夏薰拉开,夏薰甩掉他的手,弯腰抓住兔耳,将野兔尸身提了起来。
“夏薰!”祁宴提高音量:“快松开,别碰它!小心——!”
虫子受到惊动,在尸体上跑来跑去,夏薰木然地拍掉它们,任它们掉在他脚边,仓皇逃走。
祁宴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要干什么?!不怕被咬吗??”
夏薰反问:“还能干什么?带回家欣赏吗?当然是拿来吃。”
祁宴瞪大眼睛:
“这如何吃得?!”
夏薰把兔子提起来,按了按它的腹部。
“如何吃不得?这兔子是被黄鼠狼咬死的,尸体还带着余温,死了不超过半个时辰。那些虫豸刚刚爬到它身上,还没来得及吸血就被我抖掉,它的肉很干净,烤熟了就能吃。”
祁宴斥道:
“荒唐!你我又不是山间野兽,怎可吃此等秽物?你要是真饿了,祁回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我们,到时——”
夏薰对上他的视线:
“中书大人要是嫌弃,只管看着我吃。”
他甩开祁宴的手,提着兔子走到溪边,仔仔细细清洗它的皮毛,将血迹与尘土一并洗净。
不知什么时候,祁宴来到他身后:
“……你在岭南,经常……吃这种东西?”
作为流放地的窦州,毒瘴遍布,虫蛇肆虐。
只有在县城附近,由于砍倒了大量树木,瘴沼之毒减少许多,才适合生存。
夏薰和大哥刚刚脱身之时,害怕被认出来,不敢接近人多的地方,只能躲藏在林中。
当地的猎户收留了他们,把家里的柴房让给他们住,还教他们打猎。
这些生存技巧,都是那时学来的。
面对祁宴的问题,夏薰不说话,算是默认。
他在岸边摸索,寻到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头。
兔子身上有伤口,用石头从那里下手,可以把它的皮剥下来。
它的尸体还未完全冷却,夏薰扯开它伤处的皮肤。
野兔尸体里,未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源源不断往下流。
祁宴陡然一震,夺下兔子,远远扔到一边,把他夏薰的手死死按在溪流里。
他用力揉搓夏薰的双手,要把他手上的血清洗干净。
他力气极大,夏薰手背上的皮肤很快被他搓得发红。
“够了!”
夏薰狠狠推开他,祁宴狼狈歪倒在地,衣摆垂进溪水,迅速被溪流浸湿。
夏薰愤怒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祁宴怔怔坐在地上,半晌,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夏薰不理会他,将兔子捡回来,放进溪水里,重新洗刷干净。
祁宴慢慢蹲到他身边,再一次,从他手中拿走兔子。
和它一起被拿走的,还有那块石头。
他低声说:“……我来吧。”
他的声音很沙哑。
夏薰真的看不懂他要做什么。
“你来?别说剥皮了,你这辈子进过厨房吗?”
祁宴执意要亲自动手。
“我来吧,我不想看见你沾到血,即使不是你自己的血,也不想……”
停顿片刻,他喃喃自语道:
“……有一天我梦见你,那是唯一的一次,你站在我面前,浑身都是血……”
他说不下去了,停下来喘了口气,继续道:
“我不能再见到那样的场景,一次……都不能。”
他拿起石头,笨拙地切割兔子的皮毛。
祁宴没有干过活。
哪怕夏薰认识他时,是他最潦倒的时刻,他身边也有祁回服侍。
夏家出事后,夏薰自欺欺人,逃避现实,不愿了解祁宴和他爹之间的恩怨。
他只从大哥那里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
祁宴爹娘身份高贵,远非夏家能比。
他们的死,确实是夏弘熙一手造成。
如今祁宴官拜中书侍郎,却要在乡下山野间,替他这个仇人的儿子,将一只野兔剥皮拆骨。
夏薰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画面很滑稽。
他抱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漆黑夜色中,祁宴忍着血腥味,将兔肉一点点割下。
他的动作相当生涩,还有许多肉附着在毛皮上,没有被他割下来,就这么丢弃了。
鲜血流了他满手,他来不及洗掉,衣袖渐渐染成黑红色。
他把洗干净的兔肉递给夏薰,夏薰分别插在几根树枝上,放到火上烤。
不多时,一阵肉香味传来,兔肉烤熟了。
夏薰拿起来,吹了吹,就要咬。
祁宴按住他的手:
“我先尝尝,我吃了没问题,你再下嘴。”
夏薰不胜其烦:
“我吃过很多比这还要糟糕的肉,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更恶心,可我不是还好好活着?”
他避开祁宴的触碰:
“这股香味很快会把别的动物引来,要吃就快吃!”
祁宴收回手,拿起一根肉串,表情复杂。
他们身上没有香料,烤出来的肉平淡无味,绝对算不上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