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去找大夫,那些点心不知是什么做的,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有问题。”
祁回就要出门,夏薰挡在他面前。
“这么紧张干什么?”
祁宴敛容屏气,严肃地说:
“陈县公和我分属不同阵营,我与他不睦已久,他府里来的食物,怎敢轻易入口?有毒怎么办?”
夏薰满不在乎。
“两个时辰前我就吃了,要是有毒,我早就死——”
“死”字未出口,祁宴沉声制止:
“生死是大事,怎可胡言?”
夏薰冷哼一声:
“我还不至于说个死字,就被咒死了。”
“夏薰!”
祁宴连名带姓喊他的名字,是真的着急了。
夏薰不以为意,继续说:
“陈家小姐听说你受伤,连夜做出来补血的糕点,还特地登门拜访、亲手送来,她如此情真意切,就算她爹要害你,她也不会给你下毒。”
祁宴挑眉道:
“情真意切?你不过见她一面,就信了她的说辞?你怎知她不是演出来的?她不是奉了她父亲的意思,故意接近我?”
夏薰波澜不惊:
“就像你当年那样吗?隐瞒身份接近我,表面对我示好,暗中步步为营?”
祁宴怔住,一时无言以对。
“我——”
夏薰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过往:
“不知祁大人当时有何感想?为了报仇,不得不和我这个仇人的儿子在一起,很痛苦吧?想必每时每刻,都厌恶得恨不得杀了我吧?”
祁宴一改往日淡然,倏地激动起来: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夏薰扭头站到一旁。
“无所谓,时过境迁,过去的事无须再提。你提防陈景音是你的事,不要迁怒脂归,她没有做错什么。”
祁宴不出声,深深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问道:
“……还有呢?你今日见过陈景音,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夏薰疑惑道:
“说什么?哦,她看上去对你十分真心,或许你可以考虑娶她,等你成了陈县公的女婿,你们的矛盾也许就化解了。”
祁宴陡然瞪大眼睛,下颚线条瞬间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是认真的?”他质问夏薰,声音沉重:“你真的希望我喜欢她?把她娶进门当正房妻子?”
夏薰回道:
“你爱喜欢谁喜欢谁,爱娶谁娶谁,和我都没有关系。”
说完,他转身就走,被祁宴一把拽住胳膊。
祁宴压抑着呼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喜欢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夏薰根本不看他。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祁宴紧抓着他不放,手上逐渐用力,把夏薰勒得生疼。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从始至终,我都只喜欢你一——”
夏薰勃然大怒,猛地推开他:
“够了!我说过了!不要再用这种蠢话骗我!”
祁宴扳过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骗你!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不求你这么快就信我,我也不敢奢望你我之间能回到从前。我只希望,你看我的时候,可以有愤怒以外的表情!如果你冷静下来,我可以解释——”
夏薰愤怒道:“不可能!”
他一根一根掰开祁宴的手指:
“陈景音送你的点心,你随手就能丢掉!我当年送你的那些,还不如这盒点心值钱,你只怕更是弃如敝履,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才解恨吧!”
他咬牙切齿,怒气冲冲:
“要我像从前那样对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我的真心就是拿去给狗吃,也绝不会给你半分!想让我对你有好脸色?做梦!!”
祁宴僵住了,被夏薰掰开的手颤抖地停留在空中。
他不知所措,脸上原本执着的表情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空白和茫然。
他眼睫轻轻发颤,眼尾泛出红色,漆黑的瞳仁蒙上一层水雾。
他愣愣地望着夏薰,许久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好。”
他转过身,步履蹒跚走回房中,扶着桌子坐下,背对夏薰,木然道:
“……你走吧,我不会为难脂归,依旧让她服侍你。”
他垂着头,肩背佝偻,不再复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看上去疲惫又沮丧,好像夏薰的话深深伤害了他。
他精致的锦衣玉袍下,露出一对瘦削的肩胛骨,愈发显得他形销骨立。
夏薰不懂。
他为何要做出这般情态?
从头至尾,被欺骗的、受到伤害的,不是只有夏薰自己吗?
他夺门而出。
祁回忽然大喊一声:
“大人——!”
他又焦急又担忧,像是出了大事。
夏薰没有回头,生怕这是主仆二人演给他看的把戏。
他冲到廊间,见到下人们也跟着忙乱起来。
有人端着热水往书房里跑,还有人张罗着,让侍卫赶快骑马去找大夫。
夏薰不自觉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只回头看一眼。
书房里,祁宴紧紧抓着胸前衣服,半跪在地。
他艰难呼吸着,表情十分痛苦,虚弱地靠在祁回怀里,额头上都是冷汗。
如果不是有祁回在,他早就倒在地上了。
祁回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药丸,熟练地喂到他嘴里。
祁宴已经习惯药丸的苦涩,咬碎后硬着脖子吞下去,水都不用喝。
他血色尽失,嘴唇苍白发青,不像是装出来的。
等夏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回他身边。
祁宴无力地垂着头:“……你走吧。”
他气若游丝,呼吸尚未喘匀。
夏薰问祁回:“他怎么了?”
祁宴不让他说,撑在地,想要站起来:
“我不需要可怜……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呼吸不畅,几句话便费尽全力:
“你走吧……”
他手一软,眼睛一闭,重重栽倒在地,头上的玉冠都被撞歪了,几缕发丝掉落下来,垂在他的眉宇间。
祁回马上将他扶到卧榻上,用力扯开他衣领,给他顺气。
然后他把所有窗户全都打开,让外面的风尽可能多得吹进来。
祁宴的胸口一直在急促地上下起伏。
不多时,大夫就到了。
他很熟悉祁宴的病情,没摸几下脉,就取出一卷针,在祁宴身上扎下几根。
银针入体,祁宴的气色很快好转,嘴唇不再发紫,但意识仍未苏醒。
大夫龙飞凤舞写下药方,交给下人。
夏薰站在旁边,冷着脸问祁回:
“你家大人这是怎么了?”
祁回低声答:
“是心疾……大人得知公子离世时,是他第一次发作,此后时常反复,隔三差五就要犯上一回。后来有缘,得名医调理,这些年都没有发作过,谁知一见到公子,就——”
夏薰回忆起来,一个月前,他在墓地偶遇祁宴时,他就是这副模样。
——脸色惨白,唇色铁青,摇摇晃晃站不稳,喘不上气的样子。
他还以为,祁宴是把他当成了鬼,震惊过度,吓出来的。
原来是病。
祁回又说:
“自从大人生病,府里常年就备着各种药材,大夫开方子,都不用去药铺取药,厨房直接就能煎。”
夏薰站起来:
“既如此,你就好好照顾他吧。”
祁回不让他走。
“夏公子,属下有个不情之情,能否请您留下来陪着大人?不需要您待太久,只要大人一醒来,您便可自行离去。”
夏薰断然拒绝:
“我又不是大夫,留下来有什么用?”
祁回不作声,但态度坚决。
夏薰又说:“你还怕他死了不成?我可是他仇人的儿子,有我待在他身边,他只怕更不愿醒来。”
祁回幽幽开口:
“恕祁回直言,大人这次发病,全都是因为您的缘故,于情于理,都请您暂留片刻。”
夏薰放弃般叹了口气,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我说不过你,留下就留下,他一睁眼我就走,谁也别想拦我。”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夫取下银针,体验的状况已然稳定,他准备离去。
临走前,他再三嘱咐祁回,说祁宴的心疾最忌情绪激动,让他务必放平心态,万事不要往心里去,切记不可大喜大悲。
祁回听着,时不时看夏薰两眼,好像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夏薰视若无睹。
他坐在桌前,打开陈景音送来的食盒,当着祁回的面,把点心全吃光了。
???
第7章 长亭别
夏薰吃完点心,喝光了茶,祁宴没有醒来。
他穷极无聊,坐在椅子上发呆。
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黄昏时分,天光黯淡,祁宴还是没有要睁眼的迹象。
夏薰用手撑着头,不由自主打起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梦里,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夏薰——!”
声音饱含急切,充满渴求。
他一惊,手一抖,下巴差点砸到桌上。
他茫然抬头,四下寻找声音来源。
隔着昏暗的烛光,他见到祁宴的脸。
祁宴刚从噩梦中惊醒,坐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额头布满冷汗,胸口剧烈起伏。
他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满脸惊痛,目眦欲裂。
他见到夏薰,满脸不可置信,愣愣望着他,连连摇头。
“夏薰,你、怎么会……不对,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夏薰漠然起身:
“你醒了,我可以走了。”
祁宴叫他:
“夏薰?夏薰!等等——”
他不理会,祁宴下床来拦,脚一软,栽倒在地。
他不顾自身狼狈,竭力挽留他。
“夏薰!别走!”
一定是苦肉计。
夏薰明明是这样想的……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冷若冰霜地问:
“何事?”
祁宴扶着桌边,吃力地站起来,喘着气说:
“你先别走,你……再待一会儿,至少不要让我以为,我还在梦里……”
夏薰冷冷道:
“你没有做梦,你的梦里不会有我,我不会愿意入你梦中的。”
祁宴浑身一震,表情大恸。
“是了……”他垂下眼睛,自嘲道:“我总是叫着你的名字醒来,却没有梦见过你一次,除了——”
夏薰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的愤怒:
“你到底要说什么?!”
祁宴抬起头,痴痴看着他的背影:
“我没力气了,你转过来,这样同你说话,有些费力。”
夏薰勉强侧身对他。
“有话快说!”
祁宴喘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问:
“你喜欢喝茶吗?”
夏薰不耐回道:
“莫名其妙,喜不喜欢又如何?”
祁宴平静道:
“我记得你从前不爱喝茶,你总嫌茶水苦涩,无论我怎么劝,你都不肯多喝,说你还没到老头子的年纪,欣赏不了茶叶有什么好。”
夏薰随意一答:
“岭南地处湿热,每日都要大量饮水,当地人喜欢喝茶,我便学着喝了,有什么问——”
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祁宴为何这样问。
他蓦地停住,僵硬回头看向祁宴,一脸不敢相信:
“——刚才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醒来过?”
祁宴一顿,有些惊讶,慢慢竟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你果然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稚嫩。”
夏薰的脸沉了下来,咬着牙说:
“你却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样狡猾。”
祁宴分明是在试探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醒来,夏薰撑在桌子上睡觉时,他一定醒过一次。
他曾下令,不许把脂归受罚一事告诉夏薰,但夏薰还是来了。
祁宴醒来后,定会向夏薰身边的下人问话。
下人一定告诉他,夏薰嫌弃新来的侍女茶道不精,非要脂归亲自给他泡茶,他没办法,才把祁宴责罚脂归的事告诉夏薰。
祁宴记得,多年前夏薰从不喝茶,怎会嫌别人泡的茶不好喝。
他之所以说,非要脂归伺候不可,不过是寻个借口,探问出她真实的下落。
那又是谁,对他说了什么话,才让他对脂归的去处起了疑心?
祁宴发现漏洞,为了查出最初走漏消息的究竟是谁,刻意试探夏薰。
而夏薰不察,还老老实实作答。
夏薰不寒而栗,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意识到,面前的人,纵然虚弱,纵然刚从昏迷中醒来,依旧锐利老辣。
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问,背后不知藏了多少算计。
他没有变,还是当初那个工于心计的祁宴。
夏薰这点小算盘,在他眼里,不过班门弄斧。
夏薰冷冷一笑,干脆全告诉他:
“想必你也猜到了,你新指给我的侍女是脂归的同乡,脂归要被你赶出府,她心中难过,在我面前露了行迹,我追问之下才知晓。为了不连累她,我故意编了个理由。
“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想不出万全的计策。脂归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你要是气不过,就把她们俩都杀了,要是还不行,可以连我一起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