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公公走了进来,“陛下,天色晚下了,今晚还是去正和殿吗?”
帝少泽应道:“嗯。朕用完膳后过去。”
丁公公躬身道:“诺。”
随后,丁公公拂尘一挥,宫人们端着木案进了房门,呈上了满桌的饭菜。待宫人走后,帝少泽的语气带上了几分难得的哄意,轻轻敲了敲桌面,“晚膳有你爱吃的,不出来瞧瞧?”
林怀恩硬气地回道:“不吃了。”
帝少泽威胁道:“薛定初今日官复原职,若是你不乖一些……朕总能给他使些绊子的……”
闻言,林怀恩只能边忍气吞声,边钻了出来,照着帝少泽的话,开始乖乖用饭。
见他肯吃饭,帝少泽眼眸暗了一暗。
帝少泽又说道:“若你肯答应不再理那薛定初了,朕便立刻放你回宫。”
林怀恩闷声不理。
帝少泽蹙眉道:“罢了。朕也不想自讨没趣。今夜你在此好好反省罢。”
林怀恩吃完饭,把碗轻轻搁下,又躲进了桌布下,抱着自己的身子,忍耐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从极为僻静的室内,听见了帝少泽逐渐远离的脚步声。
喀拉一声……闷重的房门紧闭,余留出一间更加孤单寂静的密室。
林怀恩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强忍住心头那股挥散不去的落寞,互相搓弄起了自己的两边脚趾。
帝少泽对他的怀疑,是生了根的。无论他怎么解释,都只是无用功,只能把帝少泽越推越远。更别提,帝少泽身边还有乖巧称心的狐姬时时陪着,越发显出他的瑕疵来。
好像无论怎样,夫妻关系都只能越变越糟……
于这无人处,林怀恩脸颊流下了泪珠来。总是拿来武装他外表的那份倔强,瞬间瓦解了几分,流露出少见的脆弱与无助。
第28章 雷鸣
夜晚渐渐冒起了寒气,刺得人皮肤发冷。林怀恩擦干了眼泪,卷起了地上的兽皮毛毯,将就着睡了一夜,待到再次睁开眼,发现帝少泽的靴子已伸进桌布里。
林怀恩起了身,细嗅起了衣袖上隔夜的气味,伸手轻轻拽了下帝少泽的裤腿,待帝少泽掀起桌布后,央求道:“陛下都锁了我两天两夜了。我身上都不好闻了。这地方太糟糕了,根本不是人睡的地方。我已经受过惩罚了,陛下可消气?放了我罢?”
说罢,林怀恩眨巴起两颗晶莹如黑葡萄的眸子,巴巴得瞧着帝少泽,闪着有所希冀的光。
帝少泽勾起坏笑,“朕也原以为这地方糟糕,但今晨却见林大人睡颜坦然,睡姿从容大方,口水也都快流一地了,想来是十分中意这块地方了。”
闻言,林怀恩摸了摸嘴角的口水渍,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努力反驳道:“……受不受得了,和睡不睡得着,是两码子事。”
林怀恩以前还在养猪时,连猪窝都睡过好几十遭,这么个小地方,简直是小意思。但他还是想要出去。
“陛下不能放了我吗?”林怀恩刻意眨巴了两下眼睛,显得又无辜又可怜又乖巧。
“不能。”帝恶魔斩碎了他的希望。
见帝少泽油盐不进,林怀恩装乖的表情立刻收住,埋进桌布下一声不吭了。隔了一会儿,一块相印被丢了出来,丢在帝少泽龙椅上。
桌布下又传来林怀恩的抗议——
“我罢工了。我案上的公文堆了两天了,不批了不批了,让它们跟我一起发烂发臭!”
“后宫的烂摊子我也不管了,什么内廷什么出纳,都见鬼去罢。”
“呜呜呜~这世道没天理啊,我一个兢兢业业、贤良温顺的大良臣,被锁在桌子底下两天两夜了。吃人的宫廷啊……”
帝少泽唇角微抬,继续批改着奏折,心情不自觉好了一些。
林怀恩被迫又持续了三天被锁住的日子,为了逃出这方御桌,开始在帝少泽做事时捣捣乱,比方说拧帝少泽的腿、使劲儿扯椅子布、唱几首巨难听的山歌。
但帝少泽的姿态依旧风雨不动,仿佛任何外来的东西,也打不乱他写字的毛笔。对此,林怀恩实在恨得狠了,索性抱住帝少泽的大腿,一口咬在了他腿上,下足了力气,势要咬到他有反应为止。
“嘶……”
但随着帝少泽在桌布外一声痛呼,林怀恩又不禁有些心疼,于是松开尖尖的牙,圆起小嘴,偷偷吹了吹那一小块咬出的牙印。
唉……再这么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被放出去了……
林怀恩只能在御桌里无聊地画小圆圈了。
当天深夜,大雨劈里啪啦地打在窗角,还不等林怀恩有什么反应,一阵骇人的雷声便轰然响起,震得林怀恩脊梁一声猛颤。
林怀恩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打雷这一件事。
待雷声停歇的空隙,林怀恩拼了命地想逃,却被银铐铐住,一寸也脱离不得。随即,雷声又像是索魂的狱卒一般,在林怀恩耳边四面八方地炸响。
“呜呜……”林怀恩拼命捂住耳朵,不断地收拢住自己的身子,不敢去瞧发亮的桌布。但就算这样,依旧找不到丝毫安全感。
挨了约莫半个时辰,雷声才渐渐退去。林怀恩的心跳渐渐缓和下来,脸上挂着被吓出来的泪珠,不住摩挲着自己发凉的皮肤,像个无人认领的小孩一样,等着帝少泽来接他。
一盏茶的工夫后,帝少泽才掀开了桌布,喘着呼吸,额发湿润,衣着浸透,从发丝沿着脸侧,流下一道道雨水。
他来了,但他来迟了一步。
林怀恩红着眼圈,缩在桌脚边,不肯迎向帝少泽有力的臂膀,“雷都打完了……怎么才过来找我?我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雷声那么响,被铐子锁着,连躲都躲不了,吓都快吓死了……”
林怀恩控诉的话是收也收不住。
他生气,他难过,他委屈,不止是因为帝少泽来迟了,还因为帝少泽怀中掺杂着甜腻的脂粉香,混杂着一股子不属于林怀恩的气息,更让他心里难受。
见林怀恩受了这么大惊吓,帝少泽难得地服了软,哄道:“对不起。朕来晚了。朕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朕做错了……”
林怀恩心里这才算好受了些,不再情绪激烈地去控诉自己的无助,任由帝少泽抱住自己,又任由帝少泽安抚地拍着自己的后背。
在所爱之人身上,人总有一种奇准的第六感。
林怀恩垂下眸子,“陛下,狐姬是不是也怕打雷?”
帝少泽的动作顿了一顿。
林怀恩的眸子如寂灭的星河般黯了下来,用手臂轻轻环住帝少泽的颈子,把脸缩进了帝少泽的胸膛里。
帝少泽解开了那只银铐,将它从桌腿换回了林怀恩的脚,一把抱高了林怀恩的身子,出了书房门,往拜月殿的方向走去。
这段路并没有多少距离,可被夜色一拉长,两个人依旧走得寂寥长久。
林怀恩靠在帝少泽的胸膛,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倏然问道:“陛下,你纵容调.教了狐姬这么久,日日相处之中,你对他动心到了哪种程度?”
林怀恩抬起眼眸,使劲儿地去瞅帝少泽的神情。但暗色拢住了帝少泽的脸,亦湮灭了他的神情。
帝少泽答道:“这五年来,为了守住这江山,朕每日重复着一模一样的人生,不敢脱离一丝轨迹,亦不敢在人前卸下面具。从没有人真正喜欢朕。朕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喜欢面具下的朕。”
因为太在意林怀恩,所以便不敢暴露自己的缺点,不敢暴露早已人格残缺的自己。但在狐姬面前,帝少泽可以是一个暴君,可以是一个怪物。
如果非要比拟,那狐姬便是帝少泽在深水中的稻草罢。
林怀恩闭上双眼,心底是一片苍凉。他已经不想再问下去了。
帝少泽见林怀恩神色这般沉寂,不知为何地,莫名地有些心慌,作出了承诺,“对朕来说,你们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朕答应你,后宫中只你和狐姬二人,不再有其他人了。”
林怀恩拼命忍住的泪花,被帝少泽的话一惹,还是落了下来,“若是陛下真心爱我,便不会有狐姬。若是真心爱狐姬,便不会有我。感情只此一份,不可一分为二。”
帝少泽失了声,不止为这番话,还为林怀恩这些泪。
第29章 太阳
林怀恩的耳畔只剩下帝少泽胸膛的心跳。他的心跳离得很近,又仿佛离得很远,熟悉而又陌生。
林怀恩曾坚信自己在帝少泽心中是独一无二的,但此刻才发现,其实他也可以被替代,被一颗红艳的骄蛮的朱砂痣所替代。
帝少泽的心变了,而林怀恩的心还没有。
在这些年被磨砺过的时光中,在林怀恩的心脏深处,帝少泽总是独一无二,总是占据着一处特殊的位置——
犹记得十六岁那年,林怀恩丢下了打猪棍,抱起了枕头下黄旧的书本,满心期待地,满眼未来地,高喊着自己要去都城,自己要赶考,自己要改造出一个政和人通的王朝!
这一股子少年意气,很快被全村知道了,当作了掰棒子时的笑资,翻来覆去地笑话了好几遍。
官场是男人的,跟双儿不沾关系。村里人只当林怀恩年纪小不懂事,不停矫正他,说等嫁了人以后,可以教养儿子去赶考,没必要自己出去抛头露面。
但任凭其他人如何说,林怀恩却前所未有地坚持,跟娘亲犟了不下数十次,连盘缠和干粮都偷偷备好了。
后来林怀恩铁了心要走那天,娘亲气得上火,把她自己闷进屋子里,隔了好久,赶了只猪仔出来,叫他在路上养着吃,考不好便马上回村子里来。
林怀恩去了都城,先报了名,找了间便宜的小馆子,埋头备考。大考当日,他在考场考了半程,便被一个监考官揪住,给丢在了大街上,还将他的试卷连带画像贴在了门口耻辱榜上。
监考官趾高气扬地说,双儿不能入仕,虽然考章上没写,但却是从古至今的隐形规定,让林怀恩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林怀恩气得全身打颤,自己准备了好久的考试,却因为双儿的身份不能考了,于是在考试院门口大肆理论。
但无奈的是,对方那儿有两个壮汉站着,林怀恩身处异地、身单力薄,最后还是没能重新回到考场上。
那是林怀恩一辈子最丢人的时候,像个流浪的乞丐一样,被人指指点点地,赖在考试院墙角,只为了抗争属于自己的权利。
而包袱里的盘缠也快用尽了。林怀恩抗议也抗议不了几天,只能满心绝望地,开始盘算起回家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某种巧合,一辆马车停在了考试院门口,从打开的车窗,有人朗读起了耻辱榜上的卷子。那道声音透着股稚嫩,却又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被人当面朗读论作,林怀恩羞臊得小脸通红,也一时拿捏不准,对方到底是故意臊他,还是认真在读他的论作。
马车的车帘掀开了,走出来一个小少年。
这个小少年肌肤胜似白雪,五官如脂玉般细润,一身黑金蟒袍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不似凡间能有的人物,让人不敢沾染他半分。
小少年是笑着的,一双眼眸细细弯着,显得单纯可爱,“你的论作写得不错嘛。夫子说过,论作以理为先。你这篇,和夫子一篇示例,有异曲同工之妙。”
林怀恩腹诽了一句,“再好也没用。”
小少年反问道:“为什么?”
林怀恩回道:“双儿不可入仕。”
小少年皱眉道:“天下大任,有能者居之。谁说双儿不可入仕?”
后来,小少年执着地问清了缘由,替林怀恩一把撕掉了门口的耻辱单,还把那考官教训了一顿。
再后来,小少年似乎很喜欢他、很关心他,还把他带回了府中,问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亦聆听林怀恩的理想。
心思干净的帝少泽,如白昼,如灼阳,在那一个秋天,照进了林怀恩的心房,让他的梦想开始有了一点点发芽的苗子。
整整十年,林怀恩围绕这颗小太阳打转,从没离开过,哪怕知道了他的另一面,还是飞蛾扑火地嫁给了他。
可帝少泽却还是厌倦了他,开始迷恋起别的双儿。
这好不公平……
林怀恩手臂加重了力量,紧紧环住帝少泽的颈项,心底丢了从前的安全感。他不能失去帝少泽,他赌不起,亦输不起。
帝少泽抱着林怀恩,踏入了拜月殿。这是成婚以后帝少泽第一次踏入拜月殿。但这里并不孤寂,反而被林怀恩收拾得很好。
不止庭院栽上了各色植株,还开辟了书斋、秋千、茶舍各式区域。就连床铺上,也摆满了丰富的书籍,一伸手便可以拿到。
帝少泽评价道:“秋千是单人的,茶舍是单桌的,连床上也只摆一个枕头。你倒是真没给朕留半块地方。”
林怀恩垂下眸子,“你又从不来这里。若是你一个月肯来几次,我自也会给你留出位置的。”
帝少泽薄唇紧抿,没再深究这个问题,将林怀恩轻放在了软椅上。
一旁的宫人们赶紧侍奉了起来,又是递热茶,又是送巾帕子,伺候得格外殷勤。宫人们的目的性很是明显,因着自家主子从不争宠,便想靠这些热情的侍奉,来把帝少泽留住。
林怀恩喝过热茶后,手脚暖上了一些,又见帝少泽浑身湿透,说道:“要沐浴换身衣裳吗?”
帝少泽凤眸流转,低应道:“嗯。”
帝少泽起身,刚把脚抬向偏殿浴池的方向,又脚尖一顿,往回抱起了林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