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凌闻言,谦虚也不是,应了更不是,只是锯嘴葫芦一般跪在下面,没有吭声。
“朕也记得,当初你想选入京城玄朱卫,可子环见了你,却说你性子浮躁了些,贸然叫你立刻进入朕的亲卫之中,怕你一朝会错主意做了错事,而且本朝武将有武将的规矩,你家世代书香门第,恐怕不大清楚,若是弓马大会后初选就进了玄朱卫的,以后没有在外带兵为将的经历,极少可得拔升,子环不愿明珠蒙尘,正好北地又战事已起,便特意来求朕,想带着你叫你随他一起,到北地历练一番。”
宗凌闻言,微微一愣。
他先前对贺顾有所怨怼,一是听闻了京中那些传闻,既对断袖这档子事极为嫌恶,又对贺顾竟这般没有操守,以此媚上博宠不齿;二便是当初他有心进入天子身边的玄朱卫,却被贺顾截胡,失了机会一事耿耿于怀了。
但皇帝方才说的,本朝武将拔升的规矩,宗凌却也的确不知,他家世代书香,只擅科考,军旅之事统统一窍不通,宗凌到了承河后,平素又不怎么与宁浪这些军士亲近,他心里憋着气,每日独来独往,只以为贺顾是嫉贤妒能,害怕自己有朝一日越过了他去,才不让他到皇上跟前做亲卫,强押着他到了北地,憋着一股气想要建功冒头回到京师,离开这鸟不拉屎的承河,这些事情自然无从得知。
裴昭珩道:“子环看得确然不错,你这样的心性,若是放到朕的身边,难免坏事,只是却不想留你在子环身边,竟也是祸患,宗凌,你违抗军令,可否知罪?”
宗凌肩胛颤了颤,跪在地上闷声道:“宗凌……宗凌知罪,甘愿领罚。”
裴昭珩道:“如何罚你,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朕不处置你,宁浪的军报朕看过了,是子环救你回来,既如此,等他醒来,自会处置你,只是你已不配在他身边为将,即刻削去你副将之职,该落到哪个营去……”
他转眸看了看旁边的柳见山,道:“见山,你去安排。”
等柳见山应了是,霜打了茄子一般的宗凌跟着他出了营帐,裴昭珩才道:“你们都出去吧,朕在这看着子环。”
留下来的诸人面面相觑——
皇帝要留下看着贺将军,这似乎很合情合理,又似乎很不合情合理。
只是大家伙还是不约而同的装聋作哑,闷不吭声的一一退出了营帐。
征野不知怎的,见了方才皇上那样子,莫名有种直觉——陛下好像是拿准了他家侯爷一定会平安无事一样,否则他肯定不是方才那个模样。
虽然不知道为何皇帝就能确信那野道士给的药丸有用,但征野心里就是莫名跟着定住了,无他,这位陛下一向靠谱,征野本能的就选择了相信他。
他出来了,本想拉着媳妇颜之雅问问她一路上可受累了,却又忽然瞧见那边面无表情的闻天柔,一下子回过味来——
瞧闻参军方才反应,不说心里还有没有他家侯爷,起码是记挂着他的安危的,这么亲眼瞧见皇帝和侯爷两个留在帐中,还有方才皇上所作所为,实在不难猜出京中那些传言其实所言不虚。
征野小心翼翼的瞅了她两眼,道:“参军,今日多谢你提醒我为将军找药了。”
闻天柔转头看他一眼,道:“言都尉多礼了,我只是听小容提过此事,忽然想起来,药也不是我给的,何必谢我?”
征野犹疑了一会,转头看了看身后紧闭的帐帘,道:“闻姑娘,这些话我原不该说,只是还是不忍心见你钻牛角尖……你是个好姑娘,合该过得快活些,我们侯爷……侯爷他……”
颜之雅在旁边听得嘴角抽搐,赶忙伸着胳膊肘拐了征野一下。
闻天柔微微一笑,道:“多谢都尉提醒,我早猜到了,只是今日一见,更加明了而已。”
征野被媳妇拐了,还是契而不舍,闻言松了口气,道:“你想开了,那就最好,姑娘这样的巾帼英雄,莫说旁的地方,咱们承河大营里哪个好儿郎不上赶着也要倒插门给姑娘?万万别为侯爷耽搁了年华……”
说着又想起旁边媳妇还在,赶忙干咳一声,道:“咳,自然了,我说的是没有家室的好儿郎。”
闻天柔摇头失笑,道:“多谢都尉美意,只是我如今并无婚配之念,穆达虽然已擒,北地边患暂消,我大越朝疆域辽阔,也难保以后哪里不会需要天柔上阵杀敌,我既得了先帝恩旨,不必如旁的女子一般苦守闺阁、相夫教子,那过个不一样的人生,也无甚不好。”
又笑着看了看旁边的颜之雅,拱手笑道:“都尉和嫂夫人倒真是郎才女貌,天柔就不打搅二位了,暂且告辞回营。”
征野和颜之雅目送着她离开,颜之雅才环着征野胳膊由衷的叹了口气,道:“这位参军真是不简单啊,赞你有才……这我都不说什么了,竟还能赞我有貌,真是怪叫人耳热的。”
征野转头看她,十分厚脸皮道:“哪里不好了?我倒觉得闻参军说的没什么不对。”
小夫妻见面,本该好好热乎一阵,只是如今贺顾的伤势在此,他俩也高兴不起来了,征野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那药丸子有用吗?”
颜之雅道:“我瞧多半有用,而且皇上搞不好还清楚那个道士的门路,否则他今日断断不会那样放过宗凌。”
征野叹道:“我也这样想,只是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叫人心里又实在没底……”
颜之雅道:“你也不想想咱们侯爷是什么人,还怕怪力乱神呢?其实我方才没敢说实话,毕竟那样多人都在……你不必太担心,侯爷是男子却能生育,体质与寻常人大不相同,就算丹药真的没用,我或许还有个法子能一试,不过只有五成把握可以保住侯爷性命……和他肚子里的孩子。”
征野担心贺顾,先头还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后头却是一愣,道:“真的,五成把握?”
又道:“不对,阿雅,你方才说什么?肚子里孩子的性命?孩……孩子?!”
颜之雅点了点头,叹道:“侯爷倒也是个奇人了,这肚皮就好像一上战场,便总得揣点什么,莫不是老天爷与陛下、侯爷二人过不去不成?”
征野还沉浸在震惊当中:“那你方才怎么不告诉陛下,你怎么……”
颜之雅白了他一眼,道:“你傻啊,先不说侯爷能不能挺过去,这节骨眼上再让皇上知道他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万一一个不好一尸两命,那皇上还不得疯了吗?”
征野苦着脸道:“你说的是,可……可现在告诉了我,陛下没疯,我倒要先疯了!”
颜之雅双掌合十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告诉你?难捱的总不能只有我一个吧,你得陪着我,不然我和你成亲做什么?南无阿弥陀佛,侯爷这回一定吉人天相,平安班师回朝,咱们俩的好日子还得指望他老人家呢。”
征野:“……”
第132章
旁人不知道那道士是什么人,又有多大来头本事,裴昭珩却知道,正是因他知道,才能叫他亲眼瞧见贺顾这么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还不失态。
整个承河大营的人,柳见山、闻天柔、征野、宁浪、言定野……不是极有眼力的人精,便是跟老了贺顾的人,被裴昭珩遣退后,这两日都不约而同的和帅帐保持着距离,以免听见什么不该听的,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裴昭珩一个人在帅帐里守了贺顾两日,其间除了跟着一同到承河来的斋儿,小心翼翼的进来问了几次要不要传膳,也只被裴昭珩蹙着眉说了一顿——既是在军中,他又是微服北上,还要传什么膳?如此铺张张扬,叫将士们看了怎么想?
斋儿被训了个灰头土脸,心知那唯一一点希望的丹药喂下去两日,贺将军却还昏着,这情状瞧着实在不太乐观,也难怪皇帝心情不好了。
不过他也记得,当时颜大夫分明说过,贺将军次日天明约莫就会毒发,可丹药喂下去了,虽然人没醒,好歹是没有毒发,还留着气在,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斋儿也不敢多事,其后便只悄无声息的送了些大营里其他将士吃的饼子进来,可却也始终没见皇帝碰过一下。
——两日两夜,帝王守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只喝了些清水。
等到第三日天昏,斋儿倒还记得动身出发之前,皇帝和议政阁大人们约好的事,送饼子时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皇上……三日已要过完了,明日咱们是不是也该返京了?”
裴昭珩正坐在榻边的床凳上闭目养神,闻言连眼也没睁开,只淡淡“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的实在让斋儿有些左右为难,也不知他到底是在敷衍,还是真打算明日按照和诸位老大人们的约定动身回京,走也不是,继续追问,却又不敢。
可斋儿仔细想想,倘若明日贺将军还是这副模样,皇上十成十是放不下心扔他一个人在这里不知安危,不管死活的。
天子对这位年少相交、亦友亦臣的“知交”,究竟有多上心,没人能比亲眼瞧着的斋儿更清楚。
他在心底暗叹了一声,心道要是明日贺将军还不醒,恐怕京城那边就要发现皇帝罢朝三日,并不是因为什么偶感风寒,而是人压根都已经不在京城了……
虽说临走前也和议政阁诸位老大人们交过底安排好了,可万一叫朝臣们发现皇帝做得这些事为的是谁,前些日子还未平息的波澜,搞不好就又要掀起来了。
斋儿正有些忧心忡忡着,却忽然听那头的裴昭珩道:“你前些日子问朕选秀的事,按这个去办。”
他一愣,抬头却见皇帝正目色淡淡的遥遥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张对折过的书笺。
斋儿回过神来,连忙挪着小碎步上前跪着接过了那书笺,心中有些讶异这关头上皇帝竟然还有心思关心选秀的事——
然而他抖开那信笺定睛一看,目光只扫了不过两行,便愣愣的呆住了。
“皇上,这……这……这不妥吧……”
他咽了口唾沫,想要抬眼看皇帝却又不敢,最后只把目光小心翼翼的在床榻上还躺着紧闭双目的贺将军脸上一扫,又烫着了一般飞速挪了回去。
裴昭珩道:“无甚不妥,明日随朕返京后,你且着手去办就是了,天塌下来有朕替你顶着,倒霉不到你的身上。”
斋儿闻言吓了一跳,皇帝这样说他可如何受得?
他赶忙干笑了一声,道:“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怎敢让陛下替奴婢顶缸,只是……只是……贺将军……他……他还……”
裴昭珩却只淡淡道:“你下去吧。”
斋儿还没说完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眼里,再说不出来一个字了,只得灰溜溜夹着尾巴兀自退出了帅帐。
出了帅帐,他走了老远才在一处无人的草地上顿住脚步,又低头仔细看了一边手里那张信笺的内容,半晌,才长出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漫天星辰,有些恍惚的喃喃道:“娘嘞……也罢……也罢,左不过气死的也是他裴家的列祖列宗……”
他念叨完了,似乎才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无意识间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顿时原地打了个激灵,左右环顾看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脚步飞快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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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失去意识,和此前、乃至前世贺顾多次重伤昏迷的经历,似乎并不太相同。
他睡了很久,本来昏昏沉沉,虽然耳里听得见似乎身边有动静,可是却恍恍惚惚,甚至脑海里压根没反应过来那是有人再说话,更不必说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可是后来,他却感觉到被人强行喂着吃了什么下去,那东西甫一进入他的身体,顿时像是点亮漆黑世界的一盏灯——
贺顾清楚的看见亮如白昼的光晕一点点驱散了他所处在的这个空间之中、弥漫着的暗紫色黑雾,那光晕里似乎包含着一股淡淡的金光,不甚清晰,可只是露出来的一点点,却也灿若朝霞、昭昭如日。
空间一点点变得明亮干净,最后再无一点阴霾,贺顾站在这个浩瀚无垠的世界正中央,感觉有些茫然,一时脑海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更想不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正茫然着,却忽然听见耳畔传来一个既熟悉又有些猥琐的声音。
“你醒了!”
贺顾有些茫然,道:“你是谁?”
他刚问完,脑海里却不知怎么的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你难道是那个道士?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哈哈一笑,道:“你别管我是谁,总之从今以后,我与你,与紫微,因果已消,再不欠你们什么了。”
贺顾听得茫然,道:“与我……与紫微?紫微是谁?”
那声音却并不回答他,只是语意里带了几分促狭和玩味,道:“正所谓受人恩惠,承人因果,剑灵,当初你受他点化,少了多少年的苦修蒙昧?连我都要羡煞了你,可天下也没有白吃的好饭,如今却竟这样还上了,谁又能想得到?都说人界好偿因果,你就好好偿情助他化劫吧,不过能偿紫微的情,旁人可是求也求不来啊,哈哈,真是有趣,有趣……”
那声音越来越远,贺顾听得一头雾水,可身体的感知却也随着那声音的远去一点点回笼了。
贺顾眼皮重逾千斤,他费力徒劳无功的挣扎了许久,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只有耳畔清楚的听得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既缓淡,又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