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珩感觉自己的心随着流逝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一点点的往下落、往下落,最后好像沉进了一个他从未感受到的地方,有些让人窒息,好在他还维持着最后一点从容,不曾失态,还能强挤出一个看着无懈可击的浅笑,道:“无妨……我……我也只是问问,这孩子只有三个多月,若是子环不愿意留下他,叫颜大夫开个方子,倒也不是来不及……”
没有人比裴昭珩自己更清楚,他虽然这番话说的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每一个字却都好像敲在肋骨上,隐隐作痛。
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险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贺顾却忽然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珩哥,你在说什么啊……”
裴昭珩微微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抬目去看贺顾。
贺顾语气带着点无奈,他虽多少有点赧然不好意思,但还是认真道:“你不是说要和我做堂正夫妻吗,珩哥?”
“既然如此……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为什么不要他?”
裴昭珩听清他说了什么,目光便好像粘在了贺顾脸上,再也没挪开过。
他从没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过,落下去的心又一点点回到了原位,然后看着眼前人的眉眼,越发变得一片灼热,一片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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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便衣出行,日落时分护送皇帝返京的车马倒也低调,并没有什么仪仗之类的大动静。
贺顾早早歇下,天昏地暗的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醒来吃了些东西,便叫宁浪和几个副将进来吩咐了一件事——
宗凌公然违抗军令,他如今既然醒了,便不能再拖,必须马上处置,否则底下将士们看着难免觉得他有心包庇,动摇军心,届时有样学样,以后承河大营还要交给柳见山,总不好他自回京去做他的逍遥十二卫统领,却给人家留下一个烂摊子。
只是贺顾倒没想到,他叫亲兵去把宗凌押来,这混小子瞧着倒像是变了个人,全不似当初那副在他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老老实实跪在帐下,十分乖觉。
不过他仔细想想,也可能是此刻操练过后,三军阵前,正是士气最奋勇之时,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宗凌想要折腾什么幺蛾子,想他也没那个胆子罢了。
贺顾沉声道:“宗凌,你可知道为何你违抗军令,本将军还救了你回来,留下你一条命?”
承河大营当年便在贺南丰麾下带了许多年,里头贺家旧部不少,神武、锐迅二营训练有素,分明方才操练时还喊杀声震天,可此刻千余人列阵在前,却是一片寂然无声。
宗凌嗓子眼有些干涩,喉结滚了滚,答道:“末将……小人不知。”
贺顾捏着手里的令签,闭了闭目,才一字一顿,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对他沉声道:“本将军救你,是因为你是我大越朝的子民,是我贺某麾下的将士,你犯了什么错,该罚、该打、该杀,也理当按我大越朝律令行事,更是我承河大营的军务,本将军不能叫越朝子民落进北戎人的手里,任人鱼肉凌虐,这才救你回来。”
“你助本将军擒下穆达不假,可是你违抗军令,那日临阵失职,累得两位本不必赴死,回来还该论功受赏的兄弟,因你丧命,这也不假。”
“宗凌,本将军问你,你可知错,你服不服?”
宗凌没有多言一个字,只是跪下磕了个头,闷声道:“小人知错,心服口服,愿领将军刑罚。”
贺顾颔首,道:“好。”
又道:“擒获北戎汗王,有你一份功绩,功过相抵,你诸般小过,本将军便不再追究,但违抗军令是大过,不可不罚。”
语罢扔下了手里攥了许久的令签,道:“八十军棍,行刑。”
这下子众人都变了脸色,不说宁浪,就连征野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爷,八十军棍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虽说违抗军令,按照承河大营明文军规,的确是八十军棍,可八十军棍基本就是朝着死人打的数了,军棍可不是家里抽小童的竹板子,一二十下就得一顿好受,十天半月下不来床,五十军棍下去人可能就得落了残废,至于八十,有命没命,那只能看祖上积没积德了。
倒不是征野想给宗凌求情,只是毕竟这臭小子也是他家侯爷好容易才从北戎人手里救回来的,要真就这么打死了,那岂不是白费一番功夫?
贺顾却充耳不闻,只道:“行刑!”
底下的刑官都一时没反应过来,犹豫着不敢下手,宗凌倒是闷不吭声的远远朝着贺顾磕了个头,闷声道:“小人领罚。”
语罢便十分自觉的趴到了旁边的刑凳上去,闭目咬紧了牙关。
他都这么自觉上道了,刑官再不动手也不像回事,便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举起军棍就开始行刑。
好在还是春天,晌午日头并不灼人,这才少叫宗凌吃了几分苦,但军棍毕竟也不是闹着玩的,只是一下一下落下去结结实实打在肉上的声音,听着便叫人牙关发紧,心中发虚。
宗凌倒也是个有骨气的,八十军棍不知打了多久,却从头到尾没叫过一声,只闷闷哼了两下,便再无动静。
八十军棍打完,刑凳上的宗凌已然没了一点动静,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还有命没命在,但四下是真的寂然无声了,再没人有一个字可多说的了。
散了阵,贺顾才叫人把宗凌连人带刑凳给抬到了营帐里去。
征野的手都有点发颤,小心翼翼凑到宗凌鼻子底下探了探他鼻息,这才松了口气,道:“还有气,没死呢。”
宁浪在边上也不由得松了口气,道:“还有气就好,那说明还能熬,只要能挺得过去,就能保住命,小宗啊,你听见没?”
征野有些无语凝噎,半晌才道:“八十军棍呢,换你你能挺得过去吗宁大哥?这玩意我看……”
征野还没说完,贺顾就在刑凳前蹲下了身,从袖口里摸出了一个小药丸,塞进了宗凌嘴里。
只是宗凌趴着,这药丸要喂进去实在不易,试了两回都给吐了出来。
宁浪纳罕道:“将军,这是什么?”
贺顾没有回答他,只把宗凌的脑袋拎了起来,对他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打你这八十军棍,一是你的确该罚,二是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日后还想在军中立足,这八十军棍就不得不挨,我若不打你,你便只能一辈子在火房劈柴,没有资格重新上阵杀敌,你可明白?”
“宗凌,你听着,倘若你挺不过这八十军棍一命呜呼,那是天意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但倘若你能挺得过,以后便在承河大营,在我麾下堂堂正正重新来过,这个机会你要是不要?”
第134章
宗凌本来一直昏迷着毫无反应,此刻却不知怎么的眼皮微微颤了一颤,嗓子眼里传出一声浅浅的低哼。
贺顾道:“你若还听得见我的话,也还想要这个机会,就憋着劲把药吃下去。”
语罢又塞了一回那颗小药丸,这次仍是未就滴水,宗凌却竟然真的闭目微微蹙了蹙眉,自己张嘴给咽了下去。
征野宁浪见状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虽说他们也并不知贺顾这药丸究竟是自哪里来,但既然他会喂给宗凌,想必不可能没有作用,宗凌也能听得见他说话,依言吃下药去,那多半还是有些意识的,这样便不是一点生机也没有。
果然这一粒药丸下去,本来命悬一线的宗凌竟就这么硬生生吊了足足七日,挺到了第七日后,大夫再看,才松口说他已经性命无碍,只是身上伤势少说还得修养个半年——
宗凌虽有大过,承河大营军中也是人人皆知,有心看他笑话幸灾乐祸的自然不是少数,只是这一番八十军棍打下来,贺顾也全是按照营中旧规处置,并无徇私包庇之处,便再没谁能说出什么不是来,他那日挨打时整整八十军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倒也算个人物,这八十军棍寻常壮硕汉子受了,即便能留住性命,也要留个残废,他却竟然没什么大碍,还硬挺过来了,那些个看他不顺眼的虽也暗自牙痒,但终归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至于贺顾喂他的那药丸,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次倒不是颜姑娘神通广大——
贺家毕竟将门人家,早些年祖上未曾发迹时,挨军棍虽谈不上家常便饭,但贺家子孙里总归有些不省心的,多多少少挨过那么几回,贺顾的太爷爷便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瓶丹药,这丹药于打到骨肉内腑里的致命暗伤,颇有奇效,只要人没断气,十二个时辰内喂下去了,不是特别倒霉的,大多能留住性命,保住内腑不伤。
只是虽然有药丸,药方却没有,一瓶子里也只得七粒,传到贺老侯爷和贺小侯爷这一代,也只剩下了这孤零零一粒,当初贺老侯爷被先帝罢爵留家后,贺顾前往阳溪时,便把它从宗祠里取了出来一直贴身收着,为防的便是怕他会有无奈之下先斩后奏受责军棍之事,只是没想到这丹药贴身收到现在,他自己始终没机会用,倒是救了宗凌一命。
后来征野宁浪问起,贺顾也没瞒他们,如实相告,征野本来还对宗凌消了五分气,想必宗凌再叫他看不上眼,但毕竟也是并肩作战了两个多月的同袍,征野刀子嘴豆腐心,多少也是不忍心看着他活生生叫八十军棍打死的,可此番一听贺顾说那宝贝疙瘩的药丸子是贺家祖传,只剩下一粒还便宜了宗凌这个鳖孙,当场又骂骂咧咧直道侯爷费了这金贵玩意儿,救他作甚,该叫他自生自灭才好。
贺顾哭笑不得,只是他自然知道征野不过是说说罢了,毕竟药都已经给宗凌吃下去了,他总不是真要看着他丢了性命。
宗凌养着伤,贺顾却闲不下来,他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个祖宗,自己也知道,也该是时候返京了,毕竟当初怀着宝音时,情非得已,叫小姑娘跟着他颠簸来回吃了不少苦头,也是宝音皮实,着实福大命大,才平安来到这世上,这回却很不必再如此,如今北地战事已平,汗王穆达也已被押送入京,众人心里都门儿清,贺侯爷是陛下的眼珠子,必不可能继续留在承河,早晚要回京去,贺顾自然也心知肚明,承河大营的军务抓紧时间处置完,他便可班师回朝了。
只是虽然贺顾有心快些处置,征野和颜之雅夫妇俩却还记得侯爷肚子里如今有位小祖宗,万万不敢让他受累,每日不错眼的盯着生怕贺顾累着碍着,于是安置雁陵城中难民,和武灵府官府交接处置,又琐事繁多,足足费了半个月,贺顾才把一应琐事全部处置妥当,又和柳见山仔细交接叮嘱过,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一拖,连京城的皇帝都来了急信问贺将军何时归乎?一行人才开始打点箱笼行装,准备拔营班师回朝了。
说来也怪,当初怀着宝音时,小姑娘又皮实又贴心,她亲爹揣着她刀光剑影里来回的折腾,也没在贺顾肚子里闹腾过一次半次,直到把宝音生下来前夕,贺顾除却感觉到身量的确见涨,几乎没体会到一点妇人九月怀胎的难处,可这回这个孩子却不知怎么的,显然和他姐姐不一样,并不是个省油的灯。
自打贺顾醒来,每日晚上睡着不足一个时辰,必然在梦中被小兔崽子在肚子里踢醒,才不过半月功夫,食欲不振、睡梦不稳,又吐又晕的滋味便叫贺顾尝了个遍,把当初怀宝音时欠的账全给还上了。
他白日要处置军务、武灵府都府衙门和各个卫所里来回奔波,夜里还得被这个小祖宗折腾,贺顾又是个死要面子的,这种妇人的困扰实在让他觉得难以启齿,只是硬扛了几天,终究还是扛不下去了,没想到硬着头皮寻了一日四下无人时,叫颜之雅来看过,那头的颜大夫却也是眉头紧锁着沉默不言,半晌抬眸看他,目光十分复杂,贺顾看了半天,却只从她脸上看出“束手无策”几个字来。
颜之雅憋了半天,才挠挠下巴尴尬道:“呃,侯爷,这个……这个……世间女子怀胎十月,生儿育女,也没有几个能一点苦头不吃的,您这个症状,实在正常的很哩,再说了,每个孩子性情不同,或许如今这位……这位……呃……这位小少爷,性情就要活泼些,这才闹腾了一点,不过这也好,说明孩子在侯爷腹中安稳无恙,侯爷要不就暂且忍忍?我开个方子,多少能给你缓和一二,只是这些症状,总也不可能根消……”
贺顾蹙眉道:“这……大夫的意思是,你已把的出来这孩子是个男孩吗?”
颜之雅一愣,倒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她方才不过只是顺嘴一说,不想贺顾倒是留了心,赶忙道:“孩子是男是女,我也不是开了天眼,如何能知道?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侯爷不必介怀……”
话没说完,抬眼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一下贺顾神色,倒敏锐的觉出几分不对来,忽然顿住小声问:“怎么了……侯爷这是不愿孩子是个小少爷么……?”
贺顾沉默了片刻,半晌才缓缓道:“……这孩子无论男女,都是我贺顾的亲骨肉,我自然不可能嫌他什么,只是如今,我与陛下的关系……朝中的风言风语,你也不是不知晓,倘若这孩子是个男儿身,难免招惹祸患是非,我倒宁愿它是个姑娘,也可与双双做个伴,没什么不好……”
颜之雅闻言,这才明白了他的担忧,她看了贺顾一会,直看的贺顾都有些发毛,问她道:“……怎么了?”
颜之雅才摇了摇头,低声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说句冒犯的,我原来……其实很为侯爷和三殿下两个成了高兴,如今看着侯爷这样,却也有些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