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转头低声对征野道:“……怎么这么大阵仗?你路上叫斥候提前进京去和陛下报过我们什么时候到了?”
征野十分冤枉,道:“天地良心,爷叫我不必去,我怎会自作主张,真没有啊。”
贺顾只得低低叹了口气——
他不愿和裴昭珩报行程,便是怕他这样,虽说此番的确是得胜凯旋而归,但万一皇帝恩宠太过,风头过盛,到时候平白又闹得言官们不痛快了,又是一番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实在很是不必。
也不知道李都统究竟是怎么知道他们会今日晌午到城门的,但既然人家已经等在这了,算品级李都统还是他的上峰,又是皇帝给的面子,贺顾自然不能不要,立刻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李秋山面前拱手笑道:“贺顾见过都统,竟然劳您亲来迎贺某,实在愧不敢受……”
李秋山笑着摆手道:“如今你可是凯旋班师回朝,这回立了大功,一得知你动身,陛下日日惦记着,特特叫我亲迎,今日的仪仗规制可不低啊,贺兄弟年纪轻轻,不像我这个糟老头,日后前途定然是不可限量,我还巴望着往后你青云直上了,咱们老哥俩多多相互提携呢。”
贺顾转眸看了看城门里列队的仪仗,只略略一估便看出李秋山所言不虚,珩哥这是搬出大越朝迎将返京最高的仪仗等他回来了,这仪仗比照亲王亦是不低,又岂止是不低,如此恩遇厚待,简直是新朝头一份,承平年间开门红了。
也难怪一向稳重老练如李秋山,位极武臣,如今也要忍不住对他说那样的客套话示好了。
旁边的玄朱卫卫首见这二位爷总算客套完了,才小心翼翼拱手道:“还请将军入城,陛下也在宫中等候将军多时了,咱们这便动身吧?”
自然没人敢让皇帝多等,又有倚仗相迎,七摇八晃的马车肯定不能再坐,征野如今倒是很有眼力见,见状赶紧叫人把云追牵来了,贺顾翻身上马,朝李秋山略一点头微微示意,便打马在前,李秋山跨马在后,二人一道进了城门。
方才未进城门,贺顾便隐隐约约听见了里头人声喧哗,等骑着云追穿过长长的城门门洞,扑面而来的便是两侧百姓夹道的欢呼声,想是这样大阵仗的热闹,又是国朝年少将军得胜而归的大喜事,百姓自然都愿意来瞧,皇帝又无意压着,自然是整条街人头攒动,欢声鼎沸。
已入四月,时进暮春,今年的春天却仿佛去的尤其慢,汴京城的桃花还未有败谢之迹,竟仍还开得鲜妍娇艳,贺顾在满街芳菲落雨之中被簇拥着往宫门行进,这样大的阵仗和礼遇,百姓们洋溢在脸上的爱戴和欢喜不是作假,此刻没人再关心这位少年将军和天子之间那点缠绵悱恻又香艳难言的桃色传闻,只是真心的感谢他替新朝消除了北地一个长久糜烂的疮疤,让这个国家得以休养生息,臣民不必身陷受人践踏凌虐、流离失所之苦。
贺顾看着这样一张张面孔,心里也一片温热,说不高兴那是假的,此时此刻,美好的叫他如同身坠梦境,前世裴昭元对他也不乏礼遇,可却没人比贺顾自己更清楚,那些手足相残、同朝起戈的厮杀,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的权力欲望,而这一世,他的浴血奋战才似乎终于有了正确的意义。
毕竟出生在贺言两家这样门第的男儿,骨子里若没有一腔赤诚的热血,那又怎么可能?
最后贺顾勒马驻足在宫墙下,抬头远远看着皇城门上那个瞧不清面目的人影,却一眼认出了那是谁——
虽然远远隔着高高的城门,可那人的身形轮廓,笑貌英容,却宛在眼前。
这一刻,分明应该看不清裴昭珩的神色,贺顾却觉得自己好像清晰的看见了。
珩哥看着他,在笑。
这一刻,他一路行来,满街的芳菲落雨,欢声雷动,都好像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天地间只剩下了城门上低头看着他的那个人,和城门下抬头看着那个人的他。
贺顾的嘴角一点点扬起,从马背上跃下身来,对着城门跪下,拱手抬头一瞬不错的定定瞧着那人,扬声朗朗道:“陛下!臣贺顾幸不辱命,得胜回京了!”
第135章
饶是李秋山早知此番贺将军得胜回京,皇上十分看重,更给了贺顾新朝武将里,头一份的郑重礼遇,可却也绝没想到,皇上竟会亲自在宫门城楼上相迎,眼下瞧见这情形,不由也有些吃惊——
只是此时此刻,那头的贺将军,瞧着倒是分外恰然自得,似乎并不意外的样子,一路夹道跟随到此的百姓们见此情形,更是欢声雷动,纷纷山呼皇上万岁,好不热闹非凡。
直到贺顾一行人进了宫门,那朱红色、高的望不见顶的禁中大门,才再次缓缓闭合,外头的百姓却仍然聚集不去,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巴望着再瞧哪怕只有片刻的热闹——
贺顾却不知道后头的情形,进了宫门,他一眼便瞧见了裴昭珩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位议政阁老大人,一时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回过了神,立时跪下叩首道:“臣贺顾叩见陛下,归京来迟,恭问陛下圣安。”
贺顾方才本来还叫这汴京城里的融融春意和满街芳菲弄得有些醺醺然,此刻见了这几位老大人,倒是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这一番跪礼问安,倒是从头到尾一丝不苟、丝毫不曾含糊,没有分毫居功自傲的意味,叫人半点挑不出错来。
裴昭珩道:“朕躬甚安,将军平身吧,雁陵返京路长,卿一路可好?”
几位老大人见状,都有些怔然,半晌才不约而同的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贺子环也就罢了,自打与陛下出了那些传闻,他是一贯装傻充愣、假作不知的,方才这番做派倒也不叫他们意外。
……可陛下往常待贺子环,优容从来甚于旁人,实在明显得很,分毫不加掩饰,叫人不多心都难,否则往日那些风言风语,也不至传的满城都是,怎么今日倒好像忽然疏远起来了?
难道他前些日子在朝会上,允了选秀充盈后宫一事,竟真不是敷衍了事,而是真的迷途知返,愿意回到正途上,不再和贺将军整男风那档子事了?
几位老大人心里一时又喜又有些生疑,只是这三分喜意,还没等他们在怀里揣热乎,便在跟着皇帝贺顾二人进了揽政殿后,很快烟消云散了。
揽政殿贺顾也来了不止一回了,但在珩哥登基后这样与几位议政阁大臣奏事,两世来倒还是第一次。
先帝在时,这殿宇中的浓厚药味,已然一扫而空,此刻殿中萦绕在贺顾鼻翼的,却是某人身上那股一贯淡漠、似有若无、却从来不曾消失的清浅檀香味。
裴昭珩在御案前落座,又吩咐内官一一给在座诸位大臣赐了座,这才开口道:“今日正好诸卿入宫奏事,眼下事也已谈完,子环既回京来了,不若一起在朕这里吃个茶,北地战事如何,正好一道讲与几位老大人听听。”
贺顾这趟去北地,本就是奉命平乱,此刻回京来,第一件事自然便是给皇帝复命,闻言便站起身来行过礼,把这两个月在武灵府与北戎人的战况说了一遍。
其实军情如何,每隔几日都有八百里加急上京答复兵部和议政阁,此刻也不过是走个流程,贺顾自然说的十分简略,并不细述,几番险死还生的厮杀,在他嘴里也不过寥寥数语。
裴昭珩听完,点了点头,却并不置可否,反而转头看了看下首的龚昀、余亦承二人,忽然勾起唇角,温声笑道:“龚老、余老?”
龚昀和余亦承二人万没想到皇帝会在这时候叫他们,一时都有些意外,赶忙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拱手道:“老臣在。”
裴昭珩摆了摆手,只笑道:“朕又没叫你们起来,二位年事已高,坐下说话便是。”
他这样一派春风化雨的和煦模样,别说几个议政阁大臣,愈发摸不着头脑,就连贺顾也开始有些弄不明白,暗自琢磨起他今日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了。
贺顾虽想不明白,其他人却立刻觉出了究竟是哪里不对来。
这位自在潜邸时,便一向行色淡淡的新帝,往日何曾露出过这样笑意盎然的好模样?
叫他们一时都有些看得晃了眼。
新君毕竟承了他母亲陈太后的好容貌,这副皮囊莫说是男子,便是在女人里,也是万中无一的颜色,只是往日,无论是恪王、还是新帝这两个身份,光环都难免太重,旁人在乎的,自然也从来不是他的容貌——
这朝野上下,有人嫉恨他、有人拥戴他、有人畏惧他、有人轻蔑他,最后叫人不小心忽略了的,反而是这副好皮囊。
裴昭珩也从来不是一个会委以颜色达到目的的人——除却一个贺子环,自然是从没有人见过新帝这样的笑容。
可今日真的见了,老成如龚昀、余亦承二人,心中却也不免惴惴起来。
等那头二位老大人依言,重新缓缓坐下,裴昭珩才笑道:“方才贺将军奏报的北地军务,二位大人也听见了吧?”
龚昀干咳了一声,才恭声缓缓道:“回陛下的话,臣等都听见了,此番北地战乱,多亏有贺将军请缨,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实是……实是功不可没。”
裴昭珩修长手指捻着一封合上了的杏黄色奏折,闻言在御案桌沿上轻轻拍了拍,垂眸浅浅一笑,道:“……余老以为呢?”
余亦承不想那头龚昀已经回答过了,皇上竟然还不放过他,非要他也亲自开口夸一回——
他张了张嘴,本想答一句“臣附议”,话到嘴边,心中却忽然灵光一闪,猜到了皇帝的心意,立时顿了顿,改口道:“……臣以为,此番我国朝新君登基未久,北戎人便举兵来犯,想在陛下根基未稳之时趁虚而入,乱我北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若真让他们得逞,北地百姓苦矣,失了武灵府诸城,更不知何日才能夺回……幸而驸马得胜而归,又把北戎汗王擒获,有他在手,想必北戎人无论另立新王,还是派遣使节进京谈判,陛下都可立于先发之地,北地……也可得长久休养生息了。”
“……驸马之功,实不可没,理当厚赏。”
裴昭珩闻言,手上捻着的那本奏折,这才被他轻轻扔回了案上,他状似不经心的淡淡“哦”了一声,道:“那诸卿以为……朕该如何厚赏?“
那头余亦承显然又被问住了,正和龚昀与另几位议政阁大臣眉来眼去,这头贺顾瞧着他们当着自己的面这样商量如何赏他的事,却实在有些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单膝跪下道:“北地平乱,是陛下的旨意,也是臣的本分,至于擒获穆达,也非臣一人之功,厚赏实在不必,臣……”
裴昭珩抬眸瞥了他一眼:“朕可没有在问贺将军的意见。”
贺顾一哽,只好垂下脑袋,闭口不言了。
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有些毛毛的,感觉今日议政阁这几位老大人在此处,似乎并不是巧合,珩哥方才问他们的话,好像也别有深意,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是……
贺顾闭了嘴,那头余亦承却似乎仍然没想出答案来,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这……不知此事,皇上可否交由兵部,让诸位臣工们议一议?如此,除却驸马,也好仔细给此次武灵府战乱有功的将士们一一论功行赏……”
裴昭珩却没出声,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才幽幽道:“……余老,以后不必再叫子环什么驸马了,皇姐已逝多年,总这般提及驸马不驸马的,倒戳了他的伤心事。”
贺顾:“……”
余亦承愣了愣,讷讷道:“这……这倒是老臣思虑不周了,陛下提点的是,老臣记住了。”
裴昭珩“嗯”了一声,道:“余老方才说的……论功行赏的事,这是应当的,安排下去,叫兵部一一商定就是,至于子环……朕瞧着你们也为难,他的封赏,明日朝会朕自有安排。”
龚、余二人应道:“臣等遵旨,陛下圣明。”
此事谈妥,正好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皇帝便留了众人一道在宫中用过了饭。
往日议政阁奏事,甚少奏到这个时候,新帝性子淡,也是人所皆知,他并不像他那位十分懂得收拢人心的君父,喜欢留下朝臣在揽政殿中用膳,是以今日,倒是新朝以来,这几个年事已高的老臣,头一回在揽政殿留用帝王私宴。
吃完了饭,也该回去了,众臣工和皇帝告了退,余亦承正准备退出殿去,却见旁边的龚昀仍杵在原地,还以为他是年纪大了犯迷糊,怕他御前失仪,只好手肘不着痕迹的碰了碰同僚。
龚昀却转头看了看他,显然有点迷惑老友拱他作甚,那头正站在书柜前翻找东西的裴昭珩,却已觉出这边的异常,转身看了他们一眼,疑道:“龚老、余老可是还有什么要与朕说的?”
余亦承连忙道:“回陛下的话,并无。”
“那二位这是……”
龚昀似乎有些茫然,转头看了看那边还站在殿下纹丝不动的贺顾,道:“贺将军不走么……”
余亦承:“……”
裴昭珩明白了过来,倒也不尴尬,只微微一笑道:“二位自去便是,朕还有话要留子环单独说。”
贺顾:“……”
他此言一出,龚昀就是再迟钝自然也明白过来了,立时脸色一僵,这才叫余亦承半拖半拽的给拉出了揽政殿。
等离开揽政殿,直走出了御苑花园里的鹅卵石小径。左近无人,余亦承才忍不住低声道:“……元夫,你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是真犯迷糊,还是和皇上犯轴?你说你……就算你不愿见皇上与贺侯爷……也不该这样当面给皇上和侯爷难堪啊,你这不是拆皇上的台吗,万一陛下觉得你这是倚老卖老,你说你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