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展君白。
一曲唱罢,玉堂春在一片叫好声中谢幕离场,包厢内几人也纷纷议论了几句,江月楼并没有参与。他原本四下乱飘的目光突然落在院中一个人影身上,是陈余之。
他怎么在这里?江月楼蹙眉想着,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匆匆离开包厢,一路追出了天韵园。
“陈余之。”江月楼喊了一声,看见陈余之顿了一下脚步,很快又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他跑了几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又喊了一声,这才得到陈余之的回应。
“江科长,请问你有什么事?”
江月楼见他回到之前那般生疏的态度,纵使有千言万语想说,一时也说不出口,只好尴尬问道:“来听戏?”
他这话果然让陈余之又上了火,意有所指道:“江科长,我只是来出诊,您好雅兴。”说完,也不等他的反应,转身就走。
江月楼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看着陈余之慢慢走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正准备走回天韵园,却看到展君白站在门口,瞬间打起精神。
“展司长不听戏,怎么出来了?”他不知道展君白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本能地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陈余之。
展君白看了眼陈余之走远的方向,回道:“江兄不也一样?”
“遇到个朋友,打声招呼。”
展君白一笑:“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两人说笑着,一同往天韵园内走去。展君白回头,再次看了眼陈余之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对陈余之果然上了心,让副官邱名调查了一番。
这日,他正在书房翻看文件资料,邱名端着杯咖啡进来,放在他手旁。
“司长,您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展君白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么快?”
“的确很顺。”
对于邱名的办事效率,展君白很满意,听完他的汇报,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脸上扬起笑意:“事情办得不错。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把人带回来?”
“下周周末之前。”邱名说完,不再打扰展君白继续处理公务,悄然离开书房。
警署稽查科科长办公室,江月楼和宋戎、孙永仁疾步走入,立刻开始讨论案情。
“念春阁藏有鸦片。那老鸨子还想销毁,没来得及,被抓了个正着。”宋戎将整理好的资料递给江月楼。
孙永仁凑过去看,调侃道:“这念春阁发展挺全面啊,拐卖人口,强买强卖,现在居然还染上鸦片了,啧。”
“量不大,基本都是供嫖客助兴用的。”
江月楼很快翻完了资料,将文件夹一合,“来源渠道,只怕和金马堂跑不了干系。”
宋戎对他举了举大拇指:“您猜对了,而且是咱们的老熟人——王猛。”
孙永仁一拍桌子,跳起来:“那个跑了的王猛!”
江月楼神色凝重,思索着:“是他?”
“王猛狡猾得很,这老鸨对他知之甚少,每次交易,从来不在念春阁,都是临时联系,时间和地点都很随机。”
江月楼接着宋戎的话补充:“他们做交易,肯定不单念春阁这一家。这么点量他们不会看在眼里。除非……”
宋戎会意:“除非是条生意链,在广,不在多。”
“没错。其他妓院,恐怕也跑不了。”
孙永仁顿时兴奋起来,捏得拳头咯咯乱响,跃跃欲试:“那好办,我带弟兄们挨家去查,保准滴水不漏。”
对于他的打算,江月楼却摇了摇头:“治标不治本。”
“对,查封这些妓院没用,必须找到鸦片的源头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宋戎将孙永仁拦下,赞同江月楼的话。
江月楼走回办公桌前坐下,一边打开文件进行批阅,一边吩咐着:“不要轻举妄动,每家妓院都派人盯着,有可疑的情况随时汇报。另外,宋戎你留一下。”
孙永仁离开办公室去办差,宋戎依旧站在办公桌前,等着江月楼的下文。
“查的怎么样,那一晚,政府内有没有可疑的人?”
查黑道喽啰相较容易一些,政府却不是他们说查就能查的,不但要手续齐全,还要顶着蔡市长的压力,江月楼便将这事交给更为稳妥的宋戎去办。
宋戎果然没让他失望,立刻答道:“除了吴委员,那天晚上还有城防部和实业部两个部门在开会,但是全员都在会议室,没人有作案时间和动机。”
“确认没有人离开过?”
宋戎点了点头:“会议室成员可以作证,大楼内的警卫员也可以作证。”
这就奇怪了,江月楼皱着眉想了片刻,便让宋戎接着忙去了。
他将桌上的一张白纸翻过来,立刻露出密密麻麻的关系图。
关系图上写着许多人名,彼此之间画着箭头。卢卡斯指向金马堂,而金马堂下写了王猛,还写了个他也不知姓名的神秘人物。另一侧的李四海指向吴书为,而吴书为也指向金马堂。吴书为、金马堂、卢卡斯三个名字上方统一标着箭头指向一个圆圈,圈内没有名字,只有三个大大的问号。
江月楼看着纸张上的分析,陷入沉思。
可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关键,便也没有勉强,将关系图收好,拿着文件夹去了署长办公室。
刚进门,就见白金波接到一个电话,态度瞬间恭敬起来,“是,蔡市长,您放心,已经在追查了……”
电话那头的蔡昌耀正怒吼着什么,声音大得江月楼隔着办公桌都能听见。白金波忍耐着将电话听完,忧心忡忡地看向江月楼:“蔡市长又来电了,线索你查得怎么样?”
“敌暗我明,需要等待时机。”江月楼也知道白金波替他承担了不少压力,有些内疚,但现在确实没有什么进展。
白金波颇为忧虑,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蔡市长不是个有耐心的,月楼,你时间不多了。”
“明白。从赌场带回来的那堆资料,几乎无法辨认,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已经让人布下天罗地网盯着了,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王猛出现,顺藤摸瓜找到金马堂新的藏身地,找到吴书为和他们来往的证据。但现在比较棘手的还有一件事,那个杀了吴书为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白金波已经急得头冒虚汗,一手拿起手帕擦拭,一手指着江月楼命令道:“这个倒在其次,你只要找到了吴书为的罪证,先过了蔡市长那一关,谁杀了他,没那么重要。”
他没想到江月楼竟然反驳了他的话,还一脸严肃。“不,当然重要!甚至,比查找证据更重要!一个不知道身份的神秘人,层级看起来比吴书为还高,这样一个随时会引发危机的人,怎么会不重要?”
白金波是了解江月楼的,对他的执拗颇有些无奈:“月楼,我是为你好。”
江月楼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谢谢署长,我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算了算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说完正事,办公室里的气氛倒没那么紧张了。
江月楼注意到白金波眼底的一抹暗色,还有些黑眼圈,不禁关切地问:“您昨晚没休息好?”
白金波苦笑着摆摆手,没搭话。
江月楼知他时常想念亡妻,忍不住劝道:“师母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看到您这样折磨自己。”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找到吴书为罪证才是当务之急,去忙吧。”白金波闭着眼,捏了捏鼻梁,下了逐客令。
江月楼看着疲惫不堪的白金波,最终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夜里,原本晴朗的星空被乌云遮住,下起了绵绵细雨,在街道上积起一些小水洼,闪烁的霓虹倒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别有一番风情。
江月楼打了一柄黑伞沉默地走着。雨滴落在伞上,顺着弧形的伞面滑落,滴答,滴答,应和着他的脚步声。
“月楼!”
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江月楼收回思绪,停下脚步,循声望去,看到展君白的车停在路边。
他撑伞走过去,见展君白下车,连忙将伞遮在两人头顶。
“你这两日够忙的,我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找到你。”
江月楼勉强对他笑了笑:“展兄找我什么事?”
展君白凑近他耳边,颇为神秘地说:“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若我们坐下来,边喝茶边说?”
江月楼看了眼不远处的听风茶楼,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两人撑着一把伞,慢慢朝着茶楼方向走去。
“尝尝看,去年冬天埋的雪水煮的。”
到了茶楼包厢,展君白并不急于分享喜事,而是亲自给江月楼倒了一杯茶。
江月楼一直等着他的消息,见他如此,颇有些无奈,也顾不得品了,一口将茶灌入嘴中。
“好了,我说就是了。看你这猴急的样子,简直辜负了这杯好茶。”他自顾自倒了一杯慢慢喝下,这才揭晓:“我找到陈可盈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江月楼霍然起身,满脸震惊。
“江兄不要怪罪,我那天见你们好像有些误会,想着都是朋友,稍稍查了下,就知道了陈可盈的事。”
江月楼疑惑地看着展君白,内心惶惶,不知道展君白知道多少,是否他们在香港的事也都知情?
“听说陈余之还特意跑到苏州寻找了一段时间,但没有什么进展。”
展君白此话一出,便打消了江月楼的怀疑,算是放下心来。
他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又倒了杯茶向展君白敬了敬:“到底还是展司长神通广大。哪里找到的?”
“她被卖到香港去了,你整日忙于公务,香港又没有朋友,自然是无从下手。”
江月楼笑了笑,避开香港这个话题,感慨道:“陈余之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激动。”
谁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展君白又向他浇了一桶冷水。“我建议你先不要告诉他。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陈可盈。”他叹了口气,神情颇为惋惜,“可怜的孩子,被卖来卖去折磨疯了,所以无法跟她确认。但模样看,应该是她。”
江月楼没想到陈可盈还遭遇了这些不幸,震惊不已,眼中浮现一抹愧疚的神色,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他沉声问道:“人什么时候回来?”
“5号的船。”
江月楼连忙拜托道:“展兄,船靠岸了一定通知我,我去接。可盈我见过,我认得出。”
“你想先确认一下她的身份,再告诉陈余之?”
江月楼点点头:“如果给了他希望,最终又不是,这种打击是难以承受的。那我宁愿他从不知道。”
展君白答应着,又给江月楼续了茶水,只是他已经没心思再喝了。
与此同时,陈余之坐在家中,手指摩挲着他和陈可盈的合照。
门口传来喵的一声,小白猫熟门熟路地跑进门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轻轻将它抱起,幽幽叹了口气:“你那个主人看来又没回来啊。”
第八章
送别展君白,雨已经停了,江月楼拿着伞大步走在小巷中,脚步轻快。
终于找到陈可盈了。他想着,眼中漾出微微笑意。
家附近的拐角处,他看见陈余之抱着小白猫站在他家门口,正想走上前,却又顿住,就这么看着陈余之揉了揉小白猫的头,温柔安抚它的情绪,然后将它放在门口。
一不留神,他踢到了一块石子,发出轻微的响动,被陈余之捕捉到,转头看了过来。原本温柔的神色瞬间不见,整张脸都寒若冰霜,掉头就走。
“站住。”江月楼喊道。
陈余之下意识停顿了脚步,但又马上快步往自己家走去。
江月楼知道只有陈可盈的回归能够让他原谅自己,也不期待他能听自己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不管你五号忙什么,一定要在家。”
他说完,生怕陈余之追问,抱起门口的小白猫,推门而入,火速关上了家门。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陈余之愣住了,不解地回头看了眼那扇被江月楼猛然合上的房门,只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并未多想。
五号,五号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他照常打理诊所,出诊医病,却忍不住关注起日历来。日期越近一步,他便紧张一分,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样神不守舍的状态被玉堂春好一通嘲笑,还当他看上了哪家的小家碧玉,茶不思饭不想的。他一阵窘迫,倒没注意玉堂春也满怀心事。
送走陈余之,玉堂春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华丽又空旷的舞台出神。
白天的戏园子很安静,和夜晚的喧闹截然相反。
他想起了那夜,展君白高高在上地坐在亭子包厢里看戏,看到精彩处鼓掌叫好,露出原本藏在衣袖里的手表,翡翠表盘尤为引人注目。
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一个狭小的房间,他的母亲拉着才十几岁的他匆匆逃进来,慌张地关上门。外面不断响起枪声,惨叫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母亲惊恐极了,但在他面前还是努力保持冷静。她冲到房间一角,移开柜子,撬开一块地板,露出地板下一个很小的空间,仅仅能够容纳一人。
母亲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仓皇地将他推进去,然后捧着他的脸,欲哭无泪地深深看了一眼。
那时的他又惊又怕,拉着母亲不肯松手,却被使劲掰开了手指。母亲一边将地板盖上,一边哽咽道:“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