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戎无语地看着孙永仁飞一般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抹布,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科长没有让他充当司机,而是自己亲自开车去码头,对这件事已是相当的重视了。
宋戎想的并没有错,甚至江月楼的急切有过之而不及。他开车去码头这一路,油门被他踩到底,路上尽显他高超的车技,将汽车开得飞快,满心的迫不及待。
码头,有艘船停靠在岸边,一位面善的中年妇人牵着陈可盈的手,从船上走下来。
陈可盈穿了件西式小洋装,头上戴着一顶一侧带有纱状网格的帽子,露出半张小巧的脸。虽然这一身打扮像极了富家小小姐,但她精神状态很不好,畏畏缩缩地跟在中年妇人身后,对四周的环境和来往的生人都很畏惧。
中年妇人看到等待在出口处的邱名,冲他点头示意。
邱名还来不及回应,江月楼的汽车已经到了,在他们身边猛然刹车,停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了陈可盈,她躲在中年妇人身后,整个人瑟瑟发抖。
邱名和江月楼互相打了个招呼,江月楼的视线立刻转向中年妇人身后露出一点身形的陈可盈。
“她就是可盈?”
邱名回答:“是不是我不确定,但人的确是司长在香港找到,由这位大姐一路护送回来的。”
江月楼这才看向中年妇人,真诚地向她道了声谢。
“她的帽子能摘下吗?我确认下她的身份。”他的话刚说完,就见陈可盈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帽子,用行动表示拒绝。
见状,邱名只好上前哄道:“不要怕,小妹妹,这个哥哥不是坏人。”
江月楼也配合着弯下腰,尽量抹去脸上的煞气,露出柔和的微笑。尽管如此,可怕生的小女孩还是不愿揭开。
这时,中年妇人矮下身搂住陈可盈,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这才让她放下心防,略抬起头看向江月楼。
“不是,他不是哥哥……”陈可盈喃喃道。
江月楼看着她,内心有些难过,特意放柔声音问道:“那你哥哥是谁……”
陈可盈有些神智不清,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哥哥……哥哥有很多针,哥哥好,哥哥对我好……”
这些话使得江月楼对陈可盈的身份确认了几分,又哄道:“你把帽子摘下来给我看一眼,我带你去找哥哥,好不好?”
中年妇人默默挪开些位置,将陈可盈整个人暴露在江月楼视线中。而她听说可以去找哥哥,也没有再躲着江月楼,天真地盯着他,点点头。
帽子上的网格薄纱被江月楼轻轻撩起,陈可盈的整张脸露了出来。之前被帽子遮挡的那部分有些烧伤的痕迹,看起来颇为可怖。而另外半张脸,和江月楼记忆里的陈可盈一模一样。
他看着这样一张毁了容又带着天真无邪的脸,心里堵得更加难受。
邱名在他身旁轻声解释:“她不听话,试图逃跑,惹恼了买她的人,泼了她热水……而且,她被打坏了脑子,现在的心智大概只有几岁……”
纵然心里难受到极点,江月楼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对陈可盈说:“我们现在去找哥哥。”
刚才还战战兢兢的陈可盈,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主动走向江月楼。
江月楼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顺手将她的帽子整理好,牵住她的手,转头看向邱名:“替我告诉你们展司长,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江科长慢走。”
江月楼小心翼翼地牵着陈可盈的手,朝着车子走去。这一大一小两道背影,竟透着一股子温馨。
回程时,江月楼不似来时那般横冲直撞,将车开得尤为平稳,生怕陈可盈不舒服。小女孩大概是第一次坐汽车,正好奇地四处张望。
江月楼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陈可盈,内心五味杂陈,既有心酸也有欣慰。
“咪咪!”陈可盈隔着窗户看到了什么,兴奋地指着窗外嚷起来。
江月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街道上有位妇人抱着只花猫在和邻居闲聊。
“可盈喜欢猫吗?”
陈可盈认真地点了点头:“喜欢,哥哥……哥哥有猫,白白的,猫……”
虽然她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的,但江月楼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口中的猫,应该就是自家那只喜欢去陈家趁吃趁喝的小白猫了。
江月楼冲镜中的陈可盈笑了笑:“拐个弯,我们就到家了,哥哥正在家等你呢。”
此时的陈余之并不知道这一切,正提着药箱准备出门,和赶来的孙永仁撞了个正着。
孙永仁原本心情不错地哼着歌,但一见陈余之这架势,连忙拦在他面前。
陈余之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你要干嘛?”
“你干嘛?我们头儿不是说了嘛,让你五号在家等着。”孙永仁气鼓鼓反问着。
“我已经在家浪费一上午的时间了,现在要去诊所了。”
孙永仁伸手去抢陈余之的药箱,坚决不放他走:“不行。就算天塌下来,你都得在家等着。”
陈余之觉得他很奇怪,忙将药箱往身后避了避,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你们还讲不讲理?我是医生,我要去看病。你没有权力拦我,让开。”
“好啦,陈医生,你就别矫情了。我保证,你今天在家等着,绝对有大惊喜。而且,这个惊喜,足以让你对我们头儿所有的微词都烟消云散。”
陈余之半信半疑地看着孙永仁,可惜他吊起了他的胃口,却不肯解答,便要挟道:“到底什么惊喜?你不说,我现在就去出诊了。”
孙永仁急得抓耳挠腮,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将人拦住,最终无奈,横下心来揭秘道:“是你逼我说的,头儿要是问起来,不赖我。”他神神秘秘地凑到陈余之耳边,轻声道:“可盈找到了。”
哐当一声,药箱掉在了地上,陈余之一脸震惊地瞪着孙永仁。片刻后,大步朝巷子外狂奔而去。
“哎,陈医生……”孙永仁连忙追了上去。
他远远听见奔跑中的陈余之,用一种狂喜的语气喃喃自语:“可盈回来了,哥哥来接你,可盈……”
可当他们俩刚跑到巷口,就见一个推车过马路的卖货郎不慎滑了一跤,车子侧翻,货物摔了一地。
江月楼驾驶着汽车正好开了过来,见状猛然踩住刹车,才不至于撞上。可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子弹穿透车窗玻璃,正中他的肩膀。
“头儿!”孙永仁认出江月楼的车,大喊一声,边跑边拔枪上前支援。他身旁的陈余之有了不好的预感,同样加速向汽车跑去。
车内的江月楼反应极快,强撑着拔枪,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发现对面旅馆某个房间窗帘后有人影一晃而过。
他身后的陈可盈被枪声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趴下别动!”他大喊着,看到陈可盈战战兢兢地蹲在后排,满脸泪痕地抽泣着,也顾不得许多了,持枪下车,朝着旅馆的方向追去。
不远处,陈余之气喘吁吁跑到马路对面,正好看到持枪跑出的江月楼。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刚刚还在不停捡地上货物的卖货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朝着汽车油箱疯狂射击。
爆炸声轰然传来,大火瞬间吞噬了汽车。
刚跑开没几步的江月楼怔住,猛然回头看向车子,惊慌失措地大喊:“可盈!”
陈余之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听见江月楼喊着妹妹的名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跌倒。他好不容易站稳,又像疯了一般,朝着汽车冲过去。“可盈!可盈!”
面对变故,孙永仁同样一脸震惊,来不及多想,咬着牙,持枪去追迅速逃离的卖货郎。
而江月楼已经跑到陈余之身边,死死拉住他,不让他靠近熊熊燃烧的汽车。
“放开我!你放开,我要去找可盈。”陈余之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的瞳孔里只有燃烧的火焰,火焰中现出可盈快乐的笑脸。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拼命想要朝汽车的方向冲去。
“你冷静一点,你现在过去就是找死!”江月楼对他吼道,见他完全不听,只好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用足了力气。
陈余之挣脱不开江月楼的束缚,便用胳膊肘往后狠狠撞向江月楼的胸口、腹部,企图以此将他击退。江月楼吃痛,但死不松手,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他肩膀上的枪伤被撞击得更加严重,血流不断,蹭得陈余之后背沾满了血迹。
两人就这样纠缠着,陈余之声嘶力竭地呼喊声渐渐归于无声,只剩他痛不欲生的哭泣。
周围的一切都变为虚影,只剩熊熊燃烧的汽车,将两人心中的期待焚烧殆尽。
深夜,警署停尸房内,陈可盈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唯有一只垂下的手露在外面,手上伤痕累累,布满了火烧的痕迹。
陈余之红着眼盯着这具尸体,情绪几近奔溃。
门外的走廊,江月楼垂头坐在长椅上,整个人自责到了极点。
孙永仁和宋戎站在停尸房门口,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左右为难。
孙永仁悄声问宋戎:“怎么办?陈医生都在里面呆了一个小时了。”
宋戎回了他个一筹莫展的表情。
孙永仁叹口气,又转头看向江月楼,正想挪过去,胳膊被宋戎拉住。宋戎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去找骂,指了指楼梯口,硬是将孙永仁拽了过去。
两人在台阶上坐下,宋戎叹惜道:“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孙永仁默默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宋戎旁,只是不住搓着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
陈余之就这么一直跪在地上,隔着白布,轻轻拂过白布下陈可盈的脸,满脸宠溺,泪水却不自觉地滑落。他的内心极度悲伤,想张嘴哀号,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月楼走到门口,隔着门上的玻璃窗,沉默地看着陈余之,愤怒、不甘、愧疚的情绪在眼中翻涌,以至于太阳穴青筋直暴,牙关紧咬,露出一个可怖的表情。
他闭上眼,努力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推门而入,走到陈余之身旁坐下,看着他的举动,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陈余之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发卡,往陈可盈露在白布外面的头发上戴。他的手不停颤抖着,戴了几次都没戴上。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终于成功地将发卡戴在了妹妹的头发上,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杀手应该是金马堂的人,冲我来的,是我连累了可盈……”江月楼再也忍不住了,想要给陈余之一个交代。
可陈余之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看着陈可盈温柔眼神却变得满怀恨意。
“我道歉。”江月楼再次开口。
这一回,陈余之没有不理他,反而轻笑起来:“有用吗?能换回可盈吗?”
“对不起。”江月楼不知该如何来表达歉意,只能重复说着这三个字。
“没有用,江月楼。你不是一向以暴制暴吗?金马堂,你去把金马堂找出来,可盈九泉之下才会谢谢你。”陈余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近乎声嘶力竭地指着江月楼喊道:“你去啊,去啊。”
发泄完,他再次整了整陈可盈头上的发卡,踉跄着离开了停尸间。
他走在夜晚无人的街道上,只觉得茫然又痛苦。多日来的念想和期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如何走下去。
他知道江月楼就跟在他身后,他甚至没有力气去责怪他,痛骂他,已是心如死灰。
小巷里,有一处长椅,陈余之走累了,便上前坐了下来。江月楼犹豫片刻也走过去坐在了陈余之身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望着满天繁星和皎洁的月光,默默无语。
“以前我出诊回来晚了,可盈经常坐在这儿等我。”
陈余之轻声开口,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他揽着妹妹坐在长椅上看月亮的情景。可盈天真浪漫,缠着他讲嫦娥和玉兔的故事,一派兄妹情深,脉脉温情的场面。
可是这样美好的画面终是消散在月色中,令他又重新跌回冰冷的现实。
江月楼同他一样看着头顶上的满月,这原本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他们却没有等来团圆的结局。
“我没有妹妹。”他说,“但是我知道失去至亲的感觉。我父母很早就走了,因为鸦片。”
此时陈余之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可盈这件事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
“我答应你,金马堂,我一定让他们从景城消失。”江月楼神色激动,举起手对着陈余之发誓。
陈余之的泪水再次滑落下来,转头看向他:“江月楼,我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帮你实现这个目标。我不想再看到像可盈这样的孩子遭此横祸。”
“好。”江月楼想拍拍陈余之的肩头,以示安慰,但手伸到一半又退缩了,只好坐在一边静默地看向远方。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做朋友。”
陈余之叹了口气:“是啊,经历了这么多,不是朋友,我们还能是什么呢?”
昏暗、悠长的巷子内,两人不知在长椅上坐了多久,陪伴他们的除了繁星月光,只有一盏路灯,温柔地笼罩在他们身上。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将陈余之送回家已是清晨,江月楼过家门而不入,直奔警署,着手调查金马堂所有相关案件线索。
宋戎和孙永仁早早等在院子内。孙永仁怀里揣着个纸袋子,面上忧心忡忡,在原地团团转,一刻都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