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楼瞧着自己的车追了上来,随意往车内看了一眼。而这一眼,深深烙印在了赵墨清的心里。
孙永仁尽心尽责地将赵墨清送到大兴洋行,停了车,打了招呼,才使她回过神来。
她推开车门正准备下去,突然向孙永仁问道:“对了,你们江科长喜欢什么颜色?”
孙永仁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雾水地被赵墨清拽进了大兴洋行。
他想挣脱又不敢太用力,苦着一张脸说道:“赵小姐,这样不合适吧?要是我们科长知道了,我的屁股会开花的。”
赵墨清大小姐脾气,达到自己的目的最重要,才不管这么多。但她也担心孙永仁不配合,忙安抚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别人不知。”
她将孙永仁按在椅子上,转身去柜台后拿东西。
孙永仁还是头一次来大兴洋行,不觉四处打量起来。
不远处,一个伙计打开柜子翻找商品,孙永仁恰巧看向那边,发现柜子里居然有几块西洋香皂,用的包装纸正是郊外旧仓库生产的那种。
他立刻激动起来,刚要起身,就见赵墨清端着一个托盘回来,里面装着颜色不一、款式各异的领带。
“你跟江月楼那么多年了,一定很了解他。帮我看看,他喜欢哪种颜色?”
孙永仁的心思完全被西洋香皂占据,一心想找机会再看个仔细,对于领带不过是随便扫了两眼,瞎指了一个。“这个,只要不是黑色就行。”
他视线越过赵墨清,再次往柜子处看去,可惜伙计很快关了柜子,没办法继续观察。
赵墨清看出他的敷衍,有些不悦:“你仔细看看,认真点。”
孙永仁低头,发现刚才瞎指的碰巧是自己刚说的黑色,尴尬地摸摸鼻子,只好认真地将几条领带都看了一遍,指着一条青色的说:“这个挺好。”
赵墨清半信半疑地拿起来看了看:“你确定?”
“确定确定。对了,赵小姐,你家洋行有没有西洋香皂?科长前几天交代让我买一块,我给忘了。”
赵墨清回头,冲一个伙计招手,等他走到跟前,便吩咐他去拿一块香皂。
孙永仁眼巴巴地看着那名伙计,视线随着他移动,却看到他从玻璃货柜上拿了另一款在卖的西洋香皂过来。
“那个,有没有打折的或者不要的陈年旧货,给一块就行,这太高档了,我们用不着。”孙永仁连忙找了个借口。
赵墨清奇怪地看着他:“又没让你出钱,这领带和香皂是我送给江月楼的。”
孙永仁正要说些什么,赵璟明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他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是江科长找我?”赵璟明问。
“没,赵小姐的车抛锚了,科长让我送赵小姐回来,我这就走了。赵科长,再会。”
赵璟明笑着拦住他:“巧了,我一会儿正好要去警署找他说难民安置的事,一起吧。”
这话孙永仁没法拒绝,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赵墨清在一旁对赵璟明撒娇:“哥,我也要去。人家好心把车子借给我,我得登门道谢。”
“又胡闹。让钟叔派车来接你。”赵璟明训完妹妹,对孙永仁比了个手势:“走吧,孙警官。”
孙永仁笑着点头,跟着赵璟明往外走去。路过货柜时,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顿时心事重重。
赵墨清看着两人的背影,不满地噘嘴,气鼓鼓地对伙计说:“给我用礼盒好好包起来!哼,他们不带我,我还不能自己送过去吗?”
赵璟明和孙永仁达到警署时,江月楼也恰巧骑马归来,几人在办公室门口相遇,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
赵璟明手上拿着一份密封的文件:“江科长不忙吧?咱们讨论下难民安置计划?”
“好。”江月楼推开办公室的门,让赵璟明进屋,将孙永仁和宋戎留在门外。
赵璟明在沙发上落座,将文件袋拍在桌上,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这是各地方统计上来的难民名单,按照规定,人均两个大洋的补助标准。”
江月楼拿起文件正欲撕开,赵璟明忽然坐起身,按住了江月楼的手腕。“江科长,不急这一时半刻,一会儿再看,先商讨下安置方案?”
江月楼停下动作,抽回手,等着赵璟明的下文。
“花名册上一共37万人,财政司的专项款一共74万,下午已经汇入了专用账户,现在应该到账了。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设粥棚,城东城西各设一处,难民可以自行前往饱腹。一个是按照入城登记的花名册,每个难民领取两元补助即可。”
“自然是第一种更合适,这74万算下来,起码够吃三个月。”
“江科长,这第二种省心省力,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忙完,皆大欢喜。上头满意,下头满意,你我二人也轻松。”
江月楼蹙眉:“我不同意。”
赵璟明早就猜到他的答案,也不在意,浅笑着:“江科长,我实话跟你说,委员会是不可能同意设置粥棚的。在蔡市长眼里,一切都没有稳定来得重要。每天大量的劳动力派去做份外之事,那份内之事,比如说江科长该办的案子,该抓捕的人,又该怎么办呢?难民牵扯你太多精力的话,鸦片可就没人管了。你说是不是,江科长?”
江月楼沉默片刻,似乎被他的言语说动,一言不发地拿起桌上的密封文件,拆开来看。
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难民名单,说:“明天早上八点,警署门口发放补贴。赵科长以为如何?”
“江科长看着办吧。对了,年底海关忙得紧,明天发放补贴我就不过来了,辛苦江科长。”赵璟明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江月楼丝毫没有要送的意思,继续翻看名单,头也不抬。
赵璟明走到门口,刚开门,宋戎端着茶盘正准备进门,两人差点撞上,茶水洒到了盘子里。
赵璟明不悦地瞪了宋戎一眼,冷哼着离去。
“怎么了?”江月楼注意到这一幕,有些奇怪宋戎怎么和孙永仁一样冒失。
“大事。鸦片伪装的西洋香皂可能出现了。”孙永仁紧跟着跑进来关上了门,急切地将在大兴洋行的发现说了一遍。
“你看清楚了?”
“距离有些远,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有九成相似。”
宋戎思索着:“赵璟明是这个幕后神秘人?”
江月楼的神情有些凝重:“有疑点,单凭他一个海关科长,掌控金马堂和吴书为,还能把钱同庆安插进警署……总觉得还差点。而且,按照这几年的交手,我觉得,这个神秘人走私鸦片不是单纯为钱。或者说,这也许是他来钱的渠道之一,至于钱的用途,目前我不好判断。”
“难不成还想复辟做皇上?”孙永仁开着玩笑。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也许是第二个张勋。你们俩今晚辛苦些,先去探一探情况。”
“是!”两人答应一声往外走去。
江月楼思索片刻,继续拿着花名册看了起来。他看着看着,觉得不太对劲,抽出一张已经看过的名单和手上正拿着的名单作对比,发现有好几个重复的名字。
江月楼立刻将所有的名单摊开在桌子上,犀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从中发现了许多许多重复的名字。
他拿起电话,给展君白打了过去。
“难民的名单有错误。这份花名册上有很多重复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展君白一愣:“也许同名同姓吧。这些名单是难民进城时,城防部一个个核实登记了才放进来的,按理不大会出错。”
“再同名同姓,不可能有四成的重复。我发放时会查清楚,剩余的补贴结束后退给展司长。”
展君白笑了笑,说了声好。
解决了难民名单的事,江月楼收拾收拾回了家,在陈余之家门口又看了那盆被当作暗号的仙人掌。
他看见陈余之院子的门并没有上锁,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此时,陈余之正在屋内专心地翻看着一本书,温暖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祥和宁静。
“你找我?”江月楼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这才打破这美好的氛围。
陈余之抬头,看到他不觉一笑,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江月楼在桌边坐下,看到桌上除了陈余之面前的茶杯,自己面前也有个茶杯,茶已经凉了,看起来客人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楚小姐来了?”他问。
陈余之疑惑他怎么能猜测出来,故意道:“怎么不能是别人?”
“玉老板在展公馆养伤,病人一般在余之堂接诊,能关系近到可以带回家的,也没什么人了。”
“我们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陈余之笑了笑,默认他的推理。“最近城内涌现出很多难民,他们衣食无着,很难挺过这个寒冬,且容易引发疫情。我和楚然想筹划一次慈善募捐。”
江月楼伸手捏了捏鼻梁,一副疲倦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回应:“我这两天忙的就是此事。财政司已经拨款了,每个难民两元的救济补助,明日就发放。至于募捐,暂时可以不用。”
“我想,还是提上日程吧,用钱的地方还多。”陈余之见江月楼有些不解,解释道:“高韵今天来了,学校入不敷出,再无经济资助,很难撑下去了。”
“我明日派人送钱过去。”
“单靠你一人,杯水车薪。众人拾柴,火焰才高。”
江月楼思索片刻,点了点头:“等忙完这段时间,安置好难民,我找展司长帮忙一起筹备慈善募捐。”
两人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望着夜空漫无目的地闲聊着。江月楼觉得这是无比轻松的一刻,仿佛在这个人面前,能够放下内心所有的枷锁。
他叹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今天还有两家工厂宣布停产,解散了三百多个工人。厂长不见踪影,工人们工资都没拿到,闹到了政府大楼。问题不解决,景城的治安只能越来越乱。”
“现在还不是最乱的时候,等物资短缺的后果呈现在市场,屯货的资本家哄抬物价,波及更广。”
“一件一件解决吧,总会有办法的。”江月楼躺了下来,用手枕着头,闭上了眼,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困倦。
“一起扛。”
他的肩膀被陈余之撞了撞,听着这样的承诺,不觉扯了扯嘴角,转眼陷入睡眠之中。
这一觉睡得极好,将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再到警局时已是神采奕奕,正好接着忙碌难民的事。
不过在这之前,宋戎和孙永仁回来汇报,说是半夜把大兴洋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些特殊的西洋香皂。
由于发放补贴的时间已经到了,此事只能先放下,忙完眼前的事再说。
警署门口已经布置好了,只是难民实在太多,拥挤在一起,个个争先恐后地想要先把钱领了,现场秩序极乱。
众多警察排成一排组成一堵人墙,企图隔离开难民和发放区之间的距离。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维持秩序,但还是无济于事,难民人多势众,几乎要将警察组成的人墙撞开。
“啪”的一声枪声传来,将难民们吓了一跳,瞬间安分下来。所有人往枪声发出的地方看去,只见江月楼冷着一张脸从警署院内走出来,手上握着枪,显然刚才那一枪正是他开的,用来震慑难民。
“今天的补助费用每个人都有,排好队按顺序领。谁再往前挤一步,最后领。”
在江月楼强大的气场下,难民们不敢再挤,全都老老实实排起了长队。警察们这才松了口气,皆向江月楼的投去敬佩的目光。
一共两条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有两个警察坐在长桌后面对照花名册上的名字发钱。先领到钱的难民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地离去;还没排到的,伸长了脖子,面上皆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江月楼站在一旁,对眼前有序的场面颇为满意。他随意往难民中瞄去,突然发现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看起来情绪不太正常的样子,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这是毒瘾发作的症状,江月楼再清楚不过了。
很快就轮到了这个男人,他几乎是一把从警察手里抢过钱,转身大步匆匆而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江月楼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低声交代宋戎:“这里你盯着点。”然后带着孙永仁跟着那个男人而去。
谁知这一跟踪,撞上的却是和陈余之有过一面之缘的石磊。当时石磊看到江月楼,为了销毁证据,竟将所有的鸦片用石灰水送服了,顿时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江月楼嘱咐孙永仁叫来陈余之,但已经回天乏术,能做的只有给他一个痛快,少受点折磨。
但是江月楼不同意他的方案,端起一杯冷水浇在石磊头上,冷眼看着他的反应。
他的举动令陈余之心中又有了一丝怒意。
可惜江月楼不让他插手,看向石磊逼问道:“你活不了太久,说出线索,我给你个痛快。”
石磊轻蔑地看了江月楼一眼,神情和面对陈余之时伪装出的单纯反差极大。
“谁指使你在难民中销售鸦片的?你的货源是谁?”江月楼伸手按在石磊腹部,略略用力,石磊便大汗涔涔,几乎撑不住。
可他也是个硬骨头,咬牙切齿地冲着江月楼笑,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
江月楼一把揪过陈余之:“救他,多活一分钟是一分钟。”
此时,陈余之已经理解江月楼这么做的缘由,于是选择配合。他打开牛皮包,取出几根银针,准备救治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