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卖身换鸦片的娘,算工人吗?”他想起老八凑到他面前说的那句话,仍觉得血气上涌。
他知道他不该开枪,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他,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一名警察该有的理智。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暴怒的情绪,扣动扳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缓过神来已然铸成大错。
他痛苦地垂下头,双手死死握拳,就连指甲掐破手心都浑然不觉。
忽然,门口传来一些响动,有什么东西从铁门上的小窗口掷了进来,正好滚到他身旁。
他偏头望去,只见几颗裹着精致包装纸的巧克力静静躺在脚边。这是他年少时最喜欢的小零嘴,只要心情不佳,白金波便会用它来逗他开心。
他心里涌出一股暖意,拿起一颗,剥开放入嘴里,甜腻味道顿时在舌尖化开,将心中那头即将失控的猛兽安抚回去。
他知道,监狱外那几个为数不多可以信赖的人是不会放弃他的。
大白天,天韵园静悄悄的,处于歇业状态,而陈余之却坐在包厢内翻着报纸静候着。
报纸上大篇幅报道了江月楼杀人事件和现场照片,倒在血泊中的老八和持枪失控的江月楼显得那么的触目惊心。
没一会,包厢外传来脚步声,帘子被撩开,袁紫宁带着王猛走了进来。
“陈医生,人来了。”
陈余之起身,冲袁紫宁点了点头,温和道:“紫宁,我有话跟这位朋友说,你在楼下帮我守一会儿,好不好?”
袁紫宁爽快地答应了,步伐轻快地离去。
乔装了一番的王猛摘下帽子,四下打量包厢里的环境,有些不爽。“怎么选这里见面?也太引人注目了。”
“白天戏园子没什么人,很安全。紫宁是我的朋友,不会出卖我。”
王猛没过多纠结这个,将帽子往桌上一扔,自顾自倒了杯水灌下去,说道:“我时间不多,和我一起逃出来的那小子整天跟得很紧,我十分钟后就得回去。”
“好,说正事。这个人你认识吗?”陈余之将报纸递了过去,点了点上面老八的照片。
王猛接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陈余之也不催促,安静地等着他辨认。
“我想起来了。”王猛一拍脑袋,“是码头收保护费的老八。他算是金马堂外围,整天混码头的,我们没什么接触。他犯什么事儿了?”
“死了,以罢工工人的身份。”
王猛愣了下,疑惑道:“工人?这不可能。老八好吃懒做,不可能去做苦力。”
陈余之将报纸收了回来,仔细折好,“这就是个阴谋,跟那个神秘的幕后人有关,他们的目标是江月楼。”
王猛顿时严肃起来,“我已经知道幕后人的身份了。”
当日他在陈余之的阻拦下,从江月楼枪下逃生,和金马堂另一个逃出来的喽啰在一家小旅馆躲了几日,养好了伤。也就是这个时候,三爷派人来接他们,询问江月楼剿灭金马堂老巢的细节。在他临危不乱地瞒混过关后,三爷竟将鸦片出货渠道交给他来处置。在郊区那处风景怡人的湖边,他终于见到了三爷的庐山真面目。
“是谁?”陈余之不觉也激动起来,神色凝重地看着王猛。
王猛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赵璟明。”
陈余之大感意外:“海关的赵科长?”
王猛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什么证据能够指认他的身份?或者他指派老八煽动工人的证据。”
“三爷每次见面都很谨慎,除非提前布局。至于老八,我觉得你们可以从码头下手,很多小贩认识他。”
总算有了突破口,陈余之对王猛满是感激。
王猛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犯不着谢我,我也不是帮你。我就是想报仇,想把他们都拉下水。”他说完,再不理陈余之,转身离去。
“也许,要和月楼见一面才行。”陈余之喃喃自语着,跟着离开了天韵园。
监狱单人牢房内,江月楼面朝着墙壁躺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昨晚那几颗巧克力,仅少了一颗,其余皆被压成了泥。
他的呼吸粗重,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情绪也很差,显然躁郁症正在发作。
他的意识已经抽离了现实世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行为举止也很不正常。他忽然爬起来冲到门边,拼命拍门,不停地呐喊着:“放我出去!我想到了,他是故意那样说的,故意激怒我,把我关起来,然后他们可以趁机行动!他们现在也许已经行动了,码头,不,是船,去南洋的船!金马堂的人死了,还有新的人加入,对,是这样的,就是这样!”
他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地狂笑起来,使劲拍门:“来人!把门打开!”
可惜,门外并无人回应。
江月楼消停了一会,很快又有了更大的动作。他后退两步,直接上脚猛踹铁门。第一下,门安好无损,第二下,依旧没什么反应。他处在一种不受控的状态,一下又一下地踹着铁门,终于将它踹得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外面站着一脸平静的陈余之,手里提着他用惯了的药箱。
江月楼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还是一脚踹了过去,被陈余之避开。
门重新被关上。
江月楼兴奋地抓着陈余之,癫狂地说道:“我想到了,你听我说,这件事是有人设计的……”
“江科长,你冷静点,我是来给你治病的。你情绪病发作了。”陈余之说话声音很大,见江月楼满脸诧异,正想反驳,连忙对他使了个眼色,无声地说出几个字:门外有人。
他的出现令江月楼找回了些许理智,不再继续嚷嚷,整个人老实下来,顺从地按照他的要求坐在地上,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片,毫不怀疑地仰脖吃下。
陈余之装模作样替他检查了一番,用一个医生该有的态度叮嘱道:“吃了药,你情绪会好一些。尽量多休息,不要想太多。”
江月楼木讷地点了点头。
陈余之俯下身收拾放置在地上的药箱,低声对他说:“这事跟赵璟明有关。你不要冲动,我和楚然在外面配合找证据。你暂时在这里待着,麻痹他们。”
“果然是他。”江月楼不觉眼睛一亮。
“我不确定其他人可不可靠,记住,不要轻易相信来的人。等我消息。”陈余之说完,拎着药箱起身,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看起来像是在安慰他的样子。
江月楼的情绪果然和缓了很多,看着陈余之离去的背影,突然咧嘴一笑。
一切都要水落石出了,那个神秘人就要浮出水面。
离开监狱的陈余之回到江月楼的办公室,和宋戎、孙永仁继续讨论。
他将报纸递给宋戎,指着老八说:“他的确是金马堂的人,经常在码头一带收取保护费,应该有很多小贩认识。”
“好,我这就去问。”
“最好找个面生的人去问。那些混江湖的一个比一个精明,你去问,只怕很难问出什么。”
宋戎想了想,“我去找楚小姐帮忙。她是记者,询问方式另有一套。”
陈余之点了点头,又转向孙永仁,吩咐道:“你盯着赵璟明,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先拍下来做证据,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没问题。”
三人都没有意识到,陈余之不知不觉暂代了江月楼的位置,正对着他最信任的两个属下发号施令。
大家准备各司其职去探听消息,孙永仁临出门前颇为担忧地问道:“陈医生,头儿现在怎么样?我怕他情绪暴躁起来,反而坐实罪名,定个失控杀人什么的,就不好办了。”
“放心,我和他沟通过了。”
“那就好。”孙永仁松了口气,向陈余之行了一礼,便和宋戎一同离开了。
陈余之并非警署的人,也不方便一直待在稽查科科长的办公室,便提起桌上的药箱准备离开。
他刚走下楼,就遇见前来探视江月楼的展君白,两人寒暄了几句。
展君白看了眼陈余之手里的药箱,问:“来出诊?”
“江科长不太舒服,白署长让我来瞧瞧。”这话也算是实话实说了。
“唉,牢里的环境总归是差。月楼兄不要紧吧?现在好些了么?”展君白满脸的关切。
“服了药,已经好多了。”
两人颔首准备告别,陈余之朝外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又喊住了展君白。
“展司长,明天下午可有空?”
展君白顿住脚步,疑惑地回头:“有事?”
“我想请您和赵科长参加一场慈善募捐,为城中贫困的孩子们尽一份心意。”
展君白略微思索了片刻,目光打量着陈余之的神态,见他一片坦诚,便欣然同意了。
送走陈余之,展君白先去了白金波的办公室,见他正烦躁,便宽慰了两句。
白金波叹了口气,颇为苦恼:“蔡市长已经发话了,要拟定几个新的科长人选给他,这话里话外什么意思,就不用我多说了。”
“不应该啊。这事现在还有疑点,这么快就盖棺定论,对月楼兄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白金波苦笑起来:“吴书为那件事在蔡市长心里憋着一股火,好不容易揪到错处,能不趁机发作?我要是再不退一步,月楼昨晚就不止下狱这么简单,直接枪毙都不一定。”
“这么严重?那白署长现在有什么想法,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别客气。”
“目前是死无对证,金大成带了人去工人里排查,但愿能找出线索。”
“如果坐实了真的就是普通工人,白署长打算如何处置江科长呢?”展君白接着问。
白金波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不好办呐。”
展君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出今天来的目的,“我能去看看月楼兄吗?”
“可以,但不能进去。”
这一点展君白并无异议。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颓废的江月楼,却没想到那人躺在地上,正翘着二郎腿晃悠着,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他站在门外,清了清嗓子,立刻就吸引了江月楼的注意。
只见江月楼潇洒起身,走到铁门前,笑道:“展兄来探监?”
“还笑得出来,说明情况不太坏。”
江月楼耸了耸肩,“已经如此了,还能再坏到什么地步?”
展君白被他逗笑了,抬手亮出一瓶酒,“喝酒吗?我带了一瓶西凤酒。”
“好。不过一人饮没意思,展兄一起?”
展君白正欲将酒瓶从小窗口递进去,听他这么说,笑着拧开酒瓶喝了一口,这才递了过去。江月楼伸手欲接,却一个不稳,酒瓶径直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水全部洒在地上。
江月楼低头看着酒瓶碎片,一脸惋惜:“可惜了。”
展君白有些意外,意味深长地附和了一句。
“等我出去了,我请展兄喝个痛快。”江月楼提议。
“好。”
两人隔着窗子对视着,却各怀心思。
宋戎一身便装走到报社门口,抬头看着门牌号,确认位置。
正巧楚然从报社里出来,见到他有些意外。
“宋警官,你是来找我的吗?”
宋戎对她礼貌地笑了笑:“是,正好有事需要楚小姐帮忙。”
“是江月楼的事有进展了?”楚然顿时兴奋起来。
宋戎点了点头,将陈余之的安排一一说给她听,对她非常信任。
两人立刻前往码头,在那附近的一处巷子口停住了脚步。
“我刚刚说的都记住了吗?”宋戎观察着码头的环境,问楚然。
楚然自信满满,“一字不差,等我好消息。”她说完,转身往外跑去。
白天的码头,一派繁荣的景象,工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忙活着。
楚然晃到一处卖茶汤的摊位前,招呼了一声:“老板,来杯茶。”
“好咧。”老板一边答应着,一边端了茶水放在桌上。
楚然喝了一口茶,装作不经意问道:“老板,跟你打听个人,他腮帮子上有颗痣,个子不太高,说话有点四川口音……”
老板眼神闪烁了下,乐呵呵地问:“他是你什么人呐?”
楚然一脸天真,看起来涉世未深,“是和我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夫。媒婆说他在景城码头做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老板畏缩地摇了摇头:“不晓得。”
“谢谢老板,我再去那边问问。”楚然一脸遗憾,起身递上茶钱,转身就要往码头走去。
茶摊老板似乎有些于心不忍,连忙拉了她一把,低声道:“码头上乱得很,你一个小姑娘家别过去了,很危险的。”
“不行啊,我得找我未婚夫呢。”
老板四下看了看,语速飞快:“你未婚夫不是什么好人,你快走吧。”
楚然眼前一亮,但很快克制住,不停地向茶摊老板追问。
躲在巷子里的宋戎看见她背对着自己,不断和老板交流着,一只手却悄悄背在身后,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没一会,楚然踏着轻盈的步伐回来了,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笑意。
“确定他的身份了吗?”宋戎急切问道。
楚然点了点头,“程天霸,外号八爷,四川人,在码头收保护费四年了。之前好像因为偷盗被临江的警察抓去坐过牢,应该有案底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