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石磊终于惊惧起来,实在不想多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的反应落在江月楼眼中,继续追问:“你的上线是谁?是不是赵璟明?”
石磊一阵猛烈地抽搐着,已是濒死状态。
“起来,说清楚,你的上线是谁?”
陈余之上前拉开江月楼,看着石磊抽搐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叹了口气,“他已经死了。”
江月楼气愤地一脚将椅子踢翻,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
陈余之跟着他走回办公室,留心着他的状态,深怕他躁郁症再次发作。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石磊那日昏倒在余之堂,我救过他。他其实不是什么坏人。”陈余之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更觉得惋惜。“一个人在富足的时候心怀良善不难,可自身处在泥沼中也肯给予的人,应当不会是大恶之人。”
江月楼瞪着他,冷哼一声:“有些坏人的恶是瞧不见的。今天才发下去的难民救济款,居然只是在他们口袋打个转儿,转头就进了鸦片贩子的腰包。而石磊,就是将一个个难民拉上贼船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事实让陈余之无话反驳。他想起刚才江月楼的逼供,问道:“你刚刚提到了赵璟明赵科长,是怀疑他?”
“嫌疑很大。”江月楼点了点头,“他故意引导我放弃设置粥棚的方案,采用发放救济金的方式补助难民,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洗钱。他就算不是幕后主使,极可能也是核心成员之一。”
陈余之思索了一会,认同江月楼的分析。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嘈杂声。
江月楼走到窗边一看,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门外,宋戎急忙慌地闯进来汇报:“科长,工人们罢工了,游行队伍到了警署门口,还和领取补助的难民闹了起来!”
“给城防部打电话,让他们加派人手!把所有的人手都调过来!快!”江月楼大步往外走,一边吩咐着。
陈余之不想在办公室内等候,便也跟着一同下了楼。
警署门口,警察们试图介入劝阻纠纷双方,但根本拉不开打急眼的工人和难民。
有警察冲天鸣枪,众人们起初畏缩了一会,很快就不再惧怕,再次闹在一起,场面极为混乱。
江月楼带着一队警察从院子里出来,警察们迅速拉起警戒线。
“安静!”江月楼大吼着。
工人们闹事的动静小了些许,其中有个叫老七的人挤在人群的最前端,大喊:“我们要见署长!”
“对,我们要见署长!”工人们附和着。
老七又喊:“纱厂停工了,我们几千人没饭吃。凭什么政府管难民不管工人?我们才是景城的百姓!我们要求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
“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驱逐难民!保护工人利益!”
江月楼的视线落在老七身上,“你们有合理的诉求可以派遣代表来跟政府谈,一味的闹事于事无补……”
可惜工人们沉浸在煽动和狂吼中,根本无人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陈余之已经下了楼,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幕,不觉忧心忡忡。
和老七配合的老八混在人群中,摸出一个鸡蛋朝着江月楼砸过去,大喊:“你算什么东西,叫姓白的出来!”
那颗鸡蛋砸在江月楼的肩上,警服顿时脏了一大块。
站在江月楼身后的孙永仁登时就要发作,被宋戎拉住,示意他稳住。
但陈余之的心却提了起来,双手不禁捏紧拳头,担心江月楼躁郁症发作。
江月楼沉着脸,视线从肩上移向老八的脸,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署长要是缩头乌龟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老七对老八使了个眼色,两人带头往里冲去,故意撞向警戒中的警察。
混乱中,老八故意跌倒在地,撒泼起来:“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他们故意为之的举动都落在江月楼眼中,立刻明白他们是有预谋地煽动工人们闹事。。
被针对的警察一脸惶恐地去拉老八,结巴道:“我……没有,别……乱说!”
可后边的工人已经骚动起来,不停往前涌,局势相当危险。
老八污蔑警察成功,得意洋洋地准备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江月楼一脚踹翻在地。
他这一脚极重,踹得老八揉着胸口,半天动弹不得。
江月楼这一举动所有人都看到了,工人们一片哗然。
他丝毫不理那些乌合之众,居高临下地盯着老八,颇为嚣张地说:“那不叫打人,这才叫。”
陈余之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他拼命地往人群里挤去,试图劝阻江月楼。可是工人实在太多了,他挤得非常艰难。
“你们自己瞧瞧,这是工人的手吗?”江月楼一把抓起老八的胳膊,强迫他将手展示给众人看。
有工人伸开手比对起来,发现自己的手心有着一层一层的老茧,而老八的手确实白白嫩嫩的。
“他根本不是工人,他是煽动你们闹事,居心叵测的歹人。”
老八自然不愿江月楼坏他好事,立刻狡辩道:“我是纱厂的会计,没有茧子不代表我不是工人。”
他一边挣扎一边去抢江月楼的配枪,被江月楼反手控制住,持枪指着他的头。
这一瞬间的变化又令工人们惊呼起来。
江月楼盯着老八,继续道:“你食指有长期打枪留下的痕迹,你绝不是工人。”
此时,人群外围,楚然、俞斯年和其他报社的记者都已经赶到,纷纷举起相机拍照。
挤到人群中央的陈余之看到老八抓住江月楼持枪的手,面上露出惶恐的神情,凑在江月楼身边小声说着什么。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江月楼居然开枪了,老八瞪着双眼从他身上滑落,血液瞬间流淌在地面上。
工人们被吓得尖叫起来,“警察杀人啦”的喊声不绝于耳。
闪光灯咔咔闪烁着,江月楼站在人群正中央,举着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余之和楚然同时在人群中向他挤去,急切地大喊他的名字。
宋戎和孙永仁也非常意外,同时向他靠近。
可是江月楼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喊声,四周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恍若未闻。
第17章 十七
市长蔡昌耀本就对江月楼不满,现在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叫来白金波,发了一通脾气,直接让他拟几个稽查科科长的人选上报,根本不听他帮江月楼的辩解。
白金波毫无办法,只好嘴上答应着,回到警署便绞尽脑汁想着对策。
此时,陈余之、楚然、宋戎和孙永仁也聚在江月楼的办公室,焦急地商量着。
“江月楼也太冲动了,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开枪!”楚然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语气透露出她的不安。
陈余之倚靠在窗前,目光望向监狱的方向,难以想象刚正不阿的江月楼已经成了阶下囚。他再一次回想当时的情景,说道:“应该与那人死之前说的话有关。”
在场四人中只有他注意到这个细节,他这么一说,顿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都在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江月楼是在他说了那句话之后,情绪失控开的枪。可惜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孙永仁恍然大悟:“难道这个人知道头儿有情绪病?故意刺激他?”
陈余之点了点头,内心极其难过,恨自己未加快对江月楼情绪病的治疗。
宋戎虽也着急,但还能保持冷静,开始分析整个事件。“今天的游行很明显是被人煽动的,利用工人们的情绪闹事。”
“而且,选在难民领取补贴的这天。”陈余之补充着。
楚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现在怎么办?我们进不去监狱见不到人,根本无法和江月楼沟通。”
陈余之的视线再次落在监狱屋顶,思索道:“或许,我们需要从死了的人入手。”他转过身,严肃地看向众人,“我相信月楼的判断,死的那个人绝不会是工人。在景城内如此仇恨月楼,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很大概率是那个幕后的神秘人。”
“那就难办了。科长查到现在也没有找出真凶是谁。单凭我们几个,更无从下手。”
宋戎一脸为难,楚然和孙永仁也是心焦万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在陈余之身上,仿佛江月楼不在,他就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陈余之一心想要帮江月楼洗脱罪名,并没有注意这样的转变,继续出谋划策。“幕后之人不是我们现在所针对的重点,重点是证明死者的身份。这样就能将月楼滥杀工人的罪名洗掉。”
“你打算怎么做?”楚然望着他,眼中升腾起一股希望。
只是,陈余之对她摇了摇头:“这是我和月楼兄约定的秘密,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我会想办法拿到这个人的资料。宋戎、永仁。”
“您说。”宋戎和孙永仁不约而同地回答,愿意听从他的差遣。
“你们走访下那天一起游行的工人,煽动工人暴动的应该不止他一个。”
“好。”
陈余之又转向楚然:“麻烦你以笔为刀,先写一篇文章,引导舆论,争取大众对此事的态度。”
楚然点了点头。
众人对视一眼,再不像一开始那样焦虑,眼中皆闪动着坚定不移的决心。
下午,玉堂春和展君白坐在客厅喝茶,听说江月楼犯了杀人罪被捕入狱,惊得他险些弄翻那盏精致的茶杯。
“江科长不像是这种人,他虽然杀伐果断,但只是针对坏人。”
展君白刚端起茶杯想喝一口,听到这话,叹息了一声,又将茶杯放了回去。“我也没想到月楼兄会如此莽撞。现在,事情很棘手。蔡昌耀为此事大发雷霆,我有心求情,但此时登门反而不利。还是明天去警署一趟看看情况再说。”
玉堂春缓缓点头,对江月楼的处境颇为忧心。他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展君白问道:“听邱名说,你枪法练的不错。”
自从展君白送了把枪给他,并教了他打枪的方法,他每日便要练上两三个时辰,已经基本掌握了开枪的要领。
但这些不能在展君白面前显露出来,佯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马虎虎,只不过会了些皮毛。”
“注意时间,打枪时别光顾着痛快,练久了,第二天虎口和肩膀很容易酸痛。”
玉堂春眼里闪一丝忧伤:“可是不练枪,我也无事可做。找点事忙着,就能暂时忘了唱戏。”
展君白亲自替他斟了一盏茶,宽慰道:“再恢复些,总还有机会。”
他话音刚落,邱名带着赵璟明进门,玉堂春知道他们有要事要谈,打了个招呼便上楼休息去了。
赵璟明苦着脸坐下,神色颓败:“展兄,我完了。”
“你是说月楼兄的事?”
“是啊。您和几个委员都建议说发钱最省心省力,反正从江月楼那儿我也薅不来什么好处,当然愿意轻松些。说服了江月楼之后,我想着不过是按照名单发钱,还能出什么岔子,今天就没去现场。结果,他江月楼就把天捅了个窟窿!”赵璟明越说越气愤,说话声越发高昂。
“这件事与你关系不大,你不用过于忧虑。”
展君白的话并没有安慰到赵璟明,他叹了口气,委屈道:“展兄,如果是江月楼自己负责这难民安置计划,出事也就出事了,我俩一向面和心不和,您也是知道的。可现在,我是摘不出去了。”
“蔡昌耀问责了?”展君白问。
“他现在焦头烂额,顾不上我,叫了白金波,我听说好像是要拟几个稽查科科长的新人选。只怕明日就要以玩忽职守的名头找我麻烦了。”
展君白正要说什么,电话响起,他拿起话筒听完里面的交代,对赵璟明说:“委员会紧急通知,明天召开全员会议。恐怕也是为这件事。”
这么一来,赵璟明更加急切:“展兄,还请一定多为我美言几句。如果保住了海关的位置,城西那套宅子我双手奉上。”
展君白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我愿意帮你和江兄说话,是因为看在朋友的份儿上,不为其他。”
赵璟明赶紧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急糊涂了,得罪。”
“不早了,回去吧,明天等我消息。”
赵璟明唯唯诺诺起身,又是一阵致谢,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展公馆。
展君白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活动着脖子筋骨,思索片刻,微微叹口气。
玉堂春不知何时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听到这声叹息后缓步下楼。
“听到门响,知道赵科长走了,就下来坐坐。听曲吗?”
展君白颇有些意外:“现在?”
玉堂春浅笑起来:“心情烦躁的时候,听听曲子会好一些。”
展君白明白了他的用意,果然松懈下来,点了点头。
玉堂春在他身旁坐下,没有花哨的姿势,也没有精致的妆容,只是简简单单张口清唱,曲音婉转,宛如天籁。
展君白放松地陷在沙发里,闭上了眼睛,手指轻轻敲打着节奏。
外界如何风风雨雨,监狱里的江月楼一概不知。
他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除了铁门只有墙上一扇很小的窗户,能够照进几分月光。
他安静无声地靠坐在墙角,仰头看着窗外,目光没有焦距,一片虚无,身影看起来既落寞又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