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去,居然又是江月楼,正一脸邪气地看着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紧接着,一颗子弹从枪口飞出,穿过他心脏的位置。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瞪着持枪的江月楼,疼痛瞬间袭满全身。
馄饨摊老板娘和其他客人都被这声枪响吓坏了,尖叫着四散跑开。
拿了钱包正返回来的楚然也听到了枪声,脸色一变,立刻向馄饨摊跑去。
陈余之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面无表情的江月楼,无声地质问着。他看不到他内心的煎熬,眼眸中只显现出他冷血的微笑,以及淡定自若地舀起一勺馄饨塞入嘴中的动作。
此时,孙鹤英走了过来,见江月楼刚杀完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闲情逸致地品尝着馄饨的滋味,不觉感到一丝恐怖。
他避开他的眼睛,伸手探了下陈余之的鼻息,感觉到他呼吸微弱,只剩出气,瞳孔也逐渐涣散。
“满意了?”江月楼把玩着手枪,满不在乎地问。
孙鹤英神色有些微妙,稍稍避开他一些距离,中规中矩地答道:“三爷一定很高兴。”
就在这时,楚然跑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惊呆了,立刻想要冲到陈余之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江月楼听见动静,毫不犹豫地冲她开枪,子弹挨着她脚边擦过,吓得她站立不稳,跌在地上。
“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怜香惜玉?”
“我江月楼不杀女人。”他说着,将手枪一收,干净利落地转身就走。
才转过一个拐角,背后传来楚然悲戚的喊声,那一声声“陈余之”如同重锤一次又一次击打在他的心上。他偏头闭了闭眼,忍下眼中的泪,很快又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模样,和孙鹤英一同离去。
他的这个举动终于获得了三爷的认可,很快得到了见面的机会。
第二日上午十点,郊区湖边。
江月楼一眼就看到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心头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同来的孙鹤英恭敬地向那个人打招呼:“三爷,人到了。”
男人缓缓转身,斗篷下遮住的脸慢慢显露出来,居然是他当作多年好友的展君白。
“江兄,好久不见。”展君白并不惊讶江月楼吃惊的反应,笑吟吟地招呼着。
竟然是他?江月楼内心巨震,但很快收起错愕的情绪,大笑道:“原来展兄就是三爷!”
“意外么?”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月楼跟着展君白沿着湖边慢慢走着,“意料之外,是夸赞展兄伪装得好。我之前不是没怀疑过你,但都被展兄的计谋巧妙地掩饰过去,转移了警署的注意力。而情理之中,也是夸赞。放眼整个景城,能有如此智慧和魄力的人,除了展兄,也的确难有其他人堪当此重任了。”
听了他的话,展君白也大笑起来:“横竖都是夸奖。这话从江兄嘴里说出来,分外难得。”
饶是江月楼恨死了展君白,此刻也不得不继续与他虚与委蛇,否则所有的牺牲都没有意义。他转身停在展君白身前,向他确认心中的疑问。“展兄,既然你我已经坦诚相见,我也不拘着了,有些问题,还请展兄解答。”
展君白并不介意,点头示意他说说看。
“依照我对展兄的了解,展兄运营金马堂,通过帮派和洋行走私鸦片,应该不单单只为金钱吧?”
“那江兄以为,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江月楼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大华仓库也是展兄的手笔,看来展兄对军火也颇感兴趣。还有,最近展军长带嫡系部队入驻景城。金钱,武器,军队……这么多巧合加在一起,展兄的意图就显而易见了。你想要的是政权。”
展君白看着他含笑不语,既没有承认,也不否认,直接换了话题:“恨我吗?”
“说不恨是假的。”这一点,江月楼并未掩饰,大方承认。
“因为你母亲?”
江月楼的目光有一丝黯淡,却没有表现出过激的情绪。“如果我不是局中人,我会认为这是个绝好的计谋。但偏偏,我是被设计的那个人,死的是我的母亲。”
“恨我还选择合作?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这的确不是他的风格,他也永远不可能走向罪恶。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彻底剿清三爷和金马堂的势力,所以必须取得展君白的信任。
他惨然一笑:“恨又能怎样呢?都过去了。她死了,我也再无心结。何况,选择走上这条路的本就是她自己,你不过是推波助澜,将她送到了我面前。这点道理孙鹤英都想得明白,我不至于不如他。”
展君白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麻烦江兄了。”
江月楼望着展君白的眼睛,嘴角扬起笑意。
两人继续沿着湖边前行,江月楼接着道:“我想展兄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合作者,而不是听话的下属。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展兄可以直接跟我聊。”
展君白自然知道他和孙鹤英不对付,笑笑表示理解:“好。但有些时候我毕竟不太方便直接出面,还得委屈江兄,权当他是个传话筒。”
江月楼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吧。”
“江兄还是这个脾气。”
“我要是没了棱角,展兄想必也看不上。”不得不说,多年朋友,他们还是很了解彼此。“展兄,这聊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不要告诉我,还是回去旅馆那破房间呆着等消息?或者说,虽然见了面,展兄还是没有完全信任我。”
“江兄多虑了,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现在的身份不太方面露面。等风波过去,很多事情需要江兄帮我。”
江月楼定定地看着展君白的眼睛:“好。别让我等太久。”他说完,在展君白含笑地注视下转身离去,并无太多身为下属的谦卑和恭敬,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子嚣张。
展君白也不在意,而是转头看了孙鹤英一眼,示意他抓紧跟上去。
回去的路上,邱名忍不住道:“司长,恕我多嘴。即便江月楼选择跟您合作,但他的态度着实有点嚣张。”
“这才是江月楼。如果他因此而放低身段,甚至卑躬屈膝,反而才有问题。如此反骨之人,不是那么好用的,但用好了,有奇效。”
“您已经把起事计划透露给他了?”
说到这个,展君白也不得不夸江月楼一句聪明,“现在这个阶段自然不能,但他已经猜到了我的目的。”
邱名看了眼后视镜中的展君白,不再发问,专心开车。汽车渐渐远去。
城中医院的抢救室内,陈余之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眼睛紧闭着,身上盖着手术布,露出胸前伤口。
几个医生围着他忙碌地抢救着,其中一个额头上汗津津的,拿着手术钳专心地镊取他胸口的子弹,旁边托盘里放满了被鲜血染红的棉花球。
子弹好不容易取出来,医生松了口气,换了其他医生上来做伤口缝合。就在这时,监控仪器的护士惊呼起来:“病人呼吸减弱。”
立刻有人拿来辅助呼吸面具给陈余之戴上,医生同时对他进行心脏起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医生附身听了听他的心跳,又试了试他的呼吸,最终面色难看地扯下口罩,叹息着摇了摇头。
一墙之隔,楚然着急地在抢救室前来回踱步,忽视了身后过道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翻看报纸的男人,正在监视着她和抢救室的动静。
抢救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医生疾步走了出来,喊道:“谁是陈余之的家属?”
楚然迅速跑到门口,“我是他朋友。”
医生神情凝重:“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您节哀。”
楚然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彻底懵在原地。
死了?陈余之死了?
医生嘴巴开开合合还在说着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一片安静,喧闹的医院变得寂静无声。
“小姐,你没事吧?”医生担忧地看着她,晃了晃她的身体。
她终于反应过来,腿脚一软,险些跌倒,被医生扶到了椅子上。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滑落,从一滴两滴到布满整个脸庞。“江月楼,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她喃喃自语着,伸手捂住了脸,呜呜痛哭起来。
看报纸的男人将医生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朵里,又见楚然悲痛欲绝的样子,忙收起报纸,转身离去。
这个人叫程勇,是孙鹤英的手下,被派去确认陈余之的死讯。
他从医院匆匆赶回旅馆,将消息告诉孙鹤英后,又接到命令,乔装守候在旅馆外,监视着江月楼的动静。
孙鹤英料想得没错,和三爷见过面后回到旅馆,江月楼就想方设法乔装跑了出去。
程勇眼神极好,一眼就认出江月楼,快步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去。但就他那点跟踪伎俩如何瞒得住曾经的警界精英,没过几个路口就被识破。
江月楼本想打电话将展君白就是三爷的消息告诉白金波,但现在不得不放弃,快速拐进了一个巷子,停了下来,守株待兔。
果然,没一会程勇就冲了进来,见江月楼双手抱胸依靠在墙上,正吊儿郎当地看着自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暴露,便放缓脚步,假装只是路过,淡定地朝着巷子内走去。
江月楼不屑地看着他继续演,在他经过自己时,站直身体,拦住了他的去路。
“说,这是展君白的主意,还是孙鹤英的主意?”
程勇心虚地看了江月楼一眼,决定装聋作哑到底,“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可能误会了。不好意思,借过。”
江月楼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一脚踹翻了程勇。
“别装了,你一直在监督我。我一离开旅馆,你立刻跟了上来,甚至在我走进巷子的时候,担心跟丢我,追了进来。”
程勇眼见已经暴露,也不再隐瞒,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金马堂规矩向来如此。每个进来的兄弟,都得过这道关,一盯一,就算你是江月楼,也不例外。”
江月楼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我不管谁派你来的,回去告诉你主子,再这么不信任我,合作到此为止。”他说着,忽然在程勇身上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的心猛然揪了起来,盯着程勇问:“消毒水?跟踪我之前,你的目标是谁。”
程勇从江月楼的手下挣脱,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闻出来了吗?昨天的暗杀是否成功,你不想知道?”
江月楼内心惶恐,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甚至嚣张又自信地说:“我的枪法不会错,他不可能活着。”
“恭喜,答对了。”
江月楼再次确认:“你亲眼看到尸体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到医生亲口宣布了,楚小姐也在场,她听到之后很伤心呢!”程勇像说着什么好玩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月楼的心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捏住,疼得眼前发黑。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住几乎喷薄的悲戚,对程勇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人就爱哭哭啼啼。”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着来时的巷子口走去,“本来还想去赌场试试手气,被你搞得一点心情都没了。”
就在那转身的一瞬间,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坠落下去。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旅馆房间,反手将门摔上,一头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茫然无措。
渐渐的,天花板扭曲旋转起来,慢慢显出他和陈余之的身影。
他们面对面站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内,阳光透窗而入,将他们包裹着,明亮温暖。
可他们的神情却是严肃的,已经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
他缓缓拔枪指着陈余之,陈余之面色沉静,平淡地问:“你要杀我?”
“不,我在救你。”他将枪口慢慢下移,从陈余之的头部挪到心口的位置。
“用枪救?”
“用枪法救。”他说着,扣动板机,黑洞洞的枪口射出一道光,直接穿过陈余之的心口。
“我会在这里开枪,子弹看起来穿心而过,必死无疑,但其实子弹挨着心脏,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不过,这个位置距离心脏太近,风险很大。”
陈余之低头看了看光射过的位置,“如果成功了呢?”
“我会赢得见三爷的机会,继续实施卧底计划,还景城百姓太平。而你,需要做一个活死人,隐藏起来,直到三爷死。”
“如果你失手了呢?”
他看着陈余之眼中的赤诚,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会死,是吗?”陈余之轻笑起来。
他轻轻点头。
“只要卧底计划成功,景城重归太平,那我们就还是赢了。”陈余之的眼中满是理解和信任,他的身影渐渐虚化,最后化成光粒消失在他面前。
江月楼内心急切,努力伸手去捞,可光粒透过了他的手掌,慢慢远去。他伸着手,仿佛跌入了万丈深渊,猛地从幻想中跌回冰冷的现实。
他害死了陈余之。
江月楼缓缓抬起右手,正是它扣动扳机击中了陈余之的胸口。忽然,他惩罚般地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呼吸急促,转身大步出门,拽住一个服务员低吼:“酒,给我送箱酒上来!”
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喝到半醉,发泄着心中压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