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吕光,有些喜色,也有些意味不明。
“王弟,若是朕让你跟着他一同再去西域一次,你可愿意?”
白霜一惊,“什么,他要去西域。”
苻坚笑着点头,“对啊,去西域,去你的国家。”
不知为什么,白霜向来奔放,这一刻竟然脸上溢出了娇羞之色,声音也弱了下去,“去做什么,我跟着他做什么?”
“去见你的哥哥呀,代朕向你的哥哥问好。”
“真的吗?陛下要问候我的哥哥吗?”
苻坚道,“是真的,朕让他代替朕去,去延城,去见你的哥哥,去问好,你愿意跟着他一起回到你的故国吗?”
白霜垂下眼去,一时没有出声,等到再次抬头之时,前一刻还明艳的双眸里此刻水光潋滟,竟然泛着水晶一般的光泽,这让苻坚有些怜惜,赶忙抚摸着他的肩膀,“怎么了,你不高兴吗?他可是一个厉害的人喔,到过很多国家,见过很多美景。”
“陛下,你还是不要我,我好伤心,好讨厌你呀。”说着说着竟然抽泣了起来,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不要哭,你不要哭。”苻坚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不停的抚摸着他颤栗的双肩,好言相劝,“他比朕厉害多了,朕都没去过那些地方,跟着他,你会听到很多有趣的东西,除了龟兹,他还会带着你去焉耆,去大宛,去乌孙,去楼兰,去精绝,去苏毗女国,去印度,去好多你都没去过的地方,他还去过建康,那里水绿花红,就像你一样美。”
白霜却哭的愈发惨烈了,他一把扑上来抱住苻坚的腰,将脸磨蹭着,“你好讨厌啊,我讨厌死你了。”
苻坚的双手搂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好任由他一边抽泣一边将泪水擦着自己的衣袍上,无可奈何的朝萱城笑,朝吕光求救。
这时候,一条手臂触上白霜的肩膀,紧接着是那温柔的声音,“你不要哭了,我带你回家。”
白霜抬起头来,双眼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真的吗?”
吕光沉思了一下,点头,“真的。”
白霜最后还是松开了苻坚,止住了泪眼,吕光从怀中抽出一块干净的帕巾,顿了一下,还是轻轻的擦了上去,那般认真,萱城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温柔过。
苻坚轻轻的拍了拍白霜的肩膀,细声说,“不许哭了喔,哭了就不美了。”
“你这么哄我,我还是讨厌你。”
“好好好,以后朕就不碍你眼了,你跟着他,他会让你开心的。”
白霜半信半疑的道,“可我见过他,他都不记得我了,怎么哄我开心,你又在骗我?”
“朕何时骗过你,是真的。”苻坚脸不红心不跳的说。
萱城都忍不住了,插上去一句,“皇兄,你将白霜王弟交给吕光,也要问过吕光的意见啊,别总是自己在做主。”
“我愿意。”却没料到,吕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萱城盯上去的时候,他却躲开了自己的对视,似乎他不想再与自己多看一眼了,自己到头来还是要伤了他一片苦心。
“你真的愿意带着我回到故乡?”白霜好看的眉眼弯了弯,勾出了妩媚的情致来。
吕光道,“我带你回去,回到延城。”
“可我哥哥要我待在长安,留在陛下身边,我就这么回去了,他会生气的。”
“你不用怕,一切有我。”吕光坚毅的目光许诺着,这份忠诚,他是给苻坚的,只要苻坚说过的,他都去做。
苻坚欣慰的笑了,嘴角勾起了一丝深深的弧度,可在萱城看来,却是那么的讽刺。
原来他口中所说的要给白霜找一个好的归宿,这个归宿就是吕光。
他让吕光带着白霜回家。
让吕光带着白霜和那些大秦的勇士去攻打龟兹国。
而白霜却心甘情愿的跟着吕光回到龟兹。
自始至终,他都是一枚棋子,被他哥哥利用的棋子,被苻坚利用的棋子。
“你先下去,好吗?不要伤心,不要哭,我说过的事会做到的,你不用怕你的哥哥,也不用讨厌陛下,有我在,一切有我。”吕光这么安慰白霜,白霜真的转瞬开怀笑了。
“你真好。”
吕光没有看他,盯着苻坚的眼睛发出低沉的声音,“也许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南岸将白霜带了下去,宣室殿内,只有三人沉默,气氛在变的诡谲和尴尬。
夹杂在吕光和苻坚之间的还有一丝莫名的怨气。
“明儿。”
吕光道,“别这么叫我,能这么叫我的只有父亲。”
苻坚讪讪笑道,“你生气了?”
“不敢。”
“朕也是为了你好,你独身这么多年,身边是该有这么一个人了,白霜虽然无脑单纯,可他心地并不坏,你要去西域,身边有他,朕也放心。”
“多谢陛下的好心,这都为臣想到了,的确,白霜是无脑,所以他才被你们一个一个的利用,但凡他多一点心思,你还能这般胸有成竹吗?”
苻坚沉了一下,道,“是朕不对。”
“不,陛下无错,若是有错,也是白纯之错,我不会心慈手软,即便他是白霜的哥哥。”
萱城信,他信吕光这个人,以往他总以为吕光性情散漫豁达,看似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副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的样子,那个时候有吕婆楼,他是一朝太尉,位高权重,对苻坚登位有天大的功劳,有他在朝中,吕光日子过得舒心,可吕婆楼最终还是去了,所以吕光回到苻坚身边,一心为了苻坚,他杀苻重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见他的心是有多么的狠,多么的坚定。
白纯为了自己的霸业,利用自己的弟弟,苻坚想要西域,吕光便去为他攻打,他要去灭了白纯,灭了他那颗丧尽天良的雄心。
“你若是不想要白霜,就说出来,不必苦着自己。”萱城劝了一句。
吕光盯着他苦笑,“没有,不苦,陛下都说了,像白霜这么美的人,留在我身边,是我的福气。”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对着苻坚咬牙恨道,“我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我。”
苻坚心一疼,伸手就要去拽他,却被吕光闪过,“不必,我不会做让你觉得内疚之事,再说,我没有不高兴,你这样安排很好,真的很好。”他嘴角勾起一丝惨烈的笑容。
这让萱城痛苦万分,可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如鲠在喉,怎么都吐不出那些安慰人的话来。
吕光深沉的望了苻坚一眼,又转而盯着萱城怔怔的目光,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去,苻坚亲切的叫了他一声明儿也被他忽视在脑后。
那个眼神,萱城总感觉做了错事,一辈子都愧疚的样子。
他有些落寞的望着吕光消失的背影,喟然长叹,“为何,为何他对你如此忠心?”他这话是说给苻坚听的,可苻坚却无法给出他一个明确的回答,因为同样的疑问也发生在苻坚的身上。
他的眼睛始终紧锁在吕光离去的背影上,直到那个背影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他都无法回过神来。
萱城有点心痛,有些内疚,又有点悲伤,“哥哥,你令他伤心了。”
“他不会忤逆你,也不会背叛你,可他不会再见你了,你们也许要永别了。”
萱城的这句话终于成了真。
到了九月份,吕光在新军营挑选的一万精兵已经被训练出成了一支虎狼之师,苻坚稳住白霜,让其给白纯写了一封信,信中都是些友好之语,信中表示大秦愿意与焉耆国和龟兹国结为永世睦邻,永不侵犯,苻坚还专门感谢了白纯对自己私事的关心,对他这位美艳王弟不吝赞美之词,那些煽情的话萱城都无法说出口,苻坚却说的心安理得。
苻坚私下里召见了车市前国王弥窴和鄯善王休密驮。
二人表示愿意给秦西行军队作为向导,并在到达车市前国和鄯善国时,征集国内向着自己的百姓作为先行军队,苻坚非常高兴,并亲口承诺在大秦军队抵达西域时帮助他们二人复国,永世与秦交好。
公元382年正月,上元节后的没几天,苻坚便正式下达了命令。
任命吕光为使持节,都督西讨诸军事,并征召姜飞、彭晃、杜进、康盛四将,统率七万兵马、五千铁骑,包括之前吕光亲自训练的一万士兵,征讨西域,并以陇西董方、冯翊郭抱、武威贾虔、弘农杨颖为四府佐将,协助吕光经略西域。
吕光没来见苻坚,苻坚命人给他传了旨。
“西域是边境习俗之国,不是礼仪之邦,你要采取羁縻政策,只要他们服从就宽恕他们,要显示我们中原大国的气度,用教化的办法引导他们,不要穷兵黩武,过分残杀掠夺,至于焉耆国和龟兹国,你便宜行事,若是他们降服就宽恕他们吧,白纯毕竟是白霜的哥哥,至于白霜,记住,你代表的是我大秦,没有你攻不下的城池,更没有你攻不下的人。”
“至于车市前国师口中的西域三宝,觉卧释迦佛像和佛骨舍利,你自行处置,将鸠摩罗什带回中原。”
正月二十日,苻坚在长安城外给吕光送行,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寒风萧萧,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生疼。
苻坚注视着吕光,他忍不住还是伸出了手去,为他拢了拢衣领,“西域严寒,你多保重。”
吕光到底是心软了,也许是碍于礼仪,他不得不与苻坚离别相见。
“陛下,保重。”
苻坚道,“朕等你回来。”
吕光露出久违的一笑,那笑中包裹着复杂的含义,苻坚看不懂,萱城也读不懂。
可他却没有给出苻坚回应。
他的身后有数万步骑大军,他的身旁有一辆车驾,帐帘被掀开,探出一个梨花带雨的脸庞来,白霜又在哭鼻子了。
他跳下车,几步跑了过来抱住苻坚,呜咽道,“陛下,陛下,我要离开你了,你会想我吗?我那么讨厌你,你讨厌我吗?”
苻坚的手无处安放,吕光强行攥住他的手落在白霜的身上,苻坚一抖,却没有移开。
“不会,朕怎么会讨厌你呢。”
“那你会想我吗?”
苻坚不知如何回答,正在这时,对上吕光射过来的凌厉目光,那里面有教人不得不回应的逼迫,“想,想,朕会想你的,你是个好孩子。”
白霜将脸擦在苻坚的身上,“我都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吕光却拉白霜的手,“走吧,我们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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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西行记
白霜被他塞进了车内,还想扭过头来再看看最后一眼,吕光放下了车帘,不知悄声说了些什么,最后白霜再也没有探出头来。
萱城在苻坚的身旁静静的凝视着这一切,离别,离别,是该离别了。
就在大军转头出发的最后一刻,吕光忽然大步流星奔了过来,就在众人谁都没有注意下,他的双臂张开抱住了苻坚,———只此一刻,他的手紧紧的抓住了苻坚身上的衣袍陷了进去,将脸深埋在颈间。
………
这个拥抱,太突然,突然到连苻坚自己都瞪大了眼睛,他的身体僵直了,一动不敢动,就像是被这大雪冻住了似的,下一刻,骤然变空,那个人,已经转身离去了。
萱城目瞪口呆,他怔怔的望着吕光策马扬长而去,消失在大军的最前方。
苻坚的身体忽然像是失去了支撑,陡然下滑,就在倒下的那一刻,萱城伸手揽住了他。
“皇兄。”
苻坚恍恍惚惚道,“他…,他…”
萱城痛苦道,“他走了,…他走了。”
永远的走了,自此以后,你的身边再也没有他了。
萱城知道,这是史实,史笔记载,吕光于公元382年离开苻坚征伐西域,自此再也没有回到长安与苻坚相见,苻坚死后,吕光悲痛欲绝,命三军在凉州为苻坚披麻戴孝,追谥为文昭皇帝。
苻坚生前从未称帝,死后却被三人追谥为皇帝。
“他在朕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萱城这般听苻坚喃喃自语。
“他为何要说那句话?”
萱城不想知道吕光说了什么。
“他…我们小时候不是很好吗?”
“这样不好吗?…”
萱城只是听着,不再多问,他知道,苻坚一定痛苦极了,内心复杂极了,他又想起了小时候,他是个念旧的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这样抱过苻坚,连他自己都不曾有。
苻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一种痛苦之中,一连几日,他愁眉不展,罢朝躲在明光殿中,就连萱城请来了苻朗和淳展之也没有将他救赎出来。
长安又落了一场雪。
一场如鹅毛般密集的大雪,周围一片苍茫。
天地一色。
美不胜收。
萱城本是多么的向往这北国千里雪飘的美景,可此时此刻他无心赏景。
苻坚似乎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他从明光殿走出来的时候,无精打采,外面的太阳斜照在他的身上,可他却抬手挡住了面前的阳光,他在喃喃自语,“为什么,我要让他去西域?我是不是错了?”
“你没错。”萱城扶住他,这么柔声劝道,“只有吕光能征服得了西域。”
“可是他却离开了朕。”
萱城很想知道吕光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可苻坚不说出来,他是绝对不会开口去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