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迫不及待的想要等到吕光的消息,然而当信真的送到的时候,他却颤颤的不敢去拆开来看,他甚至都有些躲避萱城递上来的信。
“是好事,你不是想知道他的消息吗?你不看怎么知道他说了什么?”萱城这般说。
苻坚不可置信的转过眼来,“他好吗?”
“你自己看看吧。”萱城递给他。
苻坚颤抖的伸出手来接住那封信,最终还是将视线投在了上面,看的那般认真细心,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来。
吕光在信中说经过五个多月的跋涉,大军终于抵达高昌郡,在高昌休整数日后意欲启程翻越三百里沙漠到达焉耆,而鄯善国和车市前国内的百姓在休密驮和弥窴的号召下自愿组成军队跟随秦军西征。
“我西征军在吕光的统领下会成功的,你可以放心了。”萱城知晓吕光能征善战,有谋略有武功,区区西域之行对于他来说,也只是算一次旅游而已,他会满载而归的。
苻坚恍惚的说,“他呢?他在信中半句不提自己,他这般不想跟朕说说自己吗?以往我们是那么好的。”
“皇兄,你就不要再念旧了,好吗?谁都会过去的。”
苻坚沉声叹道,“是呀,谁都会过去的,只有你陪在朕身边。”
七月,苻坚以各氐族部落人口增长过快,把三原、九嵕、武都、雍氐等十五万户氐人,让诸宗亲各领之,散居方镇,如古诸侯。
长乐公苻丕镇守邺城已余十年,根基稳重,苻坚让其领三千户东戍邺城,并亲自到霸上送行。
一下子关中的氐人数量锐减。
然而这个时候,长安城中却忽然起了一阵歌谣,儿童在关中大地上大声高唱,“阿得脂,阿得脂,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
“远徙种人留鲜卑?”萱城喃喃道。
苻坚将氐族皇亲贵胄分封到各地,为了加强地方的管理,控制这个多民族的庞大帝国疆域,然而,他却把降服的各族皇室尽数迁徙到关中,如此以来导致中央政府过于空虚,中央集权削弱,古代皇帝人人都在想着怎么加强中央集权,怎么巩固中央统治,而苻坚他想的却是怎么与各民族共和,为此不惜削弱本族,让利外人。
五族共和,天下大同。
可是,连孩童都懂的道理,为何苻坚总是执迷不悟呢?
八月,朝鲜半岛上派人来了,苻坚一统北方,如今又征伐西域,东北朝鲜半岛上的国家也闻声而来觐见了,此前苻重造反之时曾派人至高句丽请求共同起事,高句丽不愿意得罪大秦便拒绝了,苻坚也派使者至高句丽表示谢意,却从来没有正式建交过。
此次至长安的乃是朝鲜半岛上的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他们表示愿意接受大秦的册封,并与大秦正式建交,永世盟好,苻坚欣然应允,自此,苻秦帝国东起朝鲜,西抵葱岭,南并川蜀襄阳,北逾阴山,西域六十二国与秦早已建交,只要吕光此次征伐西域能攻灭焉耆国和龟兹国、乌孙、若羌等国,那秦之疆域还会拓展至更西方。
公元382年冬月,秦建元十七年,吕光的书信又一次寄了回来。
这一次,吕光是报喜来了。
吕光仅用了三个月时间越过沙漠,到达焉耆国,焉耆国及其附属诸国不战而纷纷请降,龟兹国则与其附属的乌孙国据城抵抗,吕光将大军集于延城南,每隔五里设一营寨,挖深沟,筑高垒,指挥军队攻城,给木人披上衣甲,列于垒上,作为疑兵以迷惑龟兹军。龟兹国王白纯将城外百姓全部迁入城中,倚仗坚城抵抗秦军,并以龟兹国内的重金珍宝求援于狯胡国。狯胡国联合温宿国、尉头国等国,共起七十万兵马,一同援救龟兹。吕光集结各营兵力,操练勾锁战法,并以精骑作为游军,随时补充各处缺口,十月,吕光大败西域联军,斩首万余级,逼得龟兹国王白纯连夜弃城出逃,吕光入据延城,并立白纯之弟白霜为龟兹新国王。
“如今白纯终于自食其果,你将白霜赐给了吕光,让他带着吕光回到龟兹,最后不想却是他亲自灭了自己的哥哥,不知今日他得知真相会如何?会不会更加讨厌你呢?”
苻坚苦笑道,“讨厌朕的人还少吗?无论他们怎么讨厌朕,恨死朕,朕都听不见了。”
“吕光胜利了,你想让他回来吗?”
苻坚不答。
萱城知道他一定陷在自我矛盾中。
如果把吕光从西域征召回国,那纵使国内出了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似乎没有吕光办不到的事,可将大秦的恩威传遍西域诸国,将大秦的国土拓展至西域却会半途而废。
“就让他守在西域吧,你欺骗了白霜这么久,该给他一点补偿吧,就让吕光留在他身边吧,这样总该可以吧。”
苻坚目光里闪烁着茫然。
“吕光立白霜为龟兹新国王,无论白霜有多么的不知情,可毕竟是他们联手赶走了白纯,白纯毕竟是白霜的哥哥,如果吕光离开西域东归,我担心白霜会坏事,所以,于情于理,吕光都不能回来了,就册封他为使持节吧,都督西域诸军事。”
“好,朕听你的。”苻坚应答。
于是,在吕光攻灭龟兹,赶走白纯,新立龟兹国王之后,西域三十余国惮于吕光威名,尽皆遣使纳贡,归附大秦,上缴汉朝政府所赐符节。苻坚随后任命吕光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门以西诸军事,安西将军、西域校尉、进封顺乡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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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一语成谶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又是一年生辰日。
这一年的生辰过的有些清冷。
苻氏的这一家人都没有来,因为苻坚一个人独自来了,他谁也没带,连他最喜爱的苻冼都扔给了苻晖。
二人在明楼上吹着冷风,到了夜幕时分,苻坚却与萱城一同飞驰去了骊山之巅。
前几日落了一场雪,给望梅亭厚厚的笼罩上一层素白,在一片白茫茫中屹立,月色泄下,仿佛世外仙境。
“我想做一件事,你会支持我吗?”
萱城道,“不必说出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
他知道,这一天还是要到来。
“景略曾经阻止过朕。”
“王丞相已经逝去了。”
“可他说如果朕做了这件事,不一定会成功,朕很想他,可他再也不会回到朕的身边了。”
“万事皆有可能,何况一个已死之人的话呢?”
然而,萱城身体里有一股强烈的反抗意识,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这么纵容苻坚。
萱城将脸枕在亭中的石桌上,一瞬间冰凉彻骨,苻坚用手托起他的脸来,细细的看着,“以往你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说,以往我是什么样的?”
苻坚捧着他的脸,手指触及之处一片湿滑,“大概是13年前吧,那时你总是反对朕,不对,在4年前你也经常反对朕,可自从长乐公攻陷襄阳之后,你就变了,变的不再反对朕了。”
萱城反问,“我能阻止得了你么?”
苻坚一怔,随即摇头。
“那就是了,无论我说什么,都阻止不了你,我何必多费口舌?无论你说什么,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
“为何?”苻坚问道。
“为何如今你会这样?”
萱城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苻坚,我只有一个哥哥。”
苻坚将他搂在怀中,叹道,“好吧,这件事无论成败,我们都去做吧,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成功呢?”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罢。”
“你跟自己的族人有仇吗?”
苻坚茫然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没有仇,你为何要宽仁待外族,而严苛自己族人,我一直以为你跟自己的族人有深仇大恨,你可以用鞭子抽打自己的族人,杀一个氐人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会对自己的儿子赐剑,会对自己的弟弟动手,可你永远不会这么对外族人,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不懂你,我是你的弟弟,我却不了解你,可我还是觉得,你是一个严重的人格分裂者,如果说,你今生最大的错误,我以为不是阿法的死,也不是你对慕容冲做的事,而是你错在了没有生在汉人家中,而是成为了一个少数民族。”
萱城说话这些话,苻坚沉吟不语。
二人之间一直保持了良久的沉默。
“其实你心里很清楚吧?”
“清楚什么?”
“宽和五族,放任鲜卑和羌人带来的危害,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你无法下手,这些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你也没安好心,慕容垂和姚苌那么英勇的人,你想要他们的吧,如果他们去投降晋朝,那对大秦带来的危害是无法估量的,可你的心却不允许你去杀人,如果把这些外人都杀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结果,大秦也许会长久下去,也许会即刻陷入混乱,苻氏的后代都会生活在被仇恨之中,就像石虎、冉闵、慕容氏那样,互相之间屠杀,无穷无尽,不死不休。我会告诉你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当然你不知道的,他叫成吉思汗,他成功了,你无法解决的民族矛盾被他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你知道是什么办法吗?屠城,没错,就是这两个字。可他不是你,你也永远成不了他。所以,你独一无二的做法是不惜牺牲自己的族人让利外人,如今长安空虚,尽是外族人,大秦国内的社会矛盾民族矛盾无法缓和了,大秦有一千七百万人口,汉人一千三百万,胡人占了四百万,而身为统治阶级的氐人却只有一百万。你知道大秦的户口和人口总数的吧,你比我更能看到这里面深刻的问题。只有通过对外战争来削弱他们,可真正到了战场上,这些外族人会心甘情愿的为我们去卖命吗?或许还会有另外一种毁灭性的可能,在对外战争中,我们削弱的只是我们氐人一族,反而会使得鲜卑、羌这些外族人增加,从而覆灭我们一族,虽然你的目的不是这四百万的胡人,而是那一千三百多万的汉人,可汉人不会仇视我们,因为是晋抛弃了他们,我们拯救了他们,而我们却灭了这些胡人的国家。”
“所以你还是不支持朕?”
“不,我支持你,我支持你只有通过不断的对外战争来缓和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因为中国本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我们一族人口太少,无法统治全国,只有将士族收归才算真正的正统,可那些士族都在晋朝。只要晋朝存在一日,大秦国内的汉人便不会安心,天有一日,**永远只能有一个主子,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成王败寇,只有我们灭了晋朝,我们才能算**正统。”
萱城的话音落地,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冰冷的额上,热气灼在耳边,充满诱惑,“我多么想要你……”
可同样的错误我不能再犯第二次。
苻坚不能再失去他的弟弟了,哪怕一个微弱的身体接触他都不敢僭越了。
“我支持你,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什么事?”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南下侵略晋朝,姑且这么说吧,因为一旦这场战事没有退路了,后世之人就会冠以民族侵略的性质来贬低我们,而不是统一战争,我们是少数民族,不能去侵犯汉族,所以这场战争只能由晋朝人率先发起,这你该能答应我吧?”
“如何应你,你要谢安来攻打我们?”
“不,不是谢家,是桓氏,也许,谢家会与桓氏联合。”
苻坚沉默。
“你信我的。”
苻坚道,“我信你。”
萱城说,“如果秦晋之间没有这一场千古之战,你死后大秦照样会分崩离析,太子镇不住这些外族人。”
“你是皇弟,如果我死了,只有你可以继承大秦的帝位。”
“但是,哥哥,如果你死了,你以为我还会活着吗?”
一语惊醒梦人,苻坚怔怔的凝视着萱城的眸子,一瞬间,无语凝噎。
“我也是。”他这么承诺。
萱城贴着他的心口静静的听一下一下坚实有力的心跳声,上方之人不断低声喃喃,“我这一生很少伤心,也很少流泪,阿法死的时候我哭过一次,娘执意要杀他,我救不了他,那时候我在东堂与他诀别,他抱住我的身体安慰我,他要我好好活下去,好好支撑这个国家,他说从不后悔与我做兄弟,你知道的,当年我本欲让他登位的,他是我唯一的兄长,可他却推举我,仅仅因为我是嫡子,所以我该来承担这个责任,我不敢称帝,因为我始终怕阿法怨我,毕竟他是因我而死,如果有一日,你死了,我想我会流泪,我会伤心,但我会等你归来,我不信你会狠心抛下我先去,我已经失去了兄长,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弟弟了。”
萱城的内心痛苦极了。
他该如何才能去挽救苻坚。
淝水一战,苻融必死,苻坚必败无疑。
可如果没有淝水之战,这些外族人就一定不会背叛苻坚吗?大秦真的会万年永昌么?
就像连成衣曾经说过的那样,难道这世上有谁会长生不老吗?每个人的归宿最终只是死亡。
萱城抬起眼来望着苻坚的眼睛,怜惜的说,“你不要这么想,阿法不会怪你怨你,我也不会先你而去,我们说过的,要同生共死,要生死同穴。”
苻坚无言以对,只能将他搂的更紧了,这一夜,他们在骊山望梅亭相拥着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