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城低着头,走了走,又抬起头,望着同样黑乎乎的天空,喃喃,“可我终究有走的那一天。”
那时候慕容冲该怎么办,苻坚怎么办,大秦国怎么办?
“吕光,不一定非得在朝堂为官才能为国效力。”
吕光狡黠一笑,“阳平公说得对。”
萱城回神,原来自己被他套进去了。
“我志不在朝堂,老朋友还是莫要相逼的紧哪。”
萱城盯着他,无奈摇了摇头,“谁能逼你。”
他思忖了片刻,又拍了拍吕光的肩膀,“你有那么多要做的事,只要是为大秦做的,就没人能逼你回朝,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去北国游览还是去南国看风光,或者是去西域走一遭,对你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
吕光轻笑,“看来陛下是该要我上场了。”
萱城来到前秦,他忘记了一些史实。
要不然,他肯定会把吕光死缠烂打的拉回长安去。
天空不知何时缓缓升起了几丝亮光,萱城茫然看着寂静的河边,冰层凝结住了,前半夜的稀疏水声此刻听来竟然不是了。
原是身边人的悠扬歌声,吕光在起声唱歌。
他唱的是民俗,这些年他走遍了大江南北,每一个村落,他都走过,每一首歌谣他都了解过。
他是个才子,而大秦缺的正是才子。
萱城默默的聆听。
吕光低声的吟唱。
唱一曲百转千回。
人生何处不知己,虽然幽州不比长安,可有故人在侧,即便穿越在这孤寂落寞的前秦,萱城也甘得一笑。
161 流血千里帝王路
这样又过了几日,长安忽然就来了书信,萱城懒得去寻吕光,他总是走的悄无声息的。
萱城也就索性躲在屋中一边取暖,一边看书。
明月展开信来,递给萱城。
“你看就行了。”
“阳平公这怎么行,您是主子。”
“哎呀,你真烦,皇兄从长安捎来书信,如果不是让我回去,谁有心思看他写的什么,你看吧。”
明月叹了一口气,无奈摇头默语喃喃,“真懒。”
“阳平公,陛下没让您回去,因为唐公打了胜仗。”
“什么?”萱城一惊,放下手中书,转念一想,“这是好事,我着急什么。”
“首站,张天锡便派出了手下大将应战,不想唐公避其锋芒,假意战败,当晚偷袭凉军,凉军损失惨重。从陛下的信中来看,凉公似乎有求和之意。”
“那皇兄怎么想,他答应了吗?”
“唐公远在姑藏,自是不能顾忌到陛下的旨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那皇兄来信干什么,按照时间推算,这来回也二十多日了,两军不可能在姑藏耗上这么久。”
萱城捏著书,思量了半响。
他有些头疼,又放下书,在屋内转了转,神情飘忽不定。
“阳平公,您说陛下来信的目的是什么呢?”
如果让萱城拿主意,那也不能拖上这么久,苻洛既然要灭了张天锡,这自然是好事,降服凉国是苻坚多年的心愿。
萱城闷声不语。
过了一会儿,外面似乎响起了阵阵悠长的笛声,萱城问,“谁在吹笛子?”
明月道,“无人。”
萱城瞪他,“你待着吧,我出去看看。”
府外,枯萎的梧桐树下,一人背影凉凉而立。
萱城扬唇笑了,故作大喝一声,“老朋友,不请自来,这次可不是我找你来的。”
吕光转过身来,抛来一个媚眼,“好眼力。”
“走,出去走走。”
“待在这里确实无聊,皇兄又来给我找事,正想找个人解闷,你就这么知趣。”萱城拍拍他的肩膀,挑眉,“走。”
两个人约着,不约而同的踏进了一家酒庄,萱城忽然惊醒,“你骗我来喝酒?”
“什么时候骗你了,你不是自己来的吗?”
说什么也晚了,酒庄老板赶紧迎了过来,“两位爷,里面请。”
相视一笑,萱城无奈,只能跟着吕光走了进去。
“找个安静的位子,两壶好酒。”
“好的。”老板扬声唤道,“小二,上酒,好生伺候。”
萱城盯着吕光看,“你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何以见得。”
萱城却换了话头,“皇兄让你平了并州,你不回长安,不回去看太尉,也不守并州,就到处闲逛,你可真有闲心。”
吕光挑眉,“哪又怎么样,难不成要我给你们苻氏一族守着忠贞。”
酒上来了,吕光轻轻斟上两杯,“怎么样,比一比,你我酒量还能像往日那样好么。”
“切,我可从来没说自己酒量好。”
吕光笑容挂在脸上,僵了一刻,“哦,你不喝酒了?”
萱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酒最能误事,我早就不喝了。”
“哦,这么说,今天我们来错地方了?”吕光怔了一下。
“没有。”
萱城饮酒可谓是文雅至极,这一点跟苻坚极为相似,都是浅浅的饮下一口,又把酒盏放在桌上,眯上眼,回味半响,再饮下一口,如此反复。
确切来说,萱城不善饮酒。
吕光可不一样。
他喜好游历大江南北,性格又豪爽不羁,饮酒像极了江湖侠士。
痛痛快快的畅饮。
“说吧,何事忧愁。”
“皇兄从长安来信,唐公怕是要灭了凉国。”
“这是好事呀,陛下本就要灭凉国,唐公英勇善战,出征凉国一战成名,以后这北国怕是只有苻氏一族了。”
萱城皱眉,“你觉得是好事?”
“难道不是吗?”
“那皇兄什么意思?”
“陛下自有深意,但无关凉国之事,看阳平公你怎么想了?”
“苻洛灭了凉国,张天锡等人将被押回长安,皇兄早已给他准备了官位,府邸都修好了。我想,皇兄说的并不是这回事。”
“阳平公既然猜到了,为何不说出来,你在怕什么?”
萱城端起桌上的酒杯。
“你说你酒量不好,放下吧,喝多了容易醉。”吕光搭上他的手腕,眼神坚定,“不要喝了,我们说正事。”
吕光一旦要说起正事,萱城只能放下手中酒杯,他的内心忽就激动起来。
该来的还是要来。
“唐公灭了凉国,陛下必定要大加封赏,可是,既然封赏,陛下为何还要给你书信来求助?”
“皇兄不想苻洛回长安。”
“当然,苻洛不能回长安,可他能返还幽州吗?如果那样,陛下让你来幽州就没有意义了。”
他缓缓补充道,“唐公拥兵自重,手下有十万亲兵,又长期占据幽州,封地无数,堪比秦国中之国。”
萱城忽然闷出一声笑,“苻洛真能那么快灭了凉国?”
吕光道,“这是必然,张天锡必败无疑,只是时间早晚,凉军主力不是苻洛的对手,阳平公你不想苻洛胜利么?”
萱城道,“苻洛既然胜利在望,我自是期望。”
“也许陛下没派你去姑藏,这并不算是一桩坏事。”
162 流血千里帝王路
外面似乎莺歌燕舞,这里却一派安详,吕光悠闲喝酒,“你来幽州只是一个幌子,唐公不能回长安,幽州自然也是不能回,阳平公,你说陛下意在何为呢?”
萱城早该料到,只是这件事来的还是早了。
“最多半个月,阳平公,你就可以回长安了吧?”
萱城瞅他,“你又会神算?”
“哈哈。”吕光朗朗笑道,“知我者阳平公也。”
从酒庄走出来的时候都下午了,似乎在里面坐了一上午的时间,萱城裹紧了袍子,“这里真是糟糕,我实在想不懂鲜卑人是怎么熬过冬天的。”
“提白奴做什么,阳平公可莫要对那些人起怜悯之心。”
萱城不曾想到看起来那么谦谦君子的吕光竟然用到了白奴这个词,似乎有多大的鄙夷。
“吕光,你这可就失了斯文。”
吕光这次扬起嘴角笑了,夹着些许的讥诮,“阳平公,怕是你对鲜卑人还不怎么了解吧,阴冷坏境下造就了一群阴冷心狠的人。”
吕光这点评价倒是没错。
萱城自然知道鲜卑人的生活环境和鲜卑人的性格,可是在亲眼见到了那群人之后,他的心早已不似以前那么坚定了。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又在想那个人了。
风起了。
萱城抬眼望了望这漫天似乎又要飘雪的鬼天气,深深一叹,“鬼天气,皇兄真不该把我弄到这里来,我早该恨死他了,可是。”
吕光走了,又不知道去哪里逍遥了。
回到府中,明月熬了热乎乎的羊骨汤,萱城只觉得冷,倒没觉得有几分的饥饿了。
“您去哪里了,出去又是一整天。”
萱城摸摸他的头,呵呵笑了,“明月呀,我冷落你了喔。”
明月端上来热乎乎的汤,萱城微微一笑,“辛苦你了。”他凑到跟前闻了闻,赞不绝口,“闻起来挺香,明月呀,你竟然也会做饭。”
“难不成主子您也会?”
这反问一点水平都没有好吧,跟苻坚巡游北国西进大漠南下建康的时候,是谁在照顾两个人的生活饮食,明明就是他这个现代人嘛。
喝完热乎的骨汤,萱城起身去房间,明月又跟进来照看火炉,炉子里的火小了,屋里的温度也凉了下来。
萱城看着炉子,忽然说,“明月,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明月楞了一下,以往他这位主子可从来不会生火起炉子的啊。
“出去吧,出去啊,放心。”萱城笑眯眯的说。
明月蹑手蹑脚的掩上门。
萱城真的去拨弄火炉子了,里面的火光小了,旁边放着木炭的袋子,他拾起几个放进炉子里,又轻轻扇了扇风,火起了,屋里也暖起来了。
萱城就站在火炉旁,一动不动。
他眸子深深的扎在炉子中燃烧的火光上。
通红通红的,映满了他那微微发光的脸。
一下子,他的眸子变得坚韧起来。
他扬起嘴角笑了。
若是帮不到苻坚,那王嘉便白费力气了,辛辛苦苦引渡千年的灵魂到这里,他不是来旅游的,他更不需要碌碌无为。
他不是圣人,不需要对谁的生命怜悯。
他有情,他会动心,所以他需要守护住那些该守护的人。
“苻坚,既然你动了杀心,那么,这个刽子手便由我来做了。”
萱城连夜给苻坚写信,信中他阐明了自己对凉国之事的看法,凉国必败,安置凉国贵族不是难事,张天锡的府邸早就准备妥当,如今他们面临的是苻洛本该十万的兵马变成二十万甚至更多兵马的情况,二十万兵马浩浩荡荡东归长安,而长安嫡系兵力不足十万,剩下的嫡系分部在边疆上,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而后,他说想回长安,请求苻坚准许,他用了一种恳求的口吻。
写完信,差不多到了后半夜,烛台上的火光也微微弱弱的了,萱城又去坐在火炉边取暖,身上的袍子在此时没了一丝的温暖之意。不知为何,跟吕光交谈之后,他的心中一下子开阔了很多,似乎他预见了自己的前途。
即便死于万箭之下。
人生在世当以有所为,而非有所不为。
163 流血千里帝王路
三日之后,萱城忽然叫来明月,“我们回长安啊。”
明月一乍,“主子,您没坏脑子吧?”
萱城斥他,“你脑子才坏了吧,这么跟我说话,我脑子没坏,我说我要回长安,可以吗?”他字字咬的很重。
明月当然听清楚了,但还是不敢相信。
心里默默在念着,凡事只有一次,上次私自从洛阳跑回长安,陛下不说什么,可是这次驻扎幽州这么重要的事,可不能再犯错误了。
“阳平公,不可。”
“你说的是实话?”
明月又是一愣,“肺腑之言,阳平公,您不能就这么回长安,陛下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即便陛下不怪罪,可如今幽州并无大将驻守,您能放心?”
“我放心。”萱城拍着胸脯保证。
“比起苻洛将要凑齐的二十多万大军,幽州已经是无忧无虑之地了。”
明月劝,“即便这样,没有陛下的调令,私自回长安,不好。”
“我是苻坚的亲弟弟,苻坚不会对我动手,我说了,回长安,不等了。”
明月再劝,“等等,主子,等等陛下的调令吧。”
萱城重复,“不等了。”
“幽州无人可守,阳平公不可误国。”
“谁说幽州无人可守了?”人未到,朗朗声音已至。
萱城终于朗声大笑,“你来了。我就说,你不会撒手远走。”
吕光的身姿这下子高大了,他长相温和儒雅,身材却不是很高,可这个时候他从漫天飞絮中走来,萱城看的都呆住了。
帅!
萱城大声喊出来,“真帅。”
吕光微微一笑,“这是什么词。”
明月也笑了,可心中的疑虑却没消掉,“主子,虽然这下幽州您不用管了,可毕竟没有陛下的命令,我们还是不要,,”
萱城又笑他,“苻坚若是找你麻烦,你来找我。”
这说的是什么话。
明月有口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