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挤兑了几句,接着天光渐渐不再昏暗,其他坐车的人也过来了,她们各自哼了一声住了嘴。
人都坐齐,张阿公喊了声:“都坐稳了哈!”接着一挥鞭子轻抽在牛背上,牛鼻喷出一道热气哞了声开始起步。
到了县城足过了有大半个时辰,到了地方天都亮了,夏季天亮得早,郑成安估莫着已经到了六七点。
街上已经有了到处走动的行人,县城到底要繁华一些,土地平坦,商铺林立,热气腾腾的早饭铺子早早就开了门,老板和伙计热情地招呼着。
听连星说书铺距他们停下的集市这边隔了两条街,走路要小半个时辰,因而他们下了牛车就往那边去。
这条街快要走过去的时候,他们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他肘弯儿里挎着一个轻巧的篮子,在他们身后怔怔地看着,纤细瘦弱的身影盯着有说有笑的两人,最后咬咬牙偷偷跟了上去。
*
书铺开在背街的地方,清静幽雅,走了半天出的汗一进这条街就消散许多,早上的书铺人不多,伙计也不在前面的柜台,而是在铺内细致地摆弄着各类书籍。
郑成安进门喊了一声,伙计立即停下自己手中的活计,来到门口,招呼道:“两位要来买些什么?科举相关的书册在后面两列架子上,笔墨纸砚在中间,您看您需要什么?”
郑成安摇了摇头:“我是来毛遂自荐的,小生不才,写了些话本想拜托掌柜的看一下,是否符合书铺买书标准?”
闻言伙计内心的热情淡了下,虽然卖话本挣得钱多些,但时人总觉得这是门丢人的手艺,许多读书人顾忌别人的眼光宁愿去抄书几文几文的挣,也不愿入这行,毕竟他们是高贵的读书人嘛。
也有些连抄书都无法养家糊口的酸儒书生写了话本要来卖,却对自己没有正确的认知,明明写得像作文章一样枯燥无味却还指望收获市场和银财的爆棚,甚至还和书铺发生争执,觉得自己都屈尊纡贵却毫无收获分明是他们作祟,贪墨了银两。
伙计遇见过好几次这样的酸书生,实在对这些人提不起热情来了,但他没表现出来,面上依旧和刚才一样,只是有些为难道:“这可真是不巧,我们管事的得下午才来,现在没办法给您答复,您住在县城吗?可以下午或者明天再来一趟吗?”
郑成安叹了口气道:“我不住这,家在城外的颍东镇上河村,明日我再来一趟吧。”说完他从怀中掏出自己写好的《星月大陆》《冥王追妻》各一册递给了这伙计。
伙计收好书册把它放到了柜台里面的桌斗里,接着抬头对郑成安道:“您放心,待管事的一来,我就立刻交给他。”
“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我们书铺里面什么类型的书册都有……”
郑成安眼睛一亮:“那都有什么话本呢?”
伙计引着二人来到书架前,边走边介绍道:“那可多了去了,我们书铺无论什么类型的话本都有。”
“现在最火的一本是《闹西楼多情张郎将》,您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伙计拿起一本热情地介绍道。
郑成安原以为是他家里那本,随意瞥了一眼,结果就发现是续集,家里那本似乎是第一册 ,这本已经到了第三册。
伙计适时地退下,这本书的内容绝不会有客人愿意在别人的注视下观看。
郑成安大致看了一眼内容,原来家里的那本是张郎将偶遇了女扮男装的知己,两人谈天说地酣畅淋漓最后共赴巫山。而这本张郎将显然和知己闹出些矛盾,出外散心时救了一对双胞姊妹。
还没看完,郑成安就知道这两姐妹一定又是张郎将的后宫预备役,加上这姐妹俩,张郎将的后宫已经扩充到八人了。
郑成安后悔认为这本的剧情进展快了,他觉得只要作者想写,连载个一千本完全没问题,就算一千本也才刚到三千佳丽嘛。
他只是从没想过,原来这时候就有人无师自通地参透了种马文的精髓。
接着郑成安又看了旁边摆着的另外几本,看完后大致对作者的水平有了了解,他或许对自己能不能写出火文、会不会成市场爆款容易自信过度,但这么多年的写作经验告诉他,能不能签约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看完之后,郑成安去了旁边的书架,买了一刀亚麻纸和一刀毛边纸,家里的墨也快没了,他又拿了一块墨锭。
钱是李氏给的,他付了账,刚和连星一起走出铺面,就在外头和一名纤小的男子打了照面。
郑成安总是对男子和双儿的区分不甚敏感,这次也是,愣是呆呆的对着面容娇小白嫩的男子看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额间有点红痣,这是一个双儿。
郑成安连忙移开视线,以防冒犯到别人,但他越是这样做,那人的表情却越是不好,他泫然欲泣,眼圈登时红了,委委屈屈地开口:“安哥哥……”
郑成安身子抖了抖,他注意到,连星一见到这人,眼神立即戒备起来,手也不自觉地攥紧了郑成安的衣角,一副不安的紧张模样。
他搓了搓被这称呼吓起的鸡皮疙瘩,悄声问连星:“他谁啊?”
没想到对面这人耳朵挺尖,听见了他的问话,神情愈发悲愤,泪珠在眼圈挂着欲落不落:“安哥哥……你,是不是怪我了?”
他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嫣红的唇瓣顿时泛白,楚楚可怜道:“也对,都是我不好……”
郑成安:“……”“……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郑成安小心问道。
白衣双儿又羞又气地跺了跺脚,眨了眨眼,留下一行清泪,他莲步轻移,往前走了两步。
郑成安顿时后退了三步,他的步子还要更大,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发拉大。
“……”白衣双儿适得其反,干脆忽略了两人中间遥遥的距离,自顾自地开口道:“安哥哥……你是不是怪小白突然成亲了,我……我也不想的,只是,只是……”
“只是我也没想到你会那样怨我,都怪我,小白不该给你送自己绣的手帕跟荷包的……我只是一直当你是哥哥,才想着送你这些礼物的……”
“都是小白不好,安哥哥不要生小白的气了好不好?”
第16章 月白
小白?
郑成安想起自己被村人议论的跳河的源头似乎就是这个小白,他看向旁边的连星想要寻求答案,连星面无表情,手却越攥越紧,看到郑成安看他,淡淡地“嗯”了声。
郑成安也只是听各处的八卦拼凑出的,据说他和月白有过私情,但是因为他家太穷,月白就嫁去了县城里,导致他一时想不开跳了河。
但听月白刚才的意思,话里话外分明是撇清了自己的关系,让别人听起来觉得全是郑成安自作多情想歪了才跳河,和他毫无干系。
可他撇又不撇得彻底点,偏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哭哭啼啼地说什么“他也不想,只是……”
仅说个“只是”又不接着往下说了,若他还是原来那个郑成安,估计又会自作多情,忍不住遐想。
郑成安原先不敢多提跳河的事,生怕原主是真的和别人有私情,影响他和连星的感情,但今日月白的这番话,倒让他彻底明白了。
他只是海王池里的一条鱼啊!
想明白这点,他便冷下了脸色,语气淡淡道:“抱歉,我失忆了,确实不知道你是谁。”
月白没想到自己哭了半晌郑成安还不上前哄自己,若是村里其他的人,肯定早就心疼得不行了,也就他,以前就又穷又偏执,他只不过给照顾他的哥哥们都送了个手帕,郑成安就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和他私定终身了,也不想想他家那个条件,怎么可能娶得起他!
而现在,他居然拿失忆的幌子来欺骗自己,月白有些生气,若不是最近离开村里没人送钱给他花,他怎么可能主动前来。
月白睁大了眼,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一串串眼泪珍珠似的扑簌簌地往下落,黯然神伤道:“我就知道,安哥哥一定是怪我了,安哥哥生我的气我能理解,可你不能说不认识我啊,安哥哥这样做让小白好伤心啊!”
郑成安额头青筋直跳,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大男人怎么眼泪这么多!还作出一副柔若无骨的样子,却又因为没有女子天生的柔媚显得不伦不类,丑态百出。
“我说了,我失忆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再说了,你都说了是之前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郑成安咬着牙冷冷道。
“怎么可能!”月白正欲哭泣,郑成安却无意再看他作秀,径直拉着连星走了。
“……”独留月白呆愣原地含着眼中的泪不上不下。
一直看到郑成安真的狠心走远后,月白才撇了撇嘴,狠狠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头,日出许久,夏季又暑热严重,月白刚刚哭了半晌,此时背上隐隐有些出汗,他擦了擦颊边的泪珠,深吸两口气,接着去到墙角捡起自己放在那的细柳篮。
篮子还是空的,他原本出门是来买菜的,以前他在家里只觉得想啥时候吃到新鲜的菜就啥时候吃,没想到到了这里还要自己早起去买,去的晚了就全剩泛黄有洞的菜叶子。
而他这个夫君也是不顶事的,以前在家他千娇百宠,父母看重他不让他做活,就算下地也经常有村里的哥哥们帮他,他们还常常送他好吃好玩的,甚至他撒撒娇也会给他一些零用钱。
可出了嫁他才明白,县城有什么用?有钱有什么用?反正那些钱都被婆婆把着,半点落不到他手里,夫君不但不管不问,还总是说“那是母亲,要让着”。
让让让,他让个屁!
他从出生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还有郑成安,月白眼含怨毒地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竟然敢这样对自己冷脸,还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呵,日后他定让他好看!
*
走了半天,郑成安发现连星依旧沉默,他想到刚刚月白出现时连星的异样,该不会对他生气了吧?
可他多冤啊,那都是原主的风流债,再说了,看样子原主和月白也没发生过什么,他刚刚还一直严肃又冷淡,立场表明得多好,总不至于因此就生气吧?
郑成安试探唤道:“连星?”
连星应道:“嗯。”
郑成安轻声道:“夫郎?”
“……”
完蛋,回应没了,看样子是真生气了,郑成安小心翼翼地道:“生我的气了吗?”
连星道:“没。”
郑成安:“那你为什么总是冷着脸?自月白出现你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连星的睫毛颤了颤,抿着唇道:“我只是……害怕你又喜欢上他……”
郑成安一怔,笑了:“你不是知道的嘛,我又不是他,那是他喜欢的,你可不能把锅扣我头上。”
“可大家都喜欢他,”提起这样的事实连星有些伤心而尴尬,“……而不是像我这样的。”
他是“丑哥儿”,他生的高大又冷硬,一点也不娇小、不可爱、不柔美,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喜欢他的。虽然郑成安之前表现得对他不错,但他只是没见过别的双儿,只要见到小白就能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喜欢什么。
“你怎么能这样想自己呢,那是他们没有眼光,明明你这样的才叫好看。”他看连星还是不开心的样子,想了想,道:“对了,你没听我说过我原先生活的那里吧?”
连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这回事,平时两人一直避免直面这件事,虽然疑惑,但他依旧乖巧地摇摇头:“没有,怎么了?”
“我敢说,若是在我们那边,你一定是男神级别的存在,多少男人女人得扑着喊着想和你谈情说爱,我能娶到你,不知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呢!”郑成安感叹道。
他的语气真挚而诚恳,实在不像诳人,但连星也见识过他把许多乱编的故事讲得信誓旦旦,像真实发生过一样,因而此刻也不敢全信,“……真的?”
郑成安点头:“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再说了,别人喜欢谁又不关我的事,我只喜欢你不就行了吗?是不是啊夫郎?”郑成安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
大庭广众之下,连星顿时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回村的路上,大家都被太阳晒得脸蛋通红,但是半路上看到已经变黄的小麦结着沉甸甸的穗子,还是讨论得兴高采烈。
郑成安看到这些黄黄的麦穗眸子闪了闪,在村口下车之后他和连星没直接回家,而是拐个弯顺着小路去了山脚那片荒地。
刚才郑成安就想到了,按理来说油菜籽的成熟期和小麦是差不多的,有些地方比小麦还要早,因此他就打算去看看。
到了地方他就发现,自己大半个月没来,竟不知何时落了花,结了籽,郑成安直接搓开一棵看了看里面的籽。
小小的黑黑的籽浑圆饱满,像他以前见过的一种小药丸,郑成安仔细看了一圈,确定道:“可以收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看到这是如何榨油的了,连星也兴奋地期待着:“今天就收吗?”
郑成安瞧了眼刺目的大太阳,无奈道:“你对干活那么积极吗?”
“不着急,现在天太热了,等明早凉快了再来吧,反正都熟了,长在地里又不会跑。”
还要明天啊,连星有些失落,刚想劝说今天晚上天也凉快,抬头却看见郑成安晒红的双颊和他不停用衣袖擦汗的手,顿时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