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间刚刚好,不会遭人疑惑。
与枣玠独处的那一刻,他兴奋不已,仿佛回到了当年,两人在郊外避着人群幽会之时。
那被他掐死的少年杜琰,在胸中再度复活。那少年人有力的心跳,让那爱意满溢胸口,兜也难兜住。
十二年来仅有的一刻。
感谢上苍,给予他那短暂的欢愉。
第45章 初探
三个月后,夏季汛期过去。杜琰叫手下官员上交夏季百姓流动记录,若是仍有滞留豫章的流民,则需要对其进一步安顿。
一条流入记录引起他的注意。
一人名叫张涣,也是濯阳人,也卖过胭脂,来南昌是为投奔亲属。
怎会有这般巧的事儿?
第二日,杜琰将张涣混在流民名单中,叫手下递交一份流民当前的详细信息。若是那无业的流民,便先叫他们去给秋收打下手。而那投奔亲戚的,若是亲戚在水灾中丧生,那也得进行安顿。
找出这些理由,他才能偷偷摸摸调查张涣。
那张涣如今在南昌码头做那临时搬货的活儿,夜里住在码头大通铺。
作为爱民亲民的好官,他便能以慰问流民的理由,将张涣及几位无业流民挨个儿请进衙门内商谈。
“你来投奔亲人,为何住在码头?”
张涣答道:“我……我找不着他。”
杜琰点点头,料想那亲戚是出了意外,这孩子现在无处可去。
他是该关照关照了。
“你投奔那亲戚,叫什么名?”
“枣玠,酸枣的枣……”
“好,我叫人再查一下豫章夏季流民记录,如果寻到人,会再通知你。”
杜琰装模作样地在纸上做记录,打发张涣走了。
枣玠不是说,他在濯阳并无亲人吗?
杜琰想问,却不好开口。总要走个程序,将枣玠那补办记录翻出来,才好借此询问。
过了几日,张涣又被叫到衙门,依旧是太守亲自接见了他。
他本起了疑心,以为自个儿犯了什么大事儿,得太守亲自审问。守门衙役看他紧张模样,忍不住笑道:“咱们太守对水灾流民格外上心,听说……能升官哪。”
张涣听闻,心道也是。
中原豫州有那黄河,冬夏两季水患的治理,也是官员考核之一。
“那枣玠,与你是何关系?”
不知为何,张涣觉得今日太守面相严肃,不似上次那般和蔼,叫人看着心生畏惧。
张涣本想说是夫妻,但见太守一双眼睛盯着他,只怕说出来被当成是消遣,于是答道:“他是我……义父。”
他不善于扯谎,这话说得磕磕巴巴,脸也涨红。
杜琰一拍桌子:“枣玠这过所上白纸黑字写着他并无亲人。你若不说实话,休怪本官无礼!”
张涣吓得身子一跳。那杜琰怒目圆睁,似将他看做犯人,要将他绳之以法一般。
这审问态势,他在濯阳做衙役之时见得多了,也不害怕。只是他本就觉得说谎可耻,更何况如今是在官家面前说谎。此时被太守当作他平日鄙夷的贼人,更觉得自尊受挫。
他小心翼翼说道:“说了只怕大人不信。”
杜琰摊纸提笔:“说。”
“我与枣玠,日日朝夕在一处……大概,是一对眷侣。”
杜琰记录的手一停,抬头看着他。
张涣见他面色惊疑,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挠了挠脑袋。
只听杜琰如喉被鱼刺哽住一般,哼出两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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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涣走出衙门,宝贝似的揣着那新办的过所,飞奔回到码头住处,翻出荆扬两州地图。
他寻到那宛陵所在,第二日就买了东去船票,启程出发。
一想到枣玠已经寻到,一时竟归心似箭。
归心似箭。
在船上几日,他被那喜悦冲昏了头,只记得两人分离之时是两情相悦,只想着日后要与枣玠如何和和美美,却不曾记得前些日子自个儿苦恼不已的事由。
下了船,包袱也未来得及放下,便一路小跑着边问边寻。
宛陵是丹阳郡治所,也是扬州大都之一,光香粉铺便有两家。
他先跑了城东,未寻着枣玠,便又往城西走去。
他找到第二家时,已是傍晚,街市早已散去。
看着紧闭的大门,张涣紧张又兴奋。
“小子,买胭脂哪?”
张涣扭头一看,见一男子捕快打扮,冲他笑着,用那带着吴地口音的官话对他说道:“今日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这话说的,好像这胭脂铺是他做主一般。
张涣已默认这铺子是枣玠的,此时又冒出一陌生男子作主人模样,心里一阵不舒服。
男人指了指店铺:“几个月前的新店,不输城东那两家。”
几个月前?
张涣立刻问道:“店主可是枣玠?”
男人一脸惊讶:“你、你是……你如何认识枣哥?”
张涣知找对了,内心雀跃忘形,不禁脱口而出道:“我是你兄嫂,如何不认得他?”
见那男人呆愣原地,张涣才回过神来,一张脸羞得通红,留下一句“明日再来”,便一溜烟儿跑了。
张涣在客栈大通铺住了一晚,第二日又早早来到这香粉铺门前。
他这一股冲劲,在看到店门打开那一刻,瞬间消散无存。
枣玠要出来了……
他身子一颤,下意识躲到身旁一棵树后,悄悄探头张望。
若是见着枣玠,他该……与他说些什么?
张涣内心茫然,但一想到能见着枣玠,心里又充满期待。
今儿就先……先这般偷偷看着,其他事儿,等他想好再说。
一十五六岁少年在店门前忙碌。张涣左等右等,也没等着枣玠出来。
“早啊。”
听到有人来了,他下意识缩了缩脑袋,见是昨日傍晚偶遇的捕快,正提着一笼汤包与那少年搭话。
两人看着极为熟稔,那卖香粉的少年与捕快……如枣玠和李俊一般。
张涣呆望着香粉铺前二人,仿佛回到他在濯阳之时,在这清早少人的街道上,遇着前往集市当值的李捕头,两人相互寒暄,分食煎饼。
那二人站在店门旁吃包子,捕快突然俯身,将少年脸上溅上的汤汁舐去。
张涣吓得捂住嘴,将一声惊呼吞下肚。
脑中的画面被他挥去。
什么如枣玠和李俊,那明明是枣玠与他张涣才会做的事儿。
想来是那捕快喜欢卖香粉的少年,昨日逮着他这个客人,便叫他今日多买些,以此来讨那少年欢心。
张涣正酸溜溜想着,突然听得屋内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是枣玠的声音……
枣玠在叫他的名字!
张涣以为自个儿被枣玠发现,吓得整个身子都埋在树根后。
枣玠又叫了一声,语气带了一丝怒意。
张涣知此时已躲不住,脑中闪过许多应对念头,决定待会儿先平息枣玠怒火,再说其他。
正要迈步出去,却听那少年应了一声,随枣玠进了屋。
他愣愣看着两人进屋的背影。
枣玠叫的不是他。
那少年……可是枣玠收的新学徒?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枣玠会不会也对他……有那种想法?
莫非枣玠就喜欢这类比他小上许多,还听话的少年……?所以在离开自己后,又找了一个?
张涣见二人在屋里久久不出来,不知在做什么事儿,只觉得越想越真,当下便想进去看看。
他掏出假胡子贴上,脑袋上再围块儒巾,扮作书生模样,轻手轻脚走进店里。
店里没人,想必是那两人以为天色尚早,不会有客人到来。
这货架布置,也和之前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拿起一盒胭脂,打开嗅了嗅。
果然,与城东那家不同。中原的胭脂,色泽与气味总要浓烈一些。
张涣又听得屋后两人交谈,捕捉到枣玠轻柔语气。
他寻了许久的人儿,便在这几步之外。
想要见他!
张涣掀起布帘,见后屋布置也如之前一样。那少年正坐在绘花钿的桌前,拿着笔在纸上画纹。枣玠俯身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耐心教着。
两人脑袋叠在一起,齐刷刷抬头。
张涣方才见着两人亲昵模样,只道那猜想成了真,脑中“轰”的一声,心里懊悔不已。此时又见两人盯着他看,他又忍不住悄悄对上枣玠视线,碰上枣玠探究的目光,又心虚地看向别处。
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老板可在?我来买胭脂。”
那少年连忙起身,连道几句怠慢,将他带往前厅。
张涣想多看几眼枣玠,便觉得那少年的殷勤之举,是在催他赶紧离开后屋,恐怕是护枣玠护得紧,连他这个陌生人想多看一会儿也不让。
看着这少年身上没几两肉,轻轻一撂便能将他打倒。
即便是这般瘦弱,也想要保护爱人……
他呢,白吃枣玠那么多米,长这般壮实,却总让枣玠涉险。
自责卷土重来,他用力捏紧拳头,强忍着不让自个儿发作。
少年带着一点吴越口音,给他介绍胭脂。
张涣比他懂得还多,自然是听得心不在焉,反而关注起那无关紧要的事儿来。
这扬州口音,竟如此……可爱,听着像撒娇一般。
也难怪枣玠喜欢这孩子。看着聪明伶俐,连说话也这般叫人喜爱,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那少年将一屋胭脂都介绍完了,见张涣还是愣愣模样,便小心翼翼出声询问。
张涣随口答道:“就这些……可还有其他的?”
少年以为他嫌弃这铺小,便解释道:“师父从豫州过来没几长时间,错过红花盛花期,只采集了一点,所以便先做十几盒卖卖,来年再……”
他提起这豫州,便是暗里说枣玠手艺高超。
谁知枣玠在后屋一听,知这孩子是要将自个儿的底给透光了,便出声制止。
“方粲!”
谁知两人也同时“哎”了一声。
那少年看着面前这位客人,见他也如自己一般紧张,以为是枣玠突然出声吓着了他,便小声解释:“我师父总不让人说豫州事儿。但他这制胭脂的手艺,可是真从那洛阳学成的。”
这豫州与洛阳……如今都是枣玠伤心地,所以枣玠才不许别人提起。
是他生生让濯阳安乐窝,变成了枣玠想拼命逃离的噩梦。
那之前被他忽视的苦痛,在此时突然袭来。
方粲看着那落荒而逃的客人,喃喃道:“真是怪人。”
第46章 相认
这日傍晚,张慈提着条鱼敲开枣玠屋门。
他想多与方粲亲近,奈何枣玠管得紧,闭店之后便不再出门,两人只能趁着清早人少,匆匆见上一面。
这扬州地广人稀,鱼肥且价廉。想来枣玠在中原不常吃得到鱼,这一来到扬州,几乎每隔几日都要买一尾来吃。
这鱼便成了张慈讨好枣玠之物。
枣玠知那洛阳人吃鱼的讲究,这做鱼的方法也略知一二。每当那张姓捕快给他送鱼,他都亲自下厨,将鱼烹得叫那二人惊赞。
“师父,你若不做胭脂,开菜馆定能赚更多银子。”方粲自小在会稽长大,几乎日日有小鱼吃,却不知鱼能做得这般美味。
“不过是随便煮了会儿,比不上——”枣玠说了一半,便住了口。
记得在濯阳之时,每当李俊带着鱼来家里,总是张涣烹鱼。
张涣比他烹得更好。
两人见枣玠面色不快,一时也只好闭口不谈。
沉默许久,张慈咳嗽几声,没话找话道:“这几日秋收,我得帮着打粮食,恐怕不能再来了。”
枣玠仍自顾自吃着,没打算搭话。
方粲却叫起来:“那怎么成!我、我……师父想吃鱼怎么办?”
他本想说自个儿想日日与之相见,若是连着十几日见不着,便如蚁噬心一般难受。但他也知枣玠不喜他与张慈瞎混,若是直说了,不知又要如何教训他。
因此,才临时改口,说了这蹩脚理由来。
枣玠如何不知这孩子心思。听他说那傻话,竟又想起那如他一般痴憨的张涣来。
不禁扯了扯嘴角。
他听那张慈安慰道:“近日衙门也在招衙役,等招到人,便能闲些。到时候我定日日来看你……你们。”
枣玠知这二人恨不得时时黏在一处,却又碍着他在场,叫他好生尴尬。
不过这样也好,那两人相爱,便……没有他的事儿了。
他不用再担心那徒儿喜欢上他,不用再害怕……害怕经历那被嫌的痛苦,更不用受那隐瞒的煎熬。
便这样过一生,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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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涣领了衣裳,住进衙门大通铺。
他躺在床上,伸展着胳膊,舒服地叹了声气。
这儿可比码头好多了。在码头通铺,几乎每夜都有人喝酒闹事,甚至见他个头小就要揍他,结果无一例外都被他打晕过去。
衙门禁酒禁私下打斗,他便能安心睡个好觉。
做了衙役之后,会不会与枣玠在街上偶然相遇?
枣玠遭贼欺负,他碰巧路过与贼搏斗,留下英俊背影。
最好再受点小伤,装作昏迷模样,枣玠担忧地冲上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