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知道[古代架空]——BY:西子湖桂花鱼

作者:西子湖桂花鱼  录入:07-30

  枣玠整日缩在房间里,听着外边刀剑相撞之声,怕得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担心惹恼了其他住客而被杀害。
  这等船的日子,每日都是煎熬。
  他常常想,若是在阳安之时,他选择回濯阳,此时一定正安安心心做着胭脂。
  至少……不用像如今这般,提心吊胆又居无定所地过活。
  至于张涣……他知想了也无用,索性不去想了。
  如今走了这般远,张涣寻不到他,他也回不去了。
  走到此处,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他此时只想快些到新淦。
  可到了新淦,他又要寻屋子、做胭脂……
  过着与他在濯阳一般的日子。
  他尝了张涣给予他的甜头,便再难回到那索然无味的日常中。
  那人不在,他上哪儿去都一样。若不是过所上写着新淦二字,叫他就地过活也无所谓。
  过了几日,他终于排到了船票。
  上了船,他又心生退意。
  他竟不想去了。
  或是去不去都无所谓,只是他卡在这半途,不得不去。
  看着大船缓缓离岸,他终是没有勇气跳到岸上,潇洒回去。
  他知道他还是得去的。
  顺着长江,经那彭蠡泽进入赣水,便能抵达新淦。
  夏日水急,两日便可。
  到了之后,他要做什么呢?他做什么都仿佛无意义,不过是在死亡之前找些事儿来打发时间。
  他的一生,就该如那灰一般毫无光彩。
  枣玠站在船尾甲板上,看着因上游暴雨而变得混浊的江水发呆。
  他见岸边有人在挥着旗子,冲他大喊着。
  他看不清那人身影,也听不清那人呼喊。
  恍惚间,竟以为是那傻小子来找他了。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告诉自个儿莫要再做梦。
  他这一路上,认错了多少人。那惊喜落空之感,又叫人多么难堪。
  ————————
  荆州河流多且宽,城县大都沿河而建。
  张涣骑着驴,顺着汉江一路南下寻人,总算在七月中旬抵达江陵驿。
  江陵毗邻长江,此处有那云梦泽做蓄水池子,水灾在此处并不易发生。
  张涣便想要乘船沿着长江东去,那码头船夫却朝他连连摆手:“上头不让开了。上个月突发大水,下游翻了几艘客船,不知死了多少人。”
  张涣未曾来过南方,不知南方水文,那船夫又对他神秘兮兮说着:“往年这下游都不出事儿,今年不知怎的,船就翻了,莫不是那妖怪作祟,要吃几个人去。”
  张涣自然不信妖怪,只是他不识水性,知道一旦沉船他就是死路一条,便也不敢冒险,老老实实牵着驴走了。
  他以为枣玠此时已寻到营生住处,便没有将下游沉船之事放在心上。
  却不知枣玠上月经历那九死一生,又平白生出多少麻烦事儿来。


第44章 一刻
  那日上游突降暴雨,江上狂风大作,掀翻了客船。
  好在当时接到岸上指示,船已临近岸边,不少船客借着水流冲到岸上。
  有尸体,也有奄奄一息之人。
  江夏、庐江、豫章三郡立刻开仓放资,接济落难百姓。
  豫章太守杜琰更是亲临柴桑,指挥百姓防汛抗灾。
  这日,他到那临时搭建的医棚慰问伤者。那医棚简陋,地上血脓混在一处。
  杜琰不禁掩口皱眉。
  柴桑知县在一旁连忙说道:“大人不必进去,在此处看看便好。”
  杜琰心道这与民同苦的形象可不能毁了,若是不做足样子……
  这般想着,便硬着头皮进了医棚。那柴桑知县也只好跟上去。
  毕竟是平民出身,杜琰对百姓之苦更能感同身受。他见此处哀声遍地,虽心有不忍,但拨付财政有限,大部分都用去加固堤坝,实在无余钱修筑新舍。
  一人缩在角落,盖着一层毯子颤颤发抖。
  杜琰瞧见那人有些面熟,便问身旁的柴桑知县:“他可是病得厉害?”
  柴桑知县答道:“他已醒来七八日,却因那随身行李都被江水冲走,不知该去往何处,便滞留于此。”
  杜琰应了一声,只道那人是害怕,便要前去安抚,做足那爱民亲民的派头。
  可那人拉着毯子遮住脑袋,更缩成一团。
  杜琰握住他捏着毯子的手,亲切说道:“你有何苦痛,可与我说说。”
  毯子下的身子对他十分抗拒,杜琰也觉得尴尬,只好起身离去。
  等出了医棚,他似有意无意地问那知县:“你何时与他们补办那过所?”
  “这豫章流域的灾民已经搜救完毕,等几日之后便一齐办了。”
  “民生之事,哪能拖这么久?给我明后两日办妥。”
  知县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应了。
  枣玠听得杜琰走远,才小心翼翼从那毯子里冒出头来。
  他心慌不已,当下便想离去。
  可他此时身无分文,连那过所都丢了,又能走到哪儿去?
  他那儿也不能去,只能呆在这四面漏风的嘈杂之地。
  想到方才见着那杜琰,心中烦躁不已,此时只盼着莫要被那杜琰认出,免得事外生事。
  又等了几日,才听闻能去衙门补办过所。
  那柴桑知县问了他姓名、来处去处、做何营生之类问题,他都一一如实答了。
  两日后,他听从那柴桑知县安排,独自到县衙去取那过所。
  听说是那豫章太守亲自为流民补办重要文书,百姓有事无事,都挤在衙门外围观。
  守卫只好掩着大门。
  枣玠进屋时,那太守头也不抬说道:“把门关上,外边可太吵闹了。”
  枣玠照做。待掩好门坐下,才看清太守面容。
  杜琰……?
  他起身要走,却被杜琰喝止。
  “枣玠,坐下!”
  那杜琰毕竟是当了官儿,说起话来有那让人不敢抵抗的威严。
  枣玠缓缓坐回原处。
  杜琰看了他一会儿,眼里掩去情绪,开口道:“你是要去新淦?”
  枣玠点点头。
  “说话!”杜琰命令道。
  枣玠吓得喃喃出声:“是……”
  “去做什么?”
  “卖、卖胭脂……”枣玠见他如此严肃,如审问犯人一般,丝毫不顾两人旧情,心里不知是慌张,还是悲凉更多。
  杜琰看他那怯懦模样,不禁用手揉了揉眉间。
  枣玠只道自个儿惹恼了他,吓得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却没留意,杜琰捏着眉间的二指,悄悄拭去了眼角泪珠。
  “新淦闹匪寇,莫去。”杜琰轻声说着,语气也变得柔和。
  枣玠哪敢说个“不”字,只能点头,嘴里也不停着:“全听大人吩咐。”
  “你家里几口人?”
  “就我一个。”
  “先前在濯阳……做何营生?”
  “卖胭脂。”
  “可有房产畜力?”
  “没有。”
  杜琰一一如实写了。
  “上前来。”
  枣玠听从吩咐上前。
  “这里边是你那过所,还有一些其他过关所需物件,莫在外边就拆开,小心弄丢了。”
  枣玠接过那纸包,杜琰也紧紧攥着,似乎不愿放开。
  “大人,小民……”
  枣玠就近在眼前,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就喷在他脸上。
  杜琰猛然醒悟,松了手。
  他笑了笑,做出那和善表情,想要说什么,却又住了口,只是面上笑着。
  枣玠微微欠身:“告辞。”
  出了衙门,才发觉出了一身汗。
  许是天气太热。
  他回到临时医棚,坐在自个儿床上拆开纸包。
  也不知杜琰要让他去哪儿。
  如今杜琰已经是掌管一郡事务的大官,也会用那官威压他了,丝毫不念着两人旧情,对他也这般凶狠。
  也许那旧情,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杜琰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骗他钱色。
  他取出过所,见上边写着宛陵二字。
  宛陵在何处?听这名字,应该也是在荆扬两地。
  纸包里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和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枣玠二字,一旁绘着荷花莲叶纹。他看着那莲纹,不禁皱眉拆了信,见里边写了满满七八页,密密麻麻的文字让他心惊。
  这字与画,都出自杜琰之手。
  这些记忆,和着那刻骨铭心的爱恋,一齐深埋在他心里。若不是今日相见,他都快忘了杜琰的模样。
  那信纸密密麻麻,他看着便头疼,索性扔在一旁不看。
  又拿过那布包,一层层剥开,发现里边竟包着许多碎银两。
  枣玠立刻将布缠上重新包好,又斜着眼睛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钱来路不明,就此收下又如何使得?
  他想还给杜琰,可那杜琰如今是太守,他哪能轻易见得。
  更何况……他此时极缺银子,这袋碎银子正如雪中送炭一般。
  莫非那信中有写这银子用途?如果是杜琰暗中托他转交给谁,却被他自个儿用光了,他可是要被治罪?
  这般想着,便拿起那七八页的信纸,硬着头皮读下去。
  ————————
  与杜琰的情史,他早已经忘了细节,谁知杜琰在那信竟将此事又详细叙说了一遍。
  满满八页信纸,写尽他那十二前的欢愉,与这十二年的苦楚。
  看着杜琰所叙当年事,枣玠心中并无波澜,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
  不过是俗套的故事罢了。
  那杜琰还是穷书生之时,在元宵灯会上遇着枣玠,去被勾了魂似的跟着他走到巷子里。
  然后便说喜欢他。
  偏偏枣玠就是对这类憨直少年没有办法。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眼前不禁浮现张涣那副固执黏人模样,心里泛起一阵柔情。
  熟稔之后,两人常常夜半幽会。杜琰喜欢用那墨笔,在枣玠白皙的腕子上绘那花鸟图纹。他也觉得那图纹好看,便向他学了绘制方法。
  两人没有纸,便在胳膊上相互画着。枣玠初学之时,画得一团糊,有时干脆将杜琰整个手臂都涂得漆黑。杜琰便会佯装生气,与他笑闹。
  这么想来,如今他那吃饭的手艺,也是杜琰教给他的。
  再后来,他们偷偷到城郊空屋,脱了衣裳滚作一处。
  杜琰也是什么也不会,枣玠便用尽手段技巧,让他舒爽、成瘾。
  让他……更喜爱他,更离不开他。
  杜琰也与他说,等做了官,有了收入,便买下他,救他出苦海。
  枣玠将自个儿攒的赎身钱都给了他,用作去长安赶考的盘缠,等他衣锦还乡。
  他等了许久,每夜被人压在身下的屈辱与痛苦,要比往时多上百倍。
  他咬牙等着。
  杜琰终是骗了他。高中之后,杜琰娶了那刘员外的女儿,转头便装作不认识他。
  一句解释也没有,连面也不让他见。
  他知自己成了他的累赘,成了他难以启齿的人生污点。
  他当时哭得撕心裂肺。
  此时再回顾,心中却只剩淡淡的疤痕。
  只是有些心疼那打了水漂的银子。
  这袋银子便是杜琰还他的……?
  枣玠看着信中所写,杜琰还再三保证,这是他日常吃穿用度偷偷省下的,不是那拨付财政的官银,可放心使用。
  他只道杜琰做了官,自然是不差银子,怎还会过得如此拮据。
  杜琰信中写了十二年前绝情之举的缘由。涉及朝中利益勾结,他不便多说,只说是受了威逼利诱,与那刘员外结成亲家。
  这十二年来,每走一步都受人指使,一举一动都遭人监视,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不得安生。若是逃了,十年寒窗便做了废,他如何甘心?可一旦入了局,便只能做那提线木偶,任人摆布。
  写自个儿苦衷,并不是为求得原谅,只是给自己心里一个安慰。若是枣玠看了,知道他也因背叛之举受了报应,能因此畅快一笑,便更好了。
  枣玠默默放下信纸。
  他对此事已经看淡,又如何能够畅快一笑?
  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那杜琰不过是与他一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退不得,只能硬撑着继续。
  也许这便是命运的力量。
  是他们谁也无法与之抵抗的力量。
  ———————
  豫章太守在柴桑呆了一个多月,做足了那好官模样。太守启程回南昌之日,百姓夹道相送,以示感谢。
  杜琰坐在马上缓缓前行,面上微笑着。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百姓,没寻到想见之人,心里一阵落寞。
  枣玠此时……应该是走了。
  此次柴桑之行,没想到能遇着他。
  想到那日枣玠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只觉得心疼不已。
  他们之间,只剩官与民的关系。
  也只能有这层关系。
  若是让家里夫人知晓他曾与妓子勾缠,此时仍对他念念不忘,怕不知会遭到娘家何种报应。
  十多年官场的战战兢兢,恐怕都要打了水漂。
  杜琰回想这一月言行,自认为不曾暴露一言一语。
  那日在衙门,他审问枣玠,明面上是枣玠有可疑之举,暗里则是……想再与他说说话,想再听听他的声音。
  他算着时间,约莫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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