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便后退,退至万仞关。”肖未然毫不迟疑道,显然心中早已有决断,“只是……你的伤势,不知能否跟上我们。”
“我无碍!”王离咬牙,“只是为何是去万仞关?万仞关后方是万丈深渊,且去万仞关需先过泗水,这样一来我们便也没有退路了。”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肖未然眸色深沉,“万仞关易守难攻,只有守住此处才有可能抵挡住北凉的铁骑继续南下;另外,我仔细研究过了,此处地形特殊,只要能利用好万仞关和泗水,我们还有翻盘的可能。”
王离虽不甚明白,但还是愿意相信他:“王离愿誓死追随肖大人!”
当夜,肖未然便清点了人数,加找回的将士,共计约五万人马,悄悄连夜赶赴了万仞关。
在过泗水前,肖未然悄悄安排下一万马埋伏在泗水附近,好生吩咐了一番,才率领其他人过了泗水。过泗水后,肖未然又留下两支奇兵,分别埋伏在南北两侧。
期间,肖未然一边布置军中大小事宜,一边耐心细致照顾王离。王离一开始还诚惶诚恐,到后来便舍不得拒绝了,心中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不该有心思。其实,这份心思由来已久,似乎见他第一眼时便生了。
王离还记得初见肖未然时,他睡眼惺忪地从大帐中出来,怯怯地看了自己一眼。王离也不知怎得,当时便被他懵懂与胆怯的眼神勾得心中一动……王离后来一直苦苦压抑着自己,只是近来与他接触多了,这份心思难免更强烈了些。
王离也知自己这心思是为大不敬,便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是越不想想,那念头越是不受控制地疯狂滋生,甚至连在睡梦中都是他的身影。
肖未然却浑然不察,只一门心思扑在了战事上,他知道,当前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自己死守住万仞关,引敌前来。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解燕抚旌之困,才有可能给爹爹报仇……
与肖未然料想的不差,燕抚旌的几十万大军一进平邑口便中了埋伏,几乎是主动跳进了北凉的包围之中。燕抚旌率领将士拼死搏杀,虽然难以突出重围,但好歹也和恒玦汇合了。
等肖未然收到信时已经是数日之后了。肖未然虽心焦,却也没旁的法子,只能督促手下将士抓紧依仗着万仞关修筑城墙。肖未然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燕抚旌,你再等等,我没旁的法子,你一定要撑住。
还不等城墙修建完毕,肖未然便已等不及,迫不及待地让人给北凉放出话去,说北凉王要杀恒玦和燕抚旌尽管杀便是,大兴早已另立恒玦胞弟为新皇,新皇现在便在万仞关督战。
王离初听到这个命令吓了一跳,忙劝阻道:“肖大人,您疯了不成?!皇上胞弟都在京城中……皇上也还无恙,我们怎么可能另立新皇?!若被皇上知道了,这可是杀头之罪……”
“怕什么!出了事我担着!”肖未然决绝道:“到时候我自会禀明皇上,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我肖未然自己的主意,你只管按我的命令去做!”
王离眼神一暗,“属下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肖大人,您跟我说实话,您此番是想引北凉大军前来,好解燕大将军之困?”
肖未然也知瞒不住,他也没想着瞒,便点了点头。
“那肖大人您的安危怎么办?!”王离气道:“您是想拿您自己的命换燕大将军的命吗?!”
“我自有法子……”肖未然避开他的眼神,“只要能成功,我们也有一线生路。”
王离冷笑一声,“您带领我们来此绝境,您哪里曾想过什么后路?您不过是想拿您自己换燕大将军罢了……我王离不怕死,只是不明白,燕抚旌……他到底哪里值得您这般?!他不值!您可还记得,我给您提过的那位护军校,那位被他亲自下令斩首的护军校正是……您的……”
“在我心中他哪里都值!”肖未然冷视着他,未听清他的话便打断他,“你是想抗命不遵吗?你若惜命现在我放你走便是!”
王离按捺下心中的难过与嫉恨,外加终究舍不得叫他难过,只得服了软,继续瞒下真相,“属下……遵命!”
燕抚旌也记不清自己连续多少日不眠不休了,他只依稀记得,自从进了平邑口,他便一直在厮杀,手中的长枪、剑已不知磨钝了多少把,战马也早已被利刃砍死……到后来,只能从身边的死尸上拔下箭矢当作武器……再后来,便是赤手空拳的搏杀……
最初的满腔恨意此时也已随着气力消失的差不多了。他也已抢下了燕祈的尸首,不过还不曾来得及看一眼,也不敢看……也不知最终能不能好好安葬他……
在燕抚旌力气彻底殆尽之前,北凉王终于暂时结束了这一轮进攻。燕抚旌长出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双膝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一旁的恒玦自然也没好到哪去,他从未想过自己堂堂一国天子,竟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暗自懊恼,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跑到这来,不仅怕是会送命,恐将连累一国百姓。可心中的无尽懊恼他又不能说出口,一国之君怎么可能犯错?一国之君不可能犯错……
“抚旌,想不到……最终朕可能要与你死在一处了……”恒玦不管一地的尸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恒玦说完,费力地接过属下递来的水,混着脸上的血水喝了一口,又递给燕抚旌。
燕抚旌半晌才撑着地站起身,又重重地坐在一旁,接过水囊狠灌了一口。他很不想跟恒玦死在一块……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想在临死前再看肖未然一眼,分别之时自己没敢看他,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或许是此刻太过脆弱的缘故,燕抚旌真的很想肖未然,很想再看看他,再摸摸他,再亲亲他,再同他说一两句话……那也算死而无憾了……
想到肖未然,燕抚旌又想到自己对不住他的地方太多了,多到数也数不清……若自己死了也好,那说不定就能瞒他一辈子了,就算他将来有一日知道了真相,说不定也会大度地不跟自己这个死人计较了……
第六十七章
燕抚旌想,分别前,自己还是对他太狠心了,无端地把一腔恨意都发泄到了他身上……与他有什么干系呢?他那么傻……那么单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傻傻的对自己好……燕抚旌从未敢对他说过,他越是对自己好,自己越是惶惶不安,因为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值得他的好,唯有自己……唯有自己不配……
燕抚旌不由得摸到了腰腹上藏的匕首,这是肖未然送给他的,他一直听他的话随身携带。就连刚刚没了武器,燕抚旌也舍不得掏出来,他舍不得弄脏了……
或许……可以在被俘虏前用这把匕首自尽……一想到死,燕抚旌又蓦地难过起来……那肖未然呢?他该怎么办?他往后该怎么办呢?自己来赴死之前为何都不曾想想他,都不曾给他安排好一条退路……自己明明曾对他许诺会护好他啊……
燕抚旌正思绪混沌着,忽有一人急匆匆跑来,满脸喜色道:“皇上!燕大将军……北凉王好像撤军了……”
燕抚旌猛地抬起脸。
“怎会?!”恒玦又喜又诧异,“详细秉来!”
“属下观察到……北凉军好像分散出一部分兵力往西方而去了……不过还有一部分围守我们……”
燕抚旌一怔,西方?在与外界失去联系前,曾有一道关于肖未然的消息传来,说他往万仞山而去了……万仞山正是在他们的西方……
恒玦喜道:“抚旌!我们有生路了!只要围困我们的北凉军一分散,我们便有杀出重围的希望……快!快令将士重整队形,我们再突重围试试!”
燕抚旌狠狠一攥拳,强按捺下担忧,忙下令重整军队……
肖未然和王离站在万仞山刚刚筑好的城墙上,往下一望,便望到了乌泱泱的北凉大军。
原来北凉王沮渠业觉得燕抚旌已是瓮中之鳖,跑不了了,便放心地留了二十万人马继续围困他们,自己则率领剩下的三十万大军横渡泗水,一举杀至万仞关。
沮渠业此来一是听说这边新拥立了个小皇帝,便想一并捉了,到时候直接打到大兴国都去,也叫他们大兴人瞧瞧,他们能立多少个皇上自己便能捉多少个;二是他听说了肖未然的大话只觉可笑,颇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敢拿屈屈五万人马跟自己叫板。
肖未然看到城墙下的北凉军,不仅毫无惧意,反而心中大喜。他知道自己已经为燕抚旌夺回了一线生机,另外,他并不是单纯想引敌前来,而是想一并聚而歼之!
沮渠业带兵在万仞关下叫嚣固守了数日,奈何这个肖未然就是固守不出。
沮渠业等得没了耐心,便命人开始强攻。这一开始强攻,沮渠业才意识到不对劲,这万仞关是依据山势而建,坚固无比,地势又陡峻,外加山上滚石和树木又多,三十万大军攻了十数日竟也未能攻上去。
眼看不仅没讨到好,还损失惨重,沮渠业心道不好,忙命大军后撤。刚撤至泗水,这才惊觉桥梁和船只均已被肖未然埋伏在两岸将士所毁,就连押运粮草未渡泗水的后军也断了联系。还不等沮渠业反应过来,只远远看见万仞关上的信号一亮,顿时有无数人马从两侧包抄而来。
沮渠业心中一慌,知道自己也如同燕抚旌般落入了埋伏,顿时自乱阵脚起来。
战事打至这一步,王离才惊恐地明白过来肖未然到底想做什么。
王离从来不知道这人柔弱的身躯下胆子竟然这么大。
“肖大人,您是想以五万人马包围北凉三十万人马?”王离钦佩之余还是担忧,“可是我们双方兵力相差实在悬殊,怕是包不住……”
肖未然却是成竹在胸,淡道:“我已派五千骑兵切断了北凉军与他们大后方的要塞,另有五千骑兵等前军过了泗水,阻断北凉后军粮草渡泗水。我们前有万仞关,后有泗水,万仞关抵得上十万人马,泗水抵得上十万人马,我们只需在南北两翼派兵包抄即可。五万人马包他三十万人马可不是绰绰有余?只要我们能活困他们一个月,必能生擒北凉王!”
王离听罢,更加衷心地敬佩起他来。
“王离,目前的兵力怕还是包不住他们,你我二人分别带两万将士马上增援南北,继续加固包围圈!”
“是!”王离陡然间信心百增,刚准备出发又顿住脚步,仔细看着他不放心地叮嘱:“未然……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肖未然没留心到他称呼的不敬,淡道:“没看到燕抚旌平安归来……没给爹爹报完仇……我是不会死的。”
一想到燕祁,肖未然便忍不住想流泪,可此刻只能硬生生忍着。肖未然想,等给他报完仇了,等燕抚旌平安回来了,自己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肖未然换了一身漆黑软甲,又挑了把趁手的佩剑,便骑着小青驹率领两万精兵自万仞关一冲而下。
风驰电掣间,耳听得风声与呐喊声不绝于耳,肖未然忽然想起自己曾答应过燕抚旌,答应他自己不会入战场,可自己终究还是食言了。不过肖未然不后悔,他想,如果拼尽自己一身血肉能换燕抚旌平安归来的话,那也值了。
待冲进包围圈中,初看到狠厉狰狞的北凉兵时,肖未然在那一瞬间也是胆寒。但一想到燕祈的惨死,肖未然心中的恨意陡升,便顾不得什么,握着剑奋力厮杀起来……
激动中,肖未然记不清杀死第一个敌人时心中是何感受了,只记得自己被热血溅了一身,心中似乎也克制不住地刺痛了一下……不过在敌人的大刀直直冲他门面而来时他便陡然间清醒了过来。这里是战场,容不得心慈手软,若他心软了,死的只能是他,败得只能是大兴……
想着,肖未然的眼神顿时凌厉了起来,心中再无顾虑和不忍,咬牙低吼一声,继续挥剑砍向敌人……
不知何时,漫天阴云密布,伴随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砸得人抬不起眼皮来。雨声密如鼓,风声劲似号,纵使如此,漫天遍地的暴风虐雨仍是丝毫抵不过战场中的呐喊呼啸去。
再到后来,肖未然心中便麻木了,眼前一片猩红,口鼻中也满是腥臭,想擦擦眼前的雨水与汗水,摸到手的却仍是浓稠的血水……恍恍惚惚间,肖未然忽然想到了总是在他梦中出现的场景,原来,那么残酷的梦竟能成真,只是……只是燕抚旌会如梦中一般来救自己吗?
肖未然微扬了扬头,透过这场无尽的大雨与厮杀,远远地望到了北凉王沮渠业……
他本当沮渠业是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可敌方主帅战车上站着的分明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沧桑老人……肖未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已是花甲之年,为何还是那么欲壑难填,为何就是不肯放过大兴,不肯放过燕抚旌?
那沮渠业似乎也在直直地盯着他,肖未然不知怎得,忽然被他浑浊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寒,这一发怔的间隙,一个北凉兵的利刃便向他迎面而来……肖未然顿时回过神来,可是已经迟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反应慢了,自己这次怕是躲不过去了……难道自己便要这样死了吗?可还未给爹爹报仇,也还未见到燕抚旌归来,他实在不甘心现在便死……正心有不甘着,忽见一刀刃穿透了那北凉兵的胸膛,那北凉兵顿时睁大着双眼向一侧歪去……
肖未然惊魂未定间一抬眼,正看到了一脸狞色的燕抚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