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大将军!”赵悦见燕抚旌已然被他刺激得失了心智,赶忙又冲上前,掰着他的手腕。
只是燕抚旌手上的力道极其大,赵悦两只手也掰不动他一只手,又见王离大张着嘴已是满脸紫色,心中一急,只得撒谎道:“大将军,您要真杀了他,就再也找不到肖大人了!”
燕抚旌这才稍稍恢复了点神智,紧咬着牙硬逼着自己松了手。
王离一脱离了掌控,立马垂着脑袋剧烈咳嗽起来。
可就算已是如此,王离仍是不肯住口,一边咳嗽着,一边冷笑着嘶哑道:“哦,对了……还有一事,我,我忘……咳咳,忘跟您说了,在泗水边,杀他之前,我告诉他,咳,是大将军您给我下的令,让他千刀万剐,让他葬身于泗水,是大将军您……要让他永生永世受七万冤魂啃噬之刑……你说,你说他临死前该有多恨你啊……”
“王离!算我求你了,你别说了!”连赵悦听着都恼恨不已,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燕抚旌牙齿咬得桀桀响,一把将剑刺进了他的胸膛,剑入一寸。
赵悦生怕他就此杀了王离,刚冲上前,便被燕抚旌狠狠一脚踹倒在地。燕抚旌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缓缓斥道:“你肆意隐瞒的事一会儿再算。”
燕抚旌又转向王离,“说!”此时的燕抚旌早已被他刺激得有些癫狂,“人到底在何处?!”
王离痛苦地满脸紧蹙,还是勉强笑着道:“其实……对您来说,也……也无所谓,咳咳,他该恨大将军……您的又……又哪在于这一点呢?大将军,您说是不是呢?”
燕抚旌嘴角抖了抖,握着剑柄往下一划,利刃瞬间划过了他半个身子,血渍甚至溅到了一旁的赵悦身上。
王离痛苦地张大了嘴,浑身抽搐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赵悦半跪在地上,摸了摸脸上仍带温度的血迹,心中一阵恍惚,这个私自对自己的将士用刑的人到底是谁?还是当初那个赏罚公正的燕抚旌吗?不是……不是,这个人早已不是燕抚旌……燕抚旌绝不会这般。
眼看王离就要被他折磨致死,赵悦踉跄着爬起身,低声道:“大将军,昨晚王离都对我说了。你放过他,放过他,我便告诉您。”
燕抚旌果不其然住了手,转身,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说。”燕抚旌胸膛狠狠起伏着,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肖未然,一定要找到肖未然,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还是不放心,燕抚旌便将剑抵在了赵悦的脖颈上,狰狞道:“最好别骗我……”
赵悦见他对自己也是如此,一时心寒,暗想:难道,难道王离说得是对的吗?这个人真的不再值得自己追随吗?
赵悦第一次对眼前这个他无比尊崇的人产生了怀疑。
“您先答应我……”赵悦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哽咽,“我说了,您便放过王离。”
“好。”燕抚旌一口应了。
王离隐约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艰难地开口道:“赵悦……你闭嘴!不要说,我宁愿死……你不要说,别叫我……恨你!”
赵悦咬咬唇,他实在不忍心看自己同生共死多年的同袍落如此下场,更不忍心看自己追随了多年的人一错再错下去。
他没别的选择……
赵悦缓了口气,不顾王离的劝阻,将昨晚王离对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对燕抚旌说了。
燕抚旌听到王离未杀肖未然时先是心喜,后听到他确实下落不明,而且有可能已寻短见后,心脏又是狠狠地绞痛了起来。
未然,千万别……
赵悦小心地看了看燕抚旌的脸色,“大将军,是否能放了王离?”
燕抚旌这才捂着心口回过神来,边大步往外走边厉声下令道:“来人!马上调集人马,继续在泗水附近仔细搜寻!将王离关押,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
赵悦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一向言出必行的燕抚旌竟会出尔反尔,也顾不得奄奄一息的王离,忙追上他,“大将军,您明明答应了我,放过他……”
燕抚旌顿了脚步,看都不看他,只冷冷道:“若寻得的人,我自会考虑放了他;否则……”
赵悦已是明白过他的意思来,肖未然无事还好,若肖未然真有个三长两短,燕抚旌一定会让王离偿命。
燕抚旌急匆匆地跨上马,带人往泗水赶,心里一个劲儿地痛苦默念:未然,算我求你了,活着,一定要活着……
第九十四章
寒暑易节,春去秋来,燕抚旌几乎已经沿着泗水将北凉翻个底朝天,却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有时候,燕抚旌甚至会记不清他的模样,只有偶尔梦回往昔,才能在梦中见一见那个叫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可就算是梦中的他,也日渐地不再那么清晰。
梦中总归是愉悦的,但燕抚旌厌恶做这样的梦,因为梦中有多美好,现实便有多残忍。每每醒来,看到身旁枕冷衾寒,不过叫他瞬间又陷入绝望罢了。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向自律自持的他也开始酗酒。倒也不是因为贪酒,只是人人都道一醉解千愁,他是真的很想试一试醉酒的滋味。是不是醉了便不会这般悔恨交加?是不是便能有片刻中逃离这痛苦境地?
可是,他喝不醉……苦酒入喉,一坛接一坛,但纵使喝得胃中如翻江倒海般难受,脑袋仍是清醒得很。
他总是能清醒地记得,他是如何一步步地,一步步地亲手将他最爱的人推入了阿鼻地狱……
赵悦实在见不得燕抚旌这般日夜借酒浇愁的样子,一日,见他独自在帐中喝了近两日也不曾出来,再也顾不得守卫的阻拦,擅自闯进了大帐。
一进去,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赵悦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燕抚旌正发丝半散地独坐在地上,手中还抱着一个空酒坛,听到响动,微微抬了抬头。
“大将军……”赵悦踢开遍地的酒坛,满脸担忧地走到他跟前,蹲下小心道:“酒多伤身,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无妨,我喝不醉……”燕抚旌又低下了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地上。
“大将军!”赵悦见他这般自暴自弃,心中既急又气,“您这般作践自己又有什么用?!”
燕抚旌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无用。”又抬起头看向他,“赵悦,你告诉我,什么有用?我该怎么做才有用?我该如何,如何才能将他寻回来?”
这两年,燕抚旌除了千方百计的寻人之外,也一直在兼管北凉,将北凉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燕抚旌做这一切,就是希望有朝一日等到肖未然回来,自己好告诉他,自己一直在为北凉赎罪,在为他赎罪。
燕抚旌觉得这两年他能做的都做了,可直至现在,要寻的人仍没有一点消息,教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推舟于陆,劳而无功罢了。
明明看不到一点希望,又教他如何继续坚持下去?
赵悦看着他无言以对,他也不知。
“赵悦,已经两年了。”燕抚旌说着,抬起一手遮住了眼帘,“我连他是否还活着都不知……你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两年之后,他再也没有当初回答肖斌时的坚定。
“末将不知。”想起下落不明的肖未然,赵悦心中也忍不住默默叹口气,复又坚定道:“但无论如何,末将都会一直寻下去。”
赵悦已没了别的选择,此刻他能做的只有加紧寻人。只有寻到人,他才能换回王离一条命,也只有寻回人,他才能让燕抚旌重新振作起来。
燕抚旌沉默了半晌,方遮着眼帘道:“你去罢。”
赵悦担忧地看了看他,只得起身,“是。”
临出帐前,赵悦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帐中还有昨晚的一只蜡烛半残着,豆大的烛光在白日不甚明显,但却映得那滴突然滑落的泪格外显眼。
燕抚旌微垂着首,一只手紧紧捂住双眼,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无声落到地上。
赵悦无意间撞见他如此失态,先是错愕,转而心中一涩,只得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匆匆走了出去。
天气渐热,塞外酷暑更叫人焦躁和绝望。燕抚旌偶尔鼓起气来,振奋一两日,但更多的时候仍是颓丧,一日比一日消沉,双目也早已失了神采。
一日,燕抚旌强打起精神支着胳膊看了几卷文书。只是看了还没有半个时辰,燕抚旌心中又突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暴戾。粗喘了几口气,却仍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戾气,燕抚旌猛地一把掀了案牍。
云兰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见状大气也不敢喘。燕抚旌这段时日以来,早已没了以往的波澜不惊,变得日渐喜怒无常起来。
“都出去。”燕抚旌无力地靠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
云兰也只得跟众人退下。
燕抚旌仰了头,刚疲累地长出了一口气,就见赵悦驾着一个将士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被驾着的那将士因跑得急的缘故,此时已是痛苦地弓着腰喘不上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燕抚旌见状心中越发焦躁,极不耐烦地刚要冲赵悦发火,就听到赵悦火急火燎道:“大将军,他是属下派去朔漠寻人的,他刚刚回来说,说他们好像寻到肖大人了!”
燕抚旌面色一空,缓缓地扶着椅子扶手站起身,嘴角颤抖得厉害,喃喃道:“寻到了?真的寻到了?”
那将士话说不出口,只能拼命地点头。
燕抚旌无意识地朝他们走了两步,咽了口唾沫,轻轻道:“当真?”此刻,他的心口跳动得无比厉害,那颗心似乎就要跳出他的胸膛了。
赵悦也无比地着急,忙帮那人顺顺背,又给他灌了几口水。
来人这才好不容易说得上话,忙冲他们二人解释来龙去脉,“我们一支队伍……寻到了朔漠……寻了一月,没消息……后来,见那处有……不少老弱妇孺在乞讨,我们心软,觉得带的粮食充足……便施舍了些……我们见乞讨的人群中……独有一人缩在角落里不曾靠近我们……我们一个兄弟便过去,给了他半张饼……他也不肯接……那兄弟注意到……他衣襟破了……后背蝶谷中间……好像有被剥过皮的赤红色疤痕……我们队伍中有之前见过肖大人的人,赶忙悄悄地认了……觉得那人的身形与肖大人十分像……只是他的脸实在污浊不堪……我们未能看清……”
听他如此说,燕抚旌终于肯信,一时激动得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只能一手扶住了头,一手抓住了他,满眼急切道:“是他……在……在何处?!他现在在何处?!你们又叫他逃了?!”
“还在朔漠!我们生怕……生怕认错了,也生怕肖大人不肯跟我们回来,中间再生了变故……便还不曾与他相认……十几个兄弟乔装打扮了,有装作乞丐的,也有装作路人的,并不声张,只悄悄一路跟着他……其他的兄弟也都远远监视着……我先回来……回来给大将军报信……由大将军定夺!”
燕抚旌狠狠咬了拳头一口,大咧了嘴角,“错不了!错不了!”又激动地一把抓住赵悦,“赵悦!你听到了吗?!是他!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赵悦也激动地说不出话,狠狠点头。
“快!马上!马上带我去!”不等来人再说话,燕抚旌一把扯住他,大步拽着他往外走。
赵悦也忙跟上他,又忽地想到什么,忙急道:“大将军!军中和北凉事务您是否先安顿好……”等出去,却见燕抚旌早已带人驱马而去,赵悦也只得匆匆跨上马去追他。
燕抚旌狠甩马鞭,听着耳边飒飒风声,却仍觉得行如龟速,恨不能立时飞到朔漠才好……
第九十五章
酷夏的朔漠越发熬人,一脚踩下去,那热度似要穿透脚底掌将人整个烤干。这时候一旦来风,热浪顿时就夹杂着沙土砾石袭来,直直地往口鼻中灌,直教人气也喘不动,眼也睁不开。
耀日黄烟下,戈壁滩上的一抹鲜红酒望显得格外惹眼。
客栈老板听到门外有响动,忙殷勤地迎出来,见来人是几个打扮质朴的商贩。
那几人正一面拍打着身上沾的沙尘,一面嘀嘀咕咕地互相说着什么。
客栈老板悄悄打量了下这几人,总觉得他们有些怪异。这里虽气候条件恶劣,但因是交通要道,往来的商贩一直不少。只是来此停歇的商贩大都押运着不少货物,哪像这几人,每人只随身携带一个包袱,虽也赶了两辆马车,但马车上的麻袋空空扁扁,很明显没装什么东西。
老板心中疑惑,先用北凉话问了两句,见他们没反应,忙又换上汉话,“几位客官从何处来?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那几人本都小心地盯着门外,听见他问,其中一人才低声道:“在这门口给我们支张桌子,再简单备些饭食即可。”
老板忙道:“几位客官,这门口风沙实在太大,不一会儿饭菜就得沾上沙土。本店虽小,楼上却有雅间,几位不妨楼上请?”
不想那人却极不耐烦道:“就在门口,马上备来。”
老板心中疑惑更甚,不明这几人是何用意,也只得应了,“是是。本店还有上好的酒,最是解乏,也给几位打几斤来?”
“不要酒,只要饭菜。”那人往桌上扔了一小块金子,“再多给我们备些干粮和水,一会儿我们带走。”说罢,又紧张地往外张望。
老板看到金子喜不自胜,忙拿了过来,“好说好说,几位客官稍等。”刚要走,又实在好奇他们到底在看什么,不由得也跟着往门外望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