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明白了原委,燕抚旌喉头不受控制地一哽,抬起一手痛苦地遮住了眼帘。
燕抚旌这才知道,当初王离的担忧是对的,肖未然真的是想在泗水自尽,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在用他的身子赎罪。肖未然早就不想活了,从两年前知道真相起,他就不想活了……
燕抚旌忽然不知道是该恨这个老头还是该感激他了。是他,将肖未然的身子弄得伤痕累累;可也是他,将肖未然从泗水里拉了回来。
赵悦也终于明白了肖未然腹部的伤是如何来的,恐惧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赵悦震惊了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那他身上的毒……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那辛无疾转身翻翻那只随身携带的大箩筐,从里面翻出厚厚的一本书来,满是炫耀的一拍,“这也是我的一大力作!”
说着,辛无疾翻了翻那本厚书,翻了半天,才指着一页喜道:“呐!就是从这一页开始,从这个玉生烟开始,他开始帮我试毒的。你们不知道,一开始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可痛苦了,因为没人肯帮我试毒,虽然我跟人说了,我肯定能找到解毒的法子,但还是没人肯帮我试。还好他来了,他很听话,我让他喝什么毒药他就乖乖地喝什么毒药。从这个玉生烟一直到最后一页,这大半本书上写的毒全是他帮我试的。”
燕抚旌一抬眼,无意中瞄到那本书足足半个手掌厚,心脏不由得重重一缩。
肖未然到底,到底试了多少种毒药?绝不止,绝不止他所说的近百种。难怪,难怪他会说他记不清了。
“虽然他身上大部分的毒我都给他解了,但是药三分毒,那解药于他的身体也有害,再后来他身上的毒实在太多太杂了,而且有的毒也清的不彻底,所以用他做实验已经不准了,我也实在是用不得他了,便把他给撵了。那日,我告诉他,他的身子已经没用了,他可以继续寻短见了,他就听话的乖乖走掉了。我本来以为他早就死了呢,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还活着呢。”辛无疾说着,伸长了脖子望了望榻上躺着的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不过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他这般有气性的人。”尽管燕抚旌脸色已是苍白得吓人,但那辛无疾还是在那继续不看脸色的喋喋不休,“我辛无疾佩服的人不多,他算一个。开膛破肚也就不提了,有些毒一旦发作起来,那才真真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竟然都能一声不吭的硬扛下来,实在是个有魄力的。就是他这副身体不能再继续用了,实在是可惜……可惜啊……”
第一百零三章
“别说了!”赵悦见燕抚旌的脸色已是分外可怕,生怕他当下便杀了这个辛无疾,忙打断他,又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看着燕抚旌道:“大将军,肖大人身上的毒还得靠他呢……”
燕抚旌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眸来,定定地看向了辛无疾。
一向不知道看人脸色的辛无疾无端地被他看得打了个哆嗦,一时竟觉得有些腿软。
许久,燕抚旌才狰狞着脸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他的毒,可解?”
辛无疾滚了滚喉结,下意识地觉得若自己说不能,可能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忙点点头,“可解是可解,不过有些麻烦,需要多费些功夫。”
燕抚旌这才闭了闭眼,动用了极大的毅力逼迫自己压下杀念去。起码,起码要等到肖未然身上的毒解了……
燕抚旌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管自己是怎般地为他揪心痛苦,仿佛眼前的这一切均与他无关似的。
看他这般,燕抚旌忽地意识到,就算他身上的毒能解,可他心中的心结又该如何解?自己往后该如何做,才能唤起他一丝求生的信念来?自己又该如何赎罪,才能永生永世地将他留在身边?
“他的眼睛,能否治好?”燕抚旌看着肖未然忍不住又低声道。
“他的眼是七虫蛊的残毒导致的,却也不难医治,只需将残毒逼净即可。”辛无疾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
“若不医治……会如何?”话刚一出口,燕抚旌不由得被自己内心的阴暗吓了一跳。
赵悦听得大惑不解,“大将军,既然能医得好肖大人的眼,为何不给他医治?”
燕抚旌咬着牙不吭声,听到那辛无疾继续道:“倒也没别的害处,不过就是看不清东西罢了。”
“那便……不医了。”燕抚旌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辛无疾道:“除了他的眼睛外,其余的,全部给我医好。若胆敢出一点差错,你便也尝尝那剖心挖肝的滋味罢。”
辛无疾吓得大气不敢出。
赵悦却是急了,“大将军,您为何不给肖大人医治眼睛?难道您忍心叫他一辈子当一个瞎子吗?!肖大人当初是如何对您的?您又怎么能……”
“出去。”燕抚旌冷冷地打断他,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阴鸷。
赵悦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燕抚旌痛苦地抬起一手扶住了头,他又如何不想,不想叫肖未然彻底好起来?只是他没别的法子了,只有肖未然眼睛看不见了,他才会继续需要自己,才有可能愿意继续留在自己身边,自己才可能继续拥有他。
在此刻之前,燕抚旌从未想过自己竟是这般内心阴险之人,他全部的龌龊心思、全部的不堪手段,全部用来对付他最挚爱的人了。
燕抚旌只能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他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他没法子,真的没法子,唯有如此……
打那日后,辛无疾便被强留在了府中,每日唯一能做的是便是调制解药给肖未然解毒。
辛无疾原本就是个不羁的性子,在他看来,肖未然身上的毒虽然能解,但很麻烦,而且他已是一心求死,实在是不值当得再给他解。
有几次辛无疾调制解药调制得烦了,懒地再做这无用功,甩甩手就想走,却差点死在燕抚旌的剑下。
打那之后,辛无疾头一次对一个人生了畏惧,此后他但凡再见燕抚旌,就忍不住打哆嗦。辛无疾也不敢再生旁的心思,只得日夜战战兢兢地给肖未然继续解毒。
此前的大夫虽然不入流,但倒是猜对了一点,那就是肖未然之所以长睡不醒,确实是因为他体内残存的一种毒药毒发了。
好在辛无疾深知他体内每一种毒药的药性,知道那是醉生梦死的缘故,忙先把这种毒给他彻底解了,才好歹把他给弄醒了过来。
肖未然醒过来的那日,正是北凉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
他缓缓地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只是感觉身上很暖和。稍稍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正不着寸缕地被人紧紧搂在怀里,搂着自己的那人似乎也浑身赤裸着。
在这一瞬间,肖未然陡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死,因为死人是没有体温的。
一想明白这点,肖未然心中无比失落起来,他以为能就此解脱,想不到老天还是不让他如愿。
燕抚旌把脑袋搁在肖未然的脖颈处,因怕他在睡梦中冷,所以便紧紧搂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暖他。
隐约感觉到怀中的人一动,燕抚旌睡梦模糊中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伸出一只胳膊给身边的人掖了掖被角,片刻后才猛地惊醒了过来。
燕抚旌瞬间惊慌地睁大了眼,果不其然见怀中的人正垂着眸出神。
燕抚旌顿时喜不自胜,抖着手极其小心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在他耳边沙哑道:“未然,你,你终于醒了。”
纵使肖未然不肯应,燕抚旌心中的喜悦仍是无以复加,一时难以克制自己,忍不住轻按着他的肩胛在他身上缠绵了一番,这才翻身下来,匆匆穿好衣裳,忙叫人去喊辛无疾。
辛无疾见肖未然醒了,也有点高兴,想着自己应该就能走了,看过之后便对燕抚旌道:“行了,他没大碍了,致命的那些毒已基本清干净了,其余的毒我把解药留下,你慢慢让他服用就是了。若没什么事,把那一百金给我,我也该走了。”
肖未然这才意识到给自己看病的人是辛无疾,忍不住轻轻一颤。
“当真无碍了?”燕抚旌坐在床边,抓着肖未然的手,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欣喜与深情。
“无碍了无碍了,放心吧,只要他不寻死便能长命百岁。”辛无疾拍拍胸脯保证道。
“那你可以走了。”燕抚旌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赵悦,给他一千金,好好送送他。”
赵悦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虽觉得有些可惜了这人的好医术,却也知燕抚旌恨这辛无疾恨到了骨子里,必不会放过他,只得道:“是。”
辛无疾乐颠颠地刚要跟着赵悦走,却耳听肖未然忽然大叫道:“不要!你……不要杀他!不要……”
燕抚旌一怔,忙安抚般拉住他,柔声道:“未然,不怕,我不会杀他的,我只是放他离开。”
肖未然费力地支起身,急喘着气,慢慢把脸转向他。
虽然明知道肖未然眼睛看不见,但燕抚旌还是觉得仿佛被窥见了内心的阴暗般,无端被他看得心虚。
“他能治病救人……救很多人……”肖未然拼尽全力的断断续续道:“不像我……只会害人……你要想杀,便杀我……放过他……燕抚旌,我求你……”
燕抚旌被他的话刺得心中一涩,他很想告诉他,不是的,他很好,很心善,真正害人的是他燕抚旌……
辛无疾还不明就里,有些急的对肖未然道:“人家没想杀我,是想给我金子。”说着,辛无疾急不可耐地扯了扯赵悦的衣袖,“快走吧,带我领金子去。”
赵悦见状也忍不住道:“大将军,辛无疾的医术高明,暂时将他留在府中也好,万一将来肖大人再生病,也好让他帮忙医治。”
“嘿!谁要留在你们这了,我要走,你们快放我走!”辛无疾急了。
“未然,我真的未想害他。”燕抚旌只得轻轻拥住肖未然,在他耳畔极其温柔道:“你若不放心,先将他留在府中一段时日也好。”
肖未然这才在他怀中颤抖着松了口气。
辛无疾一听更急了,狠狠地冲着肖未然詈骂道:“你这个天杀的小哑巴,你自己不想活了你就想害我?!你故意报复我是不是?!我要走!要走!”
燕抚旌狠蹙了蹙眉,扭脸冷冷地看向赵悦,“带他下去,好好招待。”
“是。”赵悦忙扯着辛无疾往外走。
可怜这辛无疾刚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还不自知,仍在不知死活地斥骂:“小哑巴,你不是要死吗?你我就祝你早日不得好死!”
燕抚旌对着辛无疾的背影狠狠咬了咬牙,转脸再看向肖未然却换上了一脸的云淡风轻,“未然,不要听他的疯言疯语。”说着,又小心的扶他躺下,“是不是累了?再好好歇一晌。”
肖未然便听话地闭上了眼,不再言语。
燕抚旌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终是忍不住理着他的发丝低低开了口,“未然,辛无疾说……说你的眼睛治不好了。不过,没关系的,未然,你不要怕,也不要难过,往后余生我做你的眼睛,我会好好照顾你,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肖未然只是阖着眼,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燕抚旌低下头,满心爱意地在他鬓边轻轻吻了一口。
第一百零四章
自打醒过来之后,肖未然的身子渐渐好了些,不过因心中早已是万念俱灰的缘故,也未曾大好,仍是满脸病容。其实,对肖未然来说,这段日子也不过是每日心灰意懒地躺在床上,望着满眼的模糊,胡乱苦耗些光阴罢了。
这晚,好不容易劝说着肖未然喝了两口淡粥,云兰不由得松口气,又拨弄了拨弄炭火,便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守着他。
眼看他脸上一点生气也没有,云兰心中不由得默默叹了口气,有心想开口宽慰他两句,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两相沉默着,烛光一跃,门忽地开了,泻进了一丝寒气和黑暗。
云兰一转眼,见来人是燕抚旌,忙起身施了一礼。
燕抚旌匆匆阖上房门,走到炭火前便站定,望着床上的人轻声道:“他今日吃了多少?”
云兰忙帮他解下挟带着凉意的披风,也低低回道:“只喝了两口粥,便不肯再张嘴了。”
燕抚旌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你先出去吧。”
“是。”云兰忙应着退了出去。
燕抚旌在炭火旁站了片刻,等身上暖和了些,才敢靠近榻上的人。
“以前那么能吃,怎得现在胃口这样小了?”燕抚旌浅笑着,忍不住伸出一手,摸了摸床上人的脸颊。
肖未然睫毛轻颤,许是不愿回应的缘故,微微扭开了头合上了眼。
燕抚旌也不恼,宽了衣上榻,静静仰躺了片刻,才一转身将他搂进了怀里。
“辛无疾说,你身上的毒就快清干净了。再过几日,便会彻底无碍了。”燕抚旌与他额头相抵,一手轻轻捻着他的耳垂道。
也不管肖未然是否听进了心里,燕抚旌沉吟了片刻,又自顾自说出自己对日后的打算,“未然,北凉冬天虽然冷了些,但春日的风光还是很不错的,往后我们便留在这里吧,留在你的故乡……北凉此前的遗老都愿意归顺,恒玦一时也不敢再来犯,未然,我让你做北凉的王好不好?我会好好扶持你,扶持你重新振兴北凉,就当是我们为北凉赎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