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淮越想,心中越如乱麻一般,忽然间他心神又平定了下来,不由地暗道,赵昀如何,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管这些做什么?
随即按下,不敢再想。
天一日一日转暖,裴长淮腿伤也一日一日见好,不久便能下地走路了。
近来肃王府和尚书府筹备喜宴,因为太师徐守拙做媒,徐世昌听从父亲的吩咐,也帮着肃王府打点聘礼,再在喜宴上张罗些娱戏。
忙前忙后的,给徐世昌累得心烦意乱,不过父亲有意让他跟肃王府交好,他不敢马虎交差,倒也算尽心尽力。
徐世昌贪欢爱玩,几日没抱着美人睡觉就难受,一到晚间,便拉了赵昀去芙蓉楼喝酒。
赵昀在北营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只让徐世昌先行一步,等晚些时候他再过去。
徐世昌知道赵昀是淮水人氏,特地将那些唱淮水调的小娘子请来,给赵昀听一听乡音,陪他喝一喝小酒。
万事预备妥当,天色刚暗下来,芙蓉楼下一阵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
赵昀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扔给迎上来的小厮。
“将军。”小厮慌乱着接住马鞭,抱在怀里,恭敬地引赵昀上楼。
徐世昌一听到脚步声,就知是赵昀来了,转身正见他走进来。
赵昀身上还穿着银色的轻甲,此时将头盔一摘,鬓边几缕头发散下来,薄红的嘴唇,漆黑的眉目,潇洒英俊,端的如天神一般。
这若是换了其他人,徐世昌还有闲心称赞一声好俊,但对赵昀,他提不起胆子去欣赏他的美色。
“揽明兄,来。”徐世昌忙请他入座。
酒已经温好,徐世昌给赵昀倒上酒,酒过三巡,徐世昌就不禁抱怨起肃王府的苦差事。
“谢知章娶亲,用得着我一个外人去张罗么?也是我倒霉,正赶上肃王妃身子不好,还有谢知钧那个王八犊子,又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我那日撞见他上半身缠得严严实实的,可能是伤到哪里了,看着怪可怕的。他最近刚见好,也办不成什么大事。”
他讨厌谢知钧,说话也很不客气。
“谢知钧?”
赵昀握着酒盏的手一顿,上次听着谢知钧的名号还是在澜沧苑,这厮给裴昱下了一味烈药,险些将他折腾死。
他想到裴长淮那时脸红眼湿的模样。
当日裴长淮与他缠绵寻欢,纵情之际应了他不少好话,如今再想,也不知裴长淮意乱神迷时应的到底是谁。
反正不会是他。
徐世昌见赵昀脸色阴沉,似乎不怎么高兴,也懒得再吐苦水,随即招来那些个莺莺燕燕,陪二人喝酒助兴。
这厢徐世昌正就着红酥手,咬住琉璃酒盏,一边乱笑一边任由酒水淌进嘴中,忽然间听得外头传来一道清淡的声音,打乱了这一厢的盈盈笑语。
“锦麟。”
裴长淮转着手中玉笛,敛入腰间,刚一越过屏风,便猝不及防地撞进赵昀视线当中。
他轻淡的笑容一下僵在唇角。
赵昀却笑容渐深,人仰在软香温玉当中,一双风流眼轻佻地打量着裴长淮。
第55章 玉笛引(一)
徐世昌一见是裴长淮,嘴里美人喂的酒都不香了。
在他眼里,裴长淮俊雅出尘、通身正派,就算落入这纸醉金迷的销魂窟中,亦是出淤泥而不染。自己这寻欢作乐的姿态,一给裴长淮瞧去,徐世昌就禁不住自惭形秽。
裴长淮没再近前,徐世昌还以为他讨厌莺莺燕燕吵闹,忙将左右推开,挥手遣她们下去,“走走走,各自领赏去罢。请管事的再温两壶好酒,也将琴师一并唤到,其余闲杂人等别来扰兴。”
裴长淮道:“不用,我这便走了。”
徐世昌忙起身过去拉住裴长淮的衣袖,“别啊,长淮哥哥,我正想见你,难得来一次,怎么说也要陪我喝两杯。今日揽明兄也在,岂不更热闹啦?”
徐世昌是觉得,纵然裴长淮和赵昀两人在北营分庭抗礼,也都是为了社稷,他们彼此间没什么私仇,朝堂上各执己见,朝堂下也能一团和气的,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何况上次在北营武搏会,赵昀一举夺下金刀,事后还送给裴长淮以示友好,分明是能做朋友的。
裴长淮被强拉着,按到座位上。
徐世昌坐在二人中间,先给裴长淮添了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盏,热切地说道:“哥哥,你腿伤好些了么?”
“还好。”
裴长淮有些心不在焉,与他碰了碰酒盏,随意抿了一口,抬眉时不经意掠过一侧的赵昀。
赵昀也在看着他,眼神放肆直白,不带任何掩饰,又因目光中泛着醉色,却也不显得唐突。
裴长淮很快移开视线,权当没有看见。
徐世昌浑然不觉眼下氛围哪里不对,自顾自地说道:“刚听揽明说起,皇上已经指派北营着手准备春猎围场的事了。等过几天我去宫里陪皇上下两盘棋,我一输,皇上就高兴了,到时我求他开恩,准你随驾,我们一同玩玩去。”
他语气随意,仿佛进出皇宫亦是寻常不过的事。
徐世昌自然也是有这样的资格。
赵昀早有耳闻,太师徐守拙本有个妹妹,貌似在崇昭皇帝还是太子时,就嫁给了他做侧妃,后来在崇昭皇帝登基那一年,这女子难产身亡,崇昭皇帝悲痛万分,追封她为贵妃,翌年又亲定复谥“静和”,再追封为皇贵妃,令其享尽哀荣。
论辈分,崇昭皇帝算是徐世昌的姑父。
不过徐太师曾在朝堂上义正辞严地说,贵妃对大梁无功无德,不宜追封,更不许徐家任何子弟以皇亲国戚自居。
曾经就有徐家旁支的孩子在经营丝绸生意时,为了压价提过皇贵妃的名号,此事给徐守拙知晓,徐守拙竟直接下令打死了那人。
徐家自己都不提皇贵妃的事,别人更不敢说了。
徐世昌也从不敢真当皇帝是姑父,倒是崇昭皇帝算疼爱他,徐世昌这“小太岁”一诨号还是崇昭皇帝先戏说出口的。
因此他在皇上面前也算能说得上话。
那厢徐世昌还在宽慰裴长淮,“你只将伤势养好,其余的事别太担心,如今就是为着刘项的事,他不得不做些表面功夫,平一平众怒,皇上心底还是信任你的。你忘了,以前春猎,哪一次皇上不是点名要你去随侍?”
他露齿笑出来,“反正有我呢,肯定要你也去。这次围场里放了不少兔子,以前从隽去,常捉了小野兔给你养着玩儿,那竹笼陷阱我也会制,不如……”
赵昀转着酒杯,搁到徐世昌面前,戏谑道:“锦麟,是不是小侯爷一来,你眼中便容不下旁人了?你再只顾着陪他,我可要走了。”
“哪能!”徐世昌忙给赵昀添上酒,笑道,“好哥哥,怎么说得我像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赵昀哼笑一声,“难道不是么?”
这话分明是对徐世昌说的,但裴长淮却只觉得字句里都带有锋芒,而锋芒全向着他。
裴长淮微咳了两下,只顾饮酒。
徐世昌只好两厢作陪,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又发起疯来,非要喊人一起来玩捉迷藏。
他还要拉上裴长淮,裴长淮再三推却。
“你看你总端着,太端着了,有什么意思?”
他一喝醉,说话就没分寸起来,手也不规矩,将那长长的白纱系到裴长淮眼睛上。
“锦麟?”
“好了,不许动!”徐世昌按住裴长淮的手。
裴长淮怕他不依不饶地撒泼,只好先听他说。
“其实你就是少个美人陪你一试云雨,待试过之后,你就知这其中的妙处何在了。”徐世昌醉醺醺道,“长淮哥哥,不如今日就捉个美人回去。这个好不好啊?”
说着,徐世昌就推了一个貌美的佳人过来,那女子也是猝不及防,身姿又纤弱,踉跄跌向裴长淮。
裴长淮虽目不能视,还有些耳力,稳稳地扶住那佳人,举止却是极为君子,只将她扶正站好,便斥向徐世昌道:“锦麟,别胡闹。”
他正要摘下蒙眼的白纱,又听徐世昌说,“那个你不喜欢,这个呢?”
裴长淮也恐怕那人真摔着,下意识伸出手去接,揽住那人的腰。预想中的重量不曾倾覆下来,却是那人往他怀里轻轻一撞,身影便站住了。
即便蒙着眼,裴长淮也能感受到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感受到对方混着酒气的炙烫气息落在他额上。
他摸着那人劲瘦的腰身,实在不像女子,心中一跳,忙扯下白纱,抬头正对上赵昀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还不及他说什么,徐世昌也不知天南地北,只管尽兴玩乐,将人胡乱推一通,旋即又把一个漂亮的少年推过来。
赵昀转过身去,托住那少年的后腰,推到一边,又过去拎起徐世昌的衣领,将他交给芙蓉楼里的小厮和角妓。
“他喝醉了,扶他下去醒酒。”赵昀道。
“是,是。”
徐世昌叫嚷着“没醉、没醉”,但手脚俱软,神志迷离,经人架着离开了此处。
芙蓉楼人声鼎沸、喧哗热闹,但这房中却是一片沉默,诡异的沉默。
裴长淮莫名不自在起来,亦不想多待,理了理衣袖,道:“告辞。”
赵昀侧身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他的去路,裴长淮换到另一侧,赵昀紧接着又挡住了他。
裴长淮一时急恼,“你做什么?”
赵昀却貌似无辜的样子,“你走啊。”
裴长淮看他是存心挑衅,就想找他不痛快,抬手一掌就往赵昀胸膛上打去。
赵昀侧身一避,裴长淮欲趁机离去,又给赵昀擒上手腕,缠住步伐。
两人一拳一脚,你来我往,因都不曾下狠手,便打得不分胜负。
只是裴长淮给他缠得寸步难行,心火渐起,喝道:“赵昀!”
赵昀往后撤时趁机摸走他腰间的玉笛,在手中行云流水般转了一转,负到身后去。
裴长淮抚着空荡荡的腰际,越发感觉赵昀轻薄,沉声道:“还给我。”
——
来了来了来了,打都打了,抢也抢了,不上床玩一把蒙眼play/玉笛play不河狸吧?
第56章 玉笛引(二)
赵昀低头看着手上的玉笛,指腹在吹孔上抚了两遭。裴长淮脸一热,又觉唇上无端轻麻,正要再出手夺回,赵昀却将玉笛扔了回来。
裴长淮接住,有些诧异赵昀竟如此轻而易举地罢手,心里莫名一松,抬步离去。
刚走两步,赵昀抬臂往落地罩上一架,半边身子又拦住他的去路,低低道:“你怕我?”
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便知是醉极了。
裴长淮方才喝得很克制,只有轻微的醉意,正色道:“赵昀,倘若你想打架,本侯奉陪。”
“小侯爷都不敢看我。”
裴长淮一蹙眉尖,瞪向他,“因为本侯不想跟一个醉鬼计较,让开。”
赵昀一动不动,右手还悬在半空。裴长淮一早注意到他手上缠着绷带,手掌和手背都被遮得严严实实,他心底清楚,遮着的就是他咬出的牙印。
赵昀顺着他的视线瞧去,转了转手腕,去看自己的手,醉笑道:“裴昱,知不知道你咬这一口,给本将军招了多少嘲笑?”
北营的将士看到,还以为他赵大都统是给哪个女人治住了,能任之咬得这么深、这么狠。
裴长淮很快挪开目光。
坏就坏在裴长淮此人太过心软,看见赵昀受伤,全然忘记他上次多么混账,心底一时有些愧疚。
他沉吟片刻后,决定还是提点一句:“小心肃王府。”
赵昀神色一变,捉住裴长淮的袖口,道:“你……知道了什么?”
“长街刺杀或许与肃王府有关。”裴长淮敏锐地看出赵昀反应不太寻常,道,“你这般反应,难道是不想让本侯知道什么?”
赵昀听他是指长街刺杀一事,神态又恢复如初,笑了笑,说:“侯爷不想着你的谢从隽,怎么对我赵揽明感起兴趣来了?”
裴长淮见他又矜起假面,以虚情待人,冷声道:“没兴趣。”
他以玉笛抵开赵昀,正要出门去,赵昀却从后方一下扑向裴长淮,紧紧抱住了他。
裴长淮被他压得弯了弯腰,急着挣动两下肩膀,“赵昀!”
“裴昱,你当真想一刀两断,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撩拨人。”赵昀还似那样风流的笑,但从前与裴长淮调笑,他眼里尽是多情,如今因恨着裴长淮,笑时总多了些隐隐的冷意,连声音亦是如此,“你既觉得我连当谢从隽的替身都不配,我死不死的,又关你什么事?”
裴长淮回答不上来。
赵昀的气息离他耳侧又近了一寸,“怎么不说啊?”
裴长淮用玉笛挡住赵昀,好久,才道:“从前我大哥对你不住,今日之后,本侯不再欠你半分。”
赵昀冷笑一声:“一会儿是因为谢从隽,一会儿又是因为你兄长,那我呢?没有他们,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裴长淮手心里隐隐冒汗,仿佛赵昀只用三言两语就将他逼入穷巷。
他口中没有答案,只想逃。
“你喝醉了。”
裴长淮搪塞一句,脱开赵昀的怀抱。赵昀不放,揽过裴长淮的腰,将他推到墙上,困在双臂间,深深地望着他。
“小侯爷说得对,天底下没有比我更醉的人了。”他笑得漫不经心,一点一点凑近裴长淮,“正好趁醉,我要问一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