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赌也没有赌的样子,裴长淮喜欢他下什么,他就下什么,仿佛他赵大都统今日并非是来玩博戏的,倒像是陪着裴长淮来烧钱的。
起先他们赢得多一些,赢到满堂都来围观这一个宝案。
赌坊二楼的珠帘后站着一个男人,嘴角处裂出一道伤疤,一直裂到脸颊,形貌极为骇人。
男人掀开珠帘走出来,坐庄之人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男人神情阴郁,拇指对着脖子从左杀到右,坐庄之人轻轻点了下头。
裴长淮微微侧目,貌似不经意地瞟向二楼的身影,见那人正是金玉赌坊真正的东家柳玉虎。
柳玉虎的姐姐正是肃王那位如夫人柳氏,因着这层关系,金玉赌坊才能在京城里扎下深根,先前柳玉虎以赌债为由将裴元茂扣押在此,全然不将侯府放在眼中,也是仗着肃王府的滔势。
赵昀随手抛玩着一颗琼珠,问裴长淮:“大,还是小?”
裴长淮见他似乎对此浑然不觉,抿了抿唇,道:“你自己看着办。”
赵昀看裴长淮的眼神意味深长,笑道:“我这个人一向少些运气,要是输穿家底,三郎要养我一辈子。”
裴长淮没好气地说:“你当心罢,赌博最忌讳多言。”
赵昀看他恼了,一时笑得不行。
金玉赌坊里充斥着冰蟾香焚烧后的味道,闻着既能醒脑,又不教人厌烦,来这处宝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赵昀押得很随意,往后果真一输再输,银子如流水一样往外流,看客虽为赵昀可惜,可他们因是旁观,倒有一种莫须有的痛快。
待又输下一筹,赵昀台面上的钱所剩无几,他也没有丧气,反而道:“好极,天也注定你要养我了。”
裴长淮看他明亮的眼,说:“别玩了,走罢。”
“急什么?”赵昀往裴长淮身边一凑,神色不再似刚才那样浪荡,低声说,“小侯爷,这场戏才演到一半,你就打退堂鼓,是心疼我,还是心疼钱?”
裴长淮眼眸一沉。
赵昀解下腰间的玉佩,又多添了一万两,大袖一挥,金玉银钱碰撞得啷当响,竟是一并全押出去。
看客一阵哗然,见这公子出手阔绰,已猜着他当是哪位王孙或高官,个个都伸长脖子、踮起脚来看着这场大赌局。
此时,从外头吵吵嚷嚷着进来一个人,正是先前那位被拖出去的络腮胡男人,他拽着一个小姑娘的衣领,将她拖进来,嘴里骂道:“怎么不能!滚,滚开!”
那小姑娘被男人一下推到宝案前,那男人好似有些疯癫了,喝道:“我将我女儿押给你,再来一局!再来!”
那小姑娘本一直忍着哭声,这时痛哭出来,被她爹爹一巴掌抽在脸上,“哭什么哭!丧门星,别扫了老子的好运!开!开啊!”
他拿着那姑娘的一只手,按到宝案上,与赵昀一同押了大。
那庄家也不知该开还是不该开,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柳玉虎,柳玉虎点点头。
那坐庄之人手中一抖,动作又迅速又微小,正预备将手中的骰子换进宝盅中,手腕处蓦地一痛,竟被一只手死死按在案上。
他大惊,抬头正对上卫风临冷冰冰的一张脸,卫风临将他的手一反拧,两粒骰子骨碌碌滚了出来。
众人皆是一愣,短时间内没反应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率先喊出一声:“妈的,他出老千!”
这一声如水落入热油,瞬间炸开了锅。
卫风临捡起那掉落的两粒骰子,递给赵昀。
赵昀捻着其中一颗,貌似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又上下抛了两回,道:“好轻的骰子。”
他转身往宝案上一坐,摘下面具,搁在身侧,而后慢慢抬头,朝着楼上的柳玉虎微微一笑。
他虽是在笑,可锐气慑人,柳玉虎不自觉地往后推了两步。
一旁的仆从一下认出这是北营大都统赵昀,很快将他的身份告诉柳玉虎,柳玉虎猛地变了脸色。
夜浓时分,京兆府尹刚刚灭了房中的灯,同夫人一起躺下,正准备入睡,还没躺热乎,外头忽地有官兵高声请见。
京兆府尹一下皱起眉头,翻了翻身,没起,奈何外头叫得急切,他不耐烦地起来,披了件衣裳去开门。
“什么事?”
“禀大人,金玉赌坊,金玉赌坊……”那官兵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事了!”
京兆府尹道:“又打人了?金玉赌坊的事咱们不要管太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东家有分寸,闹不出人命。”
那官兵干脆举起令牌,给京兆府尹看,“这次是、是赵大都统!他放话要拆了金玉赌坊!”
第67章 烧金玉(三)
京兆府尹知道这要出大事,马上穿好官服带着一队官兵前往金玉赌坊。
一行人赶到时,金玉赌坊已经给将军府的长随团团围住,看热闹的百姓都拥挤在庭院当中,而正堂已被清空。
赵昀形态随意地坐在宝案上,正抛着骰子玩,脚下跪着被五花大绑的柳玉虎等人。
京兆府尹看这架势,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再进去跟赵昀见礼。
裴长淮虽在一旁,但脸戴面具,是以京兆府尹并未认出,只跟赵昀拜道:“都统。”
“府尹大人看看,灌了铅的骰子,赌坊里常见的小把戏,竟敢坑到本都统头上来。”赵昀将骰子丢给京兆府尹,道,“本都统本要法办,可这里的东家却说,金玉赌坊自有府尹大人替他们做主,本都统一听,也好啊,这毕竟是京都地界,我要是就这么处置了他们,定会让您老难做,于是就将大人请来,让您说,是该办,还是不该办?”
京兆府尹捧着这枚骰子,观看良久,又派一名官兵上前,将骰子用刀背敲开,一瞧果真是灌了铅的。
铁证在前,京兆府尹自也说不出别的话音来,连连点头道:“该法办,该法办。”
柳玉虎瞪了他一眼,恨他不够硬气,在赵昀面前卑躬屈膝,又转头对赵昀喝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赵昀,这金玉赌坊不是你能动得了的,你就是将府尹大人搬出来也没用!”
赵昀道:“哦?你是什么人,且说来听听。”
柳玉虎几次欲言,可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他再说出肃王府的名号来,给肃王府带去麻烦,王府里的两位公子指不定会杀了他。
他心中畏惧,自然没能回答上来,可他背后有肃王府撑腰,也不怕赵昀,只道:“早晚有你后悔那一日。”
“待那一日到了再说也不迟,今日的账今日清算。”赵昀抬头望向京兆府尹,“大人,这么晚了请您过来,是本都统叨扰……”
京兆府尹忙道:“哪里哪里!”
“此不平之事既让本都统碰见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府尹大人只需将此地附近的百姓清退就好,至于这金玉赌坊,我手下兄弟自有处置。”赵昀反手撑在宝案上,看向身后方的卫风临,风轻云淡地说道,“把这里拆了,但不要伤人。”
柳玉虎大惊失色,“赵昀!你个王八蛋!你竟敢!”
卫风临上去一拳揍在柳玉虎的脸上,力道生猛,柳玉虎瞬间吐出两颗血牙。卫风临踩住他的后颈,直将他踩得跪伏下去,柳玉虎脸贴地面,挣扎不得,脸逐渐涨成红紫色。
卫风临脸色还是冷冷的,没有多余的表情,道:“你在骂谁?”
柳玉虎有些呼吸困难,几欲窒息,大有濒死之感,恐惧如冷风一般攀上背脊,柳玉虎不得不哀求道:“我错了,我错了。”
裴长淮立在一旁看着,想到当日裴元茂被赌坊的人押出来,也是这样一身狼狈。那日过后,他还曾问过元茂在赌坊中可遇到什么事,元茂脸色难堪,亦一字不提,想必是曾受下大辱。
之后裴元茂被设计进刘项案中,去道观跟辛妙如私会,给人绑架。辛妙如是幕后主使之一,自然是吃不到什么苦头,但见裴元茂回家那日痛哭流涕,跪在他面前低声哀求,必然是恐惧那帮人到了极点才会如此。
裴长淮虽生气裴元茂一再怯懦任性,嘴上还说自己是为了侯府才选择保全他,但裴长淮心中还是极其疼爱这个侄儿的。
纵然裴元茂有千般不好、万般错处,自还有正则侯府来管教,怎么也轮不到这些人随意糟践。
故而柳玉虎这些人再可怜,裴长淮也只是冷眼旁观。
赵昀对卫风临说:“这里交给你了,好好办差。”他从宝案上跳下来,抬手拍了一下卫风临的肩膀,随后对裴长淮眨了眨眼睛,“良辰美景,不堪辜负,我们换个去处?”
裴长淮唇角弧度一勾,甚是轻微,但他确实笑了。
赵昀与裴长淮一同走出正堂。赵昀腰间玉佩方才被他解下来,当做赌注,此刻拿在手中,又不经心地荡着把玩。
裴长淮看着那玉佩出神,想得却是金玉赌坊的事,赵昀见他盯着这玉佩不放,脑海中记起当日徐世昌在芙蓉楼对他说过的话,心下一沉,将玉佩握定在掌中。
赵昀余光瞧见人群当中,那前来赌坊闹事、拿女儿做赌注的络腮胡男人已经瘫在地上。那男人神情似乎痴傻了一般,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更不敢相信自己竟被骗了那么久,被骗得倾家荡产。
他女儿浑身脏兮兮的,怯怯地陪在一旁,却也不敢靠得太近。
赵昀将手中的玉佩一扔,正砸在那小姑娘的怀中,他道:“好丫头,赏你的,倘若这个人再敢打你,就来将军府找我。”
那小姑娘捧着玉佩,先是愣了愣,无措地看着赵昀,过后确定赵昀是在跟她说话,一下哭得泣不成声,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块小石头一样伏卧在地上。
“谢谢将军!谢、谢谢……”
赵昀看了一眼裴长淮,有些挑衅地问:“还看么?”
裴长淮却不知他在闹什么古怪,“看什么?”
赵昀见裴长淮一脸茫然,似乎并非想着谢从隽,心下稍缓,又觉得眼前这厮着实会玩弄他人心思——高兴了,就对你好些,将你哄得神魂颠倒;不高兴了,什么样无情的狠话都说得出来。
“狐狸成精。”
赵昀轻笑一声,撇下裴长淮,负手走出金玉赌坊的庭院。
围观的百姓皆默默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裴长淮看看那伏在地上的小姑娘,又看看赵昀的身影,手指紧了紧,忙追上前去。
金玉赌坊里一片混乱,周围戒严,街上倒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一时乌烟瘴气。
不过这一处乌烟遮不住满京都繁华,过了一条街,还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长街两侧悬挂各式各样的花灯,映着货摊,也映着行人。
裴长淮跟上赵昀,赵昀刚从一处货摊上买了包热腾腾的炒栗仁,金灿灿、亮澄澄的,闻着极香。
赵昀递给裴长淮吃,裴长淮怕手上脏,摇头敬谢。
赵昀道:“侯爷是想我喂你?那也行。”
裴长淮唯恐赵昀不是戏言,先行捻起一颗栗仁放进嘴巴里。赵昀看他当真吃相斯文,不禁笑出声来,转身继续往前走。
这天刚刚下过一场细如丝的小雨,此刻已经停了,只有料峭的风在吹,轻轻拂着两人的袍袖与衣角。
赵昀眼睛在看花灯,裴长淮沉默半晌,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本侯邀你出来是为了什么。”
赵昀见一盏花灯里的笼心子在滚动,有些好奇,眼睛多看了片刻,嘴上还在漫不经心地回答裴长淮,“小侯爷以为我入京不久,还看不清这京都里的水有多深。金玉赌坊背后倚仗肃王府,你想趁我不知情,存心引我与赌坊起争端,一是为了拆肃王府和太师府的台,二是为你家那位傻侄子出口气。”
裴长淮不意外赵昀知道,毕竟是太师的学生,又与徐世昌交好,京城有什么忌讳,赵昀也当知道一二。
他意外的是赵昀明明知道,却还是来了。
赵昀似是看到灯笼里有什么好玩儿的,便取来给裴长淮看,道:“你瞧,这一转起来,里头的两只兔子像不像在跑?”
裴长淮看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所言之事,皱起眉道:“赵昀!”
“凶什么?”赵昀将花灯往下放了放,“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还要来,还想知道我是不是又在算计着你,算计侯府。”
裴长淮抿了抿唇,“本侯不曾这样想。”
赵昀道:“三郎,天底下不知前路有陷阱而掉进去的,是因为太蠢;明知有陷阱还心甘情愿往里跳的,又是因为什么?”
裴长淮看他黑漆漆的眸色中似有炽亮的光芒,他怔了怔,心底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赵昀转了一转那灯笼,朦胧的光在二人面容上流淌,他一时笑得风流倜傥,继续说:“说不定他就是想见一见那设下陷阱的人。”
裴长淮耳根红了红,花了好些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镇定自若,轻声道:“也可能是因为傻。”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赵昀见裴长淮步履匆匆,似落荒而逃,心道这也太不禁逗,紧紧跟上前去,道:“小侯爷在上,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你真不想看看这灯笼?这其中一只兔子跑得好快啊。”
裴长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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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完了。春猎,春猎。(?)`ω’(ヾ)
第68章 烧金玉(四)
金玉赌坊到了后半夜烧起火来,将赌坊里头烧成焦灰,好在京都的防隅军来得及时,加上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寒雨,这火势也没蔓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