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谎如同信手拈来,眼也不眨,脸也不红。裴长淮竟也轻易相信了,还心疼他为了这样的小事让自己吃苦受罪。
谢知钧是裴长淮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两人起初也是形影不离,交情日益笃深。
后来圣上命人建立鸣鼎书院,专供京都官家子弟读书。谢知钧到了入学的年纪,便求父王出面,去请裴长淮做他的伴读,与他一同念书。
裴承景不太想让裴家的孩子跟皇室子弟交往过密。
裴昱与肃王世子交好,放在他们眼中只是少年情意,但若放到两家来看,肃王府和侯府有勾扯牵连,乃是大忌大讳。
但捱不过肃王亲自来府上请,裴承景最后也不得不应允了此事。
裴家是将门,裴承景一心想将裴长淮培养成将才,只是裴长淮心肠太软,自幼不爱打打杀杀,如今有机会去书院念书,不用被父兄看着练武,心底自然欣喜。
入书院前一天,谢知钧约裴长淮去澜沧苑踏青,看看东苑中怒放的玉兰花。
裴长淮趁机送了谢知钧一把折扇,以谢他带自己进鸣鼎书院。
谢知钧看那扇面上的词是裴长淮所书,还用了很罕见的雪浪纸,纸面用玫瑰油熏过,扇一扇就能闻见花的香气,做得极有心意。
他小心收好,又说:“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了?”
裴长淮一听,以为他不喜欢,心底有些难过和愧疚,道:“你还想要什么?”
谢知钧貌似正经地想了一会儿,说:“我要你发誓,永永远远跟我在一起。”
“这还需要发誓么?”裴长淮眼睛亮亮的,道,“我们是朋友,自然永远不会分开。”
谢知钧道:“你不骗我?”
裴长淮举起手发誓,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不骗人。”
谢知钧的心骤然跳了跳。裴长淮看他一直发愣,问道:“怎么,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谢知钧也说不上来,很快将视线挪到他上方的白玉兰,笑容越来越深,说:“没看你,我在看这花。”
裴长淮疑惑着转身,随他一起望去。
谢知钧将那把折扇抵在心口,身子一歪,往裴长淮耳侧凑了凑,低声说:“……开得真好。”
“是啊。”
裴长淮笑着点点头,与谢知钧并肩站在一处,任由清风徐来,花香入袖。
谢知钧喜欢裴昱的好,他待人温柔,诚实,重情重义,实在挑不出有什么缺点,但有时候一个好人又是那么的可恨、可恶!
入鸣鼎书院后,裴长淮认识了许多与他年龄相仿、脾性相投之人,有徐世昌这般高门大户的子弟,也有不知哪个人带来的书童,连个姓氏都不配有,只会说两句文绉绉的话就能哄得裴长淮与他交好。
朋友知己多了,裴长淮便时常跟别人在一处玩,谢知钧很不痛快,满心都是无处发泄的怒火。
直至有一日,他看见书院一个伴读小厮腰间别着一把折扇,与他的相仿,拦下来仔细看过,果真是出自裴长淮之手。
谢知钧怒不可遏,一下将扇子撕得粉碎。
那小厮见爱物被毁,哭着还要争回来,谢知钧一个窝心脚将他踹翻在地,骂道:“凭你也配!你也配!”
他再一次记起了幼时被贴身仆从背叛的耻辱,一把抓起那小厮的头发,拖着他去到无人之处,找来一根挂刺的藤条,直打得那小厮皮开肉绽,满身血水,不一会儿就昏了过去。
谢知钧狰狞着一张脸,命人找裴长淮过来。裴长淮起先不知发生了什么,欢喜地前来赴约,直到他看见那地上浑身血淋淋的人,当即僵住了步伐,一下从头凉到脚。
“阿昱,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他?”谢知钧笑着,漆黑的眼轮中却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漠。
裴长淮没见过这个模样的谢知钧,一时六神无主,摇了摇头。
“因为你啊。”谢知钧将那把被撕烂的折扇交到裴长淮手上,“裴昱,你要记住,他是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的,你不该对他好,也不该拿送我的东西再送给他。”
裴长淮脸色苍白,“扇子是我想送的,你如果对我有恨,可以直接冲着我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能……”
谢知钧揽住他的颈子,将他勾到怀里来,“我怎么会恨你呢?你跟他不一样。”
裴长淮问:“有什么不一样?”
“等你也真正将我放在心上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你跟他有什么不一样。”
谢知钧动了动手指,跟随他的奴才端着一盆乌糟糟的盐水上前。
裴长淮想到他们要做什么,情急要拦,却被谢知钧一把抓住腰带。他慢了一步,那盆污水猛地往那小厮身上一泼,顿时,那小厮撕心裂肺的喊叫起来,不住地在地上来回打滚。
裴长淮被眼前这惨状吓得手足无措,腿上一软,一下跌跪在地。
那人如同落入地狱一般的惨叫着,不断地惨叫着,谢知钧却长出一口恶气,痛快地大笑起来。
裴长淮清楚地听着这一笑一哭,痛苦地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谢知钧抚在他的肩膀上,问:“我跟你说的话,你记住了么?”
裴长淮眼中泛出泪水,几乎是在恳求道:“别这样,别这样……”
第63章 故人心(四)
谢知钧享受裴长淮对他的恐惧,因为只有恐惧才能让他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那小厮最后都没能活成,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因为一把扇子就丧了命。
从那之后,裴长淮一看到谢知钧,就记起小厮那一双充满死气的眼睛,自此打从心底畏惧谢知钧。
往后在鸣鼎书院,他似影子一样随在谢知钧身边,陪他读书习字。
谢知钧看他乖顺起来,比从前安静听话不少,心下更满意。他还警告书院里的其他人少与裴长淮来往,同窗好友大都畏惧肃王府的这位世子爷,也逐渐淡了与裴长淮的关系,唯独一个徐世昌还是像往常缠着他,不曾与他生分。
谢知钧虽说讨厌徐世昌成日叽叽喳喳的,但念在他是太师之子,加上有他在时,裴长淮总是笑容多一些,也便随他去了。
久而久之,裴长淮在鸣鼎书院时有了些美名,许多掌教先生都夸此子天资聪颖,是个俊才;徐世昌去宫里见皇上时也会提起裴长淮如何如何好。
崇昭皇帝因而听说了裴长淮的名字,崇昭皇帝只是在他出生时行了些赏赐,还没见过这个孩子,便传裴承景带着这三郎一同进宫,给他瞧瞧。
裴长淮在崇昭皇帝面前举止有礼,既谦和又不失锋芒,崇昭皇帝看着喜欢,称赞裴承景养了一个好儿郎,还让裴昱往后不用去鸣鼎书院了,入宫陪他的皇儿们一同念书。
做皇子们的伴读,那是有意要培养裴昱成为未来朝廷的心腹重臣。
裴承景心中大不安,直言裴长淮愚钝,不堪大用,崇昭皇帝却道朕不会看错人。
崇昭皇帝执意如此,裴承景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应下皇命。
谢知钧听闻此事后,心底虽说有不满,但到底皇命难违,他思虑再三,跑去崇昭皇帝面前求了一份恩典,让他也去宫中读书。
因此当年裴长淮与谢知钧是一同入宫的,裴长淮谨遵父亲教诲,不曾与任何一个皇子过从甚密,却也正合了谢知钧的心意。
谢知钧以为自己威吓住裴长淮,裴长淮就永远不敢做出背叛他的事,无论在书院还是皇宫,裴长淮都只会跟在他身边。
只是上次鸣鼎书院的事,他做得着实狠了一点,将裴长淮吓得不轻,两人虽说日日形影不离,但他也觉得裴长淮跟他不似从前亲近。
谢知钧想同他和好如初,闲时会让人在民间寻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送给裴长淮解闷。
那日谢知钧得了一只极漂亮的纸鸢,拿去宫中想送给裴长淮,却撞见他与一个红袍金冠的少年在亭子里练字。
亭中凉风习习。
裴长淮有些渴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红袍少年看他喝茶,眼睛雪亮雪亮的,说:“给我也喝一口,我的茶还热得烫人。”
说着,他便接过来裴长淮的茶盏,将余下的茶一饮而尽。
裴长淮小声嘟囔道:“脏、脏。”
可那红袍少年一点也不在乎,转着茶盏一本正经地评价道:“你的怎比我的好喝一些?”
裴长淮笑道:“都是一壶里沏出来的,能有什么分别?”
那红袍少年眨了下眼睛,道:“那等会儿你也尝尝我的,看到底有什么分别。”
裴长淮一时哭笑不得,不再搭理他,继续埋头练字。转眼间,他与谢知钧的视线撞上,浑身登时一僵。
谢知钧冷着脸,负手走向亭子。
裴长淮迎着他的目光,咬了咬牙,一步走上前,抬手挡住自己身后的少年郎。
裴长淮侧首低声催促道:“你快走。”
那人还不知所谓,问道:“我走什么?”他见裴长淮神色惊惧,握了一下裴长淮的手,只觉冰凉,沉声再道:“长淮,你在害怕?”
那少年顺着裴长淮的目光,望向了逐步走近的谢知钧,半晌,他唇角一弯,道:“哦,我说要同你义结金兰之好,你怎么都不肯,还说会给我带来麻烦,原来是因为他啊。”
纸鸢被谢知钧攥得皱皱巴巴,他随手扔掉,一字一句地命令裴长淮,说:“裴昱,你过来。”
“谢知钧,你还当唤我一声哥哥呢。”那红袍少年按住裴长淮的肩膀,将他拉到身后去,目光紧紧盯着谢知钧,笑道,“我跟长淮还要练字,你好不好离远一些,不要打搅我们?”
谢知钧一咬牙,丢下纸鸢,挥拳就朝那人打去。
对方竟稳稳接住他这毫无章法的一拳,顺势反拧,往他小腿上一踹,谢知钧右膝一软,登时跪倒在地上。
谢知钧虽说也在府上练剑习武,但一直不曾上过心,会的全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可这少年却不同,一招一式都干脆利落,行云流水一般,带有绝对压制的力量,打得谢知钧毫无还手的余地。
偏他得了上风,还笑嘻嘻的,说:“没规矩,说动手就动手,肃王爷难道没有教过你要对兄长尊敬一些?尤其是对你从隽哥哥。”
谢知钧回过头去,看的却不是谢从隽,而是裴长淮。见他满目担忧,谢知钧却仿佛是受到侮辱,眼睛一红,又在谢从隽手中狠狠挣扎了两下,可他跪地的膝盖快被磨出血丝,也没能逃开。
莫大的羞辱令他恨得牙根痒痒,“谢从隽!”
谢从隽道:“在,我就在你面前,叫那么大声作甚?”
裴长淮抱住谢从隽的手臂,摇头道:“别打架,我、我来跟他说。”
谢从隽也不想动手,依言松开了谢知钧,却反手将裴长淮推出了亭子,“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裴长淮有些错愕,回头看了一眼谢知钧,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真扫兴。”谢从隽晃荡起腰间的玉坠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不练字了,不如我带你去掏鸟窝罢?!”
此言一出,裴长淮一心都在“掏鸟窝”三个字上了,连连摇头道:“不要。”
谢从隽跟着出了亭子,揽住裴长淮的肩膀往前走,大笑道:“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两人一并离去,留谢知钧一人在亭中。他没有立即从地上站起来,捂住发疼的肩膀,恶狠狠地盯着谢从隽的背影。
谢从隽似乎也感觉到背后几乎灼人的目光,回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谢知钧一眼,冲他微微一笑。
谢知钧不会看错,那笑容里充满了挑衅与诡谲,在那副光风霁月的面孔下,藏着无比阴沉、无比冷漠的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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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over。一些前尘往事是必须要写的,别着急,慢慢来。
第64章 故人心(五)
单单是想到谢从隽那时的眼神,谢知钧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正过了一处游廊,故而听到前方有轻微的脚步声,侧身躲在廊柱后方。
两位婢女手中捧着干净的衣物,其中一个边走边道:“你来府上不久,处处都要谨慎一些。小侯爷正沐浴,只准寻春服侍,咱们送了衣裳就回外头待命即可。小侯爷虽然是出了名的仁厚,但最容不得管不住嘴、管不住眼的人,多做事少说话,记住了么?”
另一人道:“记下了。”
谢知钧得知裴长淮正在沐浴,悄悄随着这二人同去。
寻春一直在庭院中静立着,两位婢女走进来,双手奉上衣物。寻春接过来,垂首谢过两位姐姐。
婢女退下后,寻春走到房门前,躬身敬道:“侯爷,奴才进来了。”
这沐堂中用玉石辟出一口清池,裴长淮半身皆浸在热水当中,他骨头似散了架一般,整个人疲惫不堪,倚在池边,昏昏欲睡。
他回府以后就来沐浴了,随手解下的玉笛还在那不远处的案几上搁着。裴长淮模糊瞥见,一下想起那物在他身体中进进出出的感觉,腰间一软,既觉万分亵渎,又觉得有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快意。
裴长淮闭上眼,不再去看,耳尖上无端发着痒,仿佛是赵昀衔着他的耳垂在轻轻呼气,后身似乎还残留着被撑满的饱胀感……
想着想着,裴长淮有些口干舌燥,自水下握住那根物事,随意抚弄着,可是他心火烧得厉害,这般抒解实在没什么滋味。
眼前蓦地浮现赵昀那一双风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