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明州考中几等都无所谓,左右不过他来养家。但白雨信就是觉得,顾明州这样的人,理当得一个好成绩。
夏松弯腰拿起上马用的足踏,忽而听见一阵快马呼啸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数人驾着马朝他呼啸而来。
他来不及闪避,当先的马匹已然来到眼前!
哐当——
足踏被撞出去好远,夏松尖叫着摔倒在路边,吓得魂飞魄散。
白雨信匆匆上前两步,挡在他身前,怒声发问:“来者何人!敢在京城纵马伤人,好大的胆子!”
来人一声冷笑,从腰间扯下令牌高高举着,居高临下道:“刑部有话找你谈谈,白公子,请吧。”
小厮们脸色均是大变,白雨信眉心一跳,没有做声。
冬柏慌得六神无主:“这、这......公子,我这就去找少爷。”
“站住!”白雨信扫过众人,“谁都不许打搅他。”
“公子!”
“不过是讲两句话,算不得什么,”短短片刻,白雨信已然冷静下来,“我去去便回。”
来人又是一声嗤笑。
白雨信权当没听见,跟去了刑部。
杨蒙早等得不耐烦了,他一来,便满面怒容地呵斥道:“大胆罪民,还不跪下?!”
白雨信站在堂下,面无表情。
“跪下!”杨蒙盛气凌人。
平民见官,是要跪,不跪才是给自己找麻烦。
白雨信轻轻一撩衣摆,直直跪下,却不卑不亢,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潇洒。
杨蒙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悦,眯了眯眼:“你可知罪?”
“小人愚昧,实在不知。”
“哼,侵吞戴家家产,致人商铺连连倒闭,自己敛财不知几何,竟然丝毫悔过之意都没有,”杨蒙阴测测地盯着他,“现罚你交出脏银,以正视听!”
白雨信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抬起头:“戴家之事小人早已受罚,如今已经半年有余,又旧事重提,大人当真?”
杨蒙一拍惊堂木:“区区小民,也有资格质疑本官所言?”
“抓贼也要抓现形,大人人证物证都没有,让小人如何信服?”白雨信淡淡一笑,“大人,便是要钱也该做缜密些才是啊。”
杨蒙被他说穿心思,冷不丁一噎。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堂下之人开了口。
“小人好歹也是行商的,五湖四海去了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世面,但也是有限,实在想不到 天子脚下也有人敢这样嚣张,”少年语声不轻不重,“若是我没记错,杨宜修是大人的叔父吧?”
白雨信凉凉地扯了下嘴角:“大人是想我去皇宫门口喊冤呢,还是去张首辅家喊冤?”
杨蒙心头一惊,额上渗出冷汗。
乍看那信时,他以为就是个贪婪狡诈的小人,这种人只消以强权压迫,很快就会跪在地上求饶,为了能免去些许刑罚,哪怕变卖家财也会私下贿赂。
怎么这家伙跟想象的不一样呢?
就在这时,外面有衙役进来禀报:“大人,杨老爷来了。”
杨蒙正心虚着呢,一听这话立马就慌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指挥道:“就说我在换衣服,要晚一点见他。”
衙役依言下去,白雨信依旧抬着头:“大人,我可以回去了吗?”
杨蒙简直被他毫无尊卑的口吻气得直咬牙,一个小小的商人,也敢这么嚣张,他哪来的胆子,又哪来的底气?
若是平时,他肯定要把人抓进牢里好好收拾一番的,偏偏杨宜修来了,要是被叔父知道, 肯定得骂死他。
“滚滚滚,”杨蒙闹心地摆摆手,警告,“若让我知道你在外头乱说......”
白雨信起身,掸了掸尘土:“什么都没发生,我又能说什么?”
杨蒙放松下来:“算你有点眼力见。滚吧。”
把这瘟神送走,杨蒙连忙赶到后院。
杨宜修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道:“蒙儿辛苦了。”
“您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辛苦的?侄儿有今日,还不都仰仗您老人家和首辅大人吗?”杨蒙热络地凑到他身旁,“今天去京华楼怎么样?我定桌!”
杨宜修微微皱眉:“都已经是当了官的人了,怎么能整日就想着吃喝呢?”
杨蒙赔笑:“怪我怪我,这不是怕招待不好您吗。”
“行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杨宜修点了点桌子,“马上就是首辅大人的生辰,你上着点心。”
杨蒙顿时感到压力巨大。
给首辅送礼,这又是一大笔钱啊,平日里交际处处要钱,这会儿从哪儿搞钱去?
杨蒙咬紧牙关,那白雨信是断然不能放过了!
第68章 状元郎
夏雨方收,皇宫里的青石砖却滴水不沾,洁净得令人咂舌。
顾明州坐在一众学子的最后面,抬头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再往上有一排阶梯,尽头便是帝王。
“草民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阶上少年眉眼平和,“想必诸位都等得不耐烦了,张首辅,你来宣读。”
听见这个名字,顾明州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下首张黎起身称是,双手接过太监递来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名。
“淮州人士宋闵家,赐同进士,三甲传胪,蒙受天恩……”
顾明州坐在后面,仗着没人注意,肆意打量说话之人——上一世他最强劲的政敌,也是现任首辅张黎。
当初能够干倒张黎,顾明州只敢居一半的功,若非张黎运气太差,正好碰上黄河水灾,只怕他们之间的权力斗争还得再延续五年朝上。
感到被窥视,张黎眉头微微一皱,鹰隼般的眼睛锐利起来,然而当他抬头,方才那道强烈的视线便消失了。
究竟是哪个小子如此胆大?
这念头一闪而过,张黎深吸一口气,在短暂的停顿后拔高声音:“徽州人士顾明州,一甲状元郎,蒙受天恩!”
顾明州心头猛地一震。
坐在张黎身旁的萧豫也是大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话音落下,众学子不由窃窃私语。
“顾明州是谁?”
“哪个是顾明州?”
尚未得到答案,就听张黎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顾明州得徽州解元、会元,幸得皇上恩赐,方能三元及第,世所罕见。还不快快谢恩?”
这一下,阶下学子惊呼着炸了锅。
三元及第啊,几百年也难出一个,这得多有才学,又多有运气啊?
顾明州按捺着难以言喻的激动,直起身,走上前去领旨谢恩,一路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不可思议和震惊、敬佩。
“恭喜状元郎,”小皇帝李宏愿面带微笑,颔首道,“诸位的考卷我都看了,实当拔为头筹。”
所有的考卷皇上都过目了?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心头暗惊,难怪一连这么多天都没宣旨。
但同时,也有一部分人意识到其他涵义。
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殿试的考卷往往由倚重的大臣们先过目,共同拟定一甲,再由皇帝挑选前三名。
可现在,李宏愿宁愿 自己辛苦,也不要朝中大臣经手,可见对于这篇试题双方意见分歧之大,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
那么,能被李宏愿点中的顾明州必然是......
“爱卿策问里说要战就要战到底,”李宏愿淡笑,“倒是与朕不谋而合。”
此话一出,大臣们落在顾明州身上的目光都变得犀利了起来。
顾明州却毫不慌张:“大兴现今置于匈奴、阳海之间,可谓腹背受敌,这等外敌不除,臣实在寝食难安,方才有此一言。”
李宏愿满意地点点头,要他继续说下去。
而一旁的大臣们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危险。
打仗,简单两个字说得轻巧,可花谁的钱?用谁的兵?明面上都是为皇帝效忠,可朝中势力盘根错杂,谁愿意自己的利益受损,落了下风?
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呢?这样的风险,谁担得起?又有谁能保证一定会赢?
区区黄口小儿也敢再次叫嚣,不知天高地厚!
顾明州对众人的敌意毫不意外。
李宏愿年岁跟顾明州相当,十七八的少年登基不过三年,先帝治下一众老臣都把他当孩子,故而一切主张都难得到支持。
提拔新人,形成自己的势力,便成了当务之急。
他不可能投到张黎门下,行事作风更与清流毫不相符,倒不如一封投名状,为李宏愿开辟疆土。
“大兴修生养息已有十年有余,如今国泰民安,家家富足,正是开战的好时机,只要朝中上下团结一致,”顾明州昂然道,“——五年,便可平定天下。”
有人冷不丁笑出声来。
顾明州抬头一看,原来是四大阁老之一,清流之首余泰清。
这老头子是出了名的刺头,软硬不吃,只做他认为对的事,发起飙来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着实难搞。
“好狂妄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首辅大人在说话。”余泰清冷笑。
顾明州有些头疼,躬身作揖:“小臣怎么敢?”
一旁萧豫凉凉道:“余阁老,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公道了。首辅大人向来是反 对开战的,你将这等小儿跟张首辅类比,岂非侮辱?”
他故意发言贬低 ,可一抬头,顾明州仍是波澜不惊,当即不悦起来。
臭小子,他萧豫好歹也是他老师呢!
李宏愿手指在龙椅上点了两下,看向顾明州:“五年,你有何根据?”
“朝中大臣齐心合力,武将分派南北两边,先灭阳海,再打匈奴,大事可谈,”顾明州扫了阶上两位老臣一眼,“党争种种内耗,就应当避免。”
这话当场就捅了马蜂窝。
学子们均是倒抽一口气,谁 不知道有党争,顾明州倒好,直接捅到台面上来了,他不要命了?
官员们的脸色尤其难看,张黎入定般半闭着眼,萧豫惊愕地睁大眼,而余泰清则直接炸了。
“原来如此,言外之意都是我等的错,”他径直起身,向着皇帝拱手,“老臣实在没这个本事在五年之内平定天下,也受不了被这等跳梁小丑折辱,皇上若要罢官撤职,也悉听尊便!”
李宏愿这时候也必须得表态了:“顾明州,你说得未免太过了!”
“臣知罪。”顾明州下跪,向皇帝请罪。
以余泰清的脾气,现在就该立马让顾明州滚蛋,还当什么状元?然而圣旨已然宣读,请求收回旨意就是当堂给皇帝没脸了,余泰清虽然冲动,但也不傻。
“皇上,状元郎不如来我们户部,正好有几桩艰难公务在手,”余泰清看向顾明州,“状元郎这般高谈阔论,不该解决不了吧?”( ̄Д ̄)?
第69章 和离
天色渐晚,散朝,官员们纷纷散去。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在郑自明身边,时不时有笑声传出,顾明州走在不远处,却 没人敢跟他说话。
吴家兴不满地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状元呢,探花而已,哪比得上你?”
他紧接着又叹气:“顾贤弟,你也未免太大胆了,得罪了这么多大人,日后可怎么办啊?你瞧瞧,大伙儿 都跟避瘟神似的躲着你呢。”
顾明州从容一笑,似乎毫不担心。
吴家兴真是服了他,得了状元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这日后在官场还怎么混呀?
“我就要去杭州任职了,帮不到你,以后你可千万不要再这么鲁莽了。”吴家兴满脸忧愁。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顾明州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去就是了。”
这还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杀头吗?!吴家兴简直快要憋死了。
回家,白雨信正好也刚回来,两人在门口撞见,都是一愣。
顾明州长长地舒了口气,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冬柏在顾明州身后欲言又止,又被白雨信回头瞪了一眼,只得气鼓鼓地忍了下去。
“生意上的事,”白雨信收回目光,又略略皱眉,“今日怎么样?”
顾明州对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一无所知,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外头一阵锣鼓喧天。
声音渐渐靠近,一个太监进门,笑嘻嘻地说:“状元郎,皇上圣恩,赏赐了不少东西呢,还不听赏?”
院里哗啦啦地跪下去一大片,白雨信先是愣住,被顾明州扯了一下袖子,方才回过神,跟着跪下听圣旨。
状元状元状元......白雨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明州真的考中了?
顾明州跟太监说了一会儿吉祥话,紧接着四边巷子里涌出一堆人凑到门口看热闹,争着目睹状元郎的风采,顾明州从始至终都是一派从容淡定,并不骄傲或是局促。
白雨信垂下眼睫,忽然看见自己靴子上有一块脏污,下意识缩了缩。
那是在刑部拜见杨蒙的时候弄脏的。
先前他一直没有注意,现在却忽然感到这块肮脏的痕迹是那么扎眼,存在感强烈到让他手足无措,便是站在顾明州身边都觉得辱没了他。
“媳妇儿,我厉害吧?”人群散去,顾明州凑到他面前,一脸讨赏地笑着,湿润的黑眼珠直直地注视着他,像是一只欢快的大狗。
“厉害。”白雨信压下所有多余的想法,露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