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贺暄不知有没有相信,他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岔开话题道,“今日朝中有事,我待会儿便要出门。”
“好,我在府上等你。”萧琢垂头给他系上腰带,乖巧地像一只翻出肚皮的狸花猫。
贺暄眸色微动,右手覆在他露出的后颈上,亲昵地捏了捏。
第54章 弦音
“殿下,许大人递来的消息,说您吩咐的事有眉目了。”李福海手里揣着拂尘,躬身在贺暄旁边低声道。
“这么快。”贺暄有些惊讶地挑眉,他将手里的笔搁在笔架上,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备马,孤现在就去一趟许府。”
许昱行自从成了家,确是修身养性,什么秦楼楚馆都一概不碰,好在贺暄也好久没去这些勾栏巷子了,是以两人如今见面不是在茶馆喝茶就是在朝中议事,端的是光风霁月光明磊落。
“停一停。”马车经过朱雀街的时候,贺暄瞥过街边的一家胭脂店,他对胭脂水粉没什么研究,不过上回下了朝会许昱行似乎与他提过一嘴,说他夫人很是喜欢这家胭脂店卖的胭脂,只是这家店的胭脂水粉在上安京很是风靡,若是上了新样式,得起个大早来排队,还不一定能抢到。
贺暄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如今正是烈日当头,街边两排杨树都被晒得蔫头耷脑的,那胭脂店门口却排着长长的队,都是一些穿着粗布衣裳的十几岁姑娘,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来采买的丫头。
贺暄朝车夫招了招手,从衣服口袋里捡出几锭碎银,嘱咐了车夫几句。那车夫领了命乐颠颠地去了,不多时便带回来了一盒心形的胭脂,上头雕着一颗饱满水润的桃子,模样可爱。
“这是明香阁新上的胭脂,我托人买了好久都没买到呢!”李倩语爱不释手地接过那盒胭脂,笑得明艳,向贺暄道谢,“多谢殿下费心了。”
“无事,夫人喜欢就好。”贺暄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不多,奈何生得一副好相貌,一笑便是万般风情悉堆眼角,惹得李倩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哎哎哎,你收收收收,笑得我瘆得慌。”许昱行将李倩语拉到自己身后,挡住了贺暄的目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李倩语笑道,“今儿王大人的夫人不是说要过来找你聊天么?你去同她说些体己话,我同殿下有要事相商。”
李倩语点点头,心满意足地抱着那盒胭脂回后院去了。贺暄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径自取了柜子里摆的茶叶,自个儿囫囵扔进茶壶里就要泡,惹得许昱行小跑着将他作势要倒的热水拦了下来,怒道:“我这可是今年新到的好茶,你富贵人家好茶喝惯了,我可不一样,你可别把我的茶给糟践了。”
说着许昱行十分心疼地将茶壶夺了过来,招来泡茶的丫鬟让她拿下去泡了,贺暄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看着他忙里忙外的,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怎么成了婚便如此小气,你同你这小娇娘可还甜蜜?”
许昱行坐在他身边,说到此事似乎还有些脸红,“倩语她性子挺好的,我们相处的不错。”说完他耸了耸肩,颇有些过来人的口气说道:“你以后成了婚就知道了,大家小姐么,总都差不多。”
成婚?贺暄皱了皱眉,他一想到日后晚上睡在他身边的不是萧琢,似乎成婚便变得没什么可以期待的了。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说有消息了么?”
“是。”见贺暄说到正事,许昱行也正经起来。正好泡茶的丫鬟将茶端了上来,顿时茶香盈室,许昱行将四下的丫鬟小厮都屏退了,又将窗户都合上,这才折了回来,端起杯盖刮了刮,吹了口气道:“桐州是柳后的老巢,我们的人很少,不过也还是打探出了点消息。”
“说来也是四殿下太心急了。之前陛下的风寒不是被他的白耳治好了么,四殿下得了甜头,便在桐州鼓励百姓种植白耳,奖赏很多,下边的人跟风都开始种,甚至有些农户将地里种下的稻麦都拔了,改种上白耳。”
许昱行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只是这白耳是南边的作物,我们北地人哪知道该怎么种。是以许多都难以成活,耗水量又大,以至于桐州的水渠全都引去灌溉白耳,稻麦反而无人浇灌了。今年春日虽说雨水不多,却也不至于出现大旱。
只是因了这白耳,桐州的旱情格外严重,到了土地龟裂,易子而食的地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上报了朝廷,陛下顶多对四殿下责骂一番也就罢了,不过……”
“如今祭祖在即,贺旸不可能上报。”贺暄微微勾唇,眼底冰寒一片,“柳后的哥哥不就是户部司庾么?”
“正是,那殿下之后作何安排?”
贺暄顿了顿,他思考的时候有个习惯,会下意识地用手指敲着桌面,木茶几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过了半晌,他收回手,抿了一口尚有些烫的茶。
“自是……为当地百姓着想了。”
临祭祖之前贺蘅在宫中花园里摆了晚宴,后宫得宠的几个妃子都到了场,露在轻纱外边的藕臂欺霜赛雪,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中贺蘅的新欢方贵人着一身烟粉色的宫装,挽着清凉的飞仙髻,许是舞娘出身,她身形极为窈窕,走起路来罗袜无尘,仿若踏莲而来。方贵人生了一双明眸善睐的大眼睛,说话时顾盼生辉,格外娇俏可爱。
贺暄百无聊赖地靠着椅背,默默地喝着闷酒,索性这酒合着贺蘅的口味,甜的腻人,贺暄喝了几杯便放下了,斜眼看着池塘里的荷花打发时间。
“暄儿。”贺蘅从方贵人手里接过一块杏仁酥,望向贺暄的方向说道,“此番前去西京祭祖,你将南昏侯也带上,让他领略领略我晋国国力之强盛,百姓之和乐。”
贺暄早便猜到贺蘅的心思,是以也不甚惊讶,点点头应了,又同他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便看那方贵人脸色有些苍白,他暗自瞥了一眼旁边的柳后,开口问道。
“方贵人可是身体不适?”
方贵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此时听得他问,便老老实实地答道:“本想着在西京给陛下献舞,这段时日便加紧练习,约莫是练的狠了,有些伤到了筋骨,多谢殿下关心。”
贺暄也不过就是懒得应付贺蘅虚伪的关心罢了,他对方贵人为什么腿疼没有半分兴趣,其实他压根就没有注意方贵人说了些什么,只面上装作心有戚戚地点点头,随口敷衍道:“方贵人也莫要为难自己。”
旁边的贺蘅却是一脸紧张的样子,接过话头问道:“爱妃怎么了?可要找御医来看看?”
“不碍事,都是老毛病了,臣妾休息些时日便好了。”
“那怎么行。”贺蘅不满意地摇摇头,转头对柳后嘱咐道:“回头你找个可靠的御医去锦阳宫给方贵人看看,她年纪轻轻,可别落下病根来。”
柳后瞥了一眼讷讷垂下头的方贵人,不过就是从前自己用烂了的争宠手段,到底是年纪轻,野心藏不住,合该是要敲打敲打了。她心下淤塞,面上却不显,场面话说的极敞亮,只笑着应道:“陛下说的是,方贵人舞跳得这般好,若是腿脚不便,岂不可惜?回头臣妾定寻了最好的御医,去给方贵人看看。”
之后他们说了什么贺暄更是半个字也没入耳朵里,他眼神飘忽地看着前头那片亭亭的荷塘,偶尔念头划过萧琢的脸,便又想着此时萧琢在家在做些什么,是不是躺在院子的长椅上看月亮,心里抓耳挠腮地一阵痒,想立刻便回去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宫宴终于结束了,贺暄同贺旸二人虚情假意地说了些客套话,有些疲惫地坐上轿子准备回府。
贺暄靠着轿子里的软垫,听着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的清寂的响声,在入夜无人的街道上格外的清晰。从宫门到太子府的路很短,贺暄不过走了一会儿神,轿子便停下了。夏末的晚风逐渐添了些凉意,贺暄只着了件单衣,微微有些发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加快往府里走。
刚行至后院的垂花门前,远远地便听见悠扬的琴声,被这凉风卷着送到贺暄耳边。那琴声是南梁的曲调,却不是贴着花钿的歌女拨弄着纤纤玉指吟唱的娇娆软媚之曲。贺暄顿了脚步,那曲子音色低沉,曲调旷远而清冷,仿佛置身于飒飒夜雨之中,唯座前一点青灯,伴着帘外的雨声潺潺,未归人独自望断天涯,天涯的尽头却看不见家。
贺暄沉默地倚着廊柱,透过重重的花影斑驳,望见萧琢穿着一身白衣,似乎是刚洗了头发,他墨色的长发散着披在身后,坐在院中抚琴。今夜月圆,月光似乎也格外怜爱他这个异乡客,纷纷吹落在他身上,像下了一身的雪。
一曲毕,萧琢抱起琴起身,似乎没有继续弹下去的打算。贺暄从恍神中醒来,望着他孤寂的背影,低低地叹了口气,“狸奴。”
萧琢愣了愣,他转过身,贺暄抬头望着月亮,侧脸的轮廓好看得像是匠人手下的雕塑。良久,他听见贺暄的声音,“月亮真好啊,纵使相隔千里,亦能共沐同一月圆。”
今夜无星,夜空澄净,月轮高悬。
贺暄这是……在安慰他吗?
还未等萧琢想出什么措辞来回答,贺暄收回目光,对他道:“今日宫中晚宴,父皇让我带你一同去西京。”
“啊?”萧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点了点头,“啊……好。”
贺暄垂下眼定定地看着他,他眼神专注,合着月光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脸,像是要将他刻进心里。良久,萧琢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贺暄方才轻笑了一声,抬手亲昵地揉了揉萧琢还有些潮湿的头发,带着掌心的温热,带着贺暄独有的,晦涩的温柔。
“过几日便要出发了,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让下人收拾了么?”
“都收拾好了。”
贺暄满意地牵起萧琢的手,拉着他往里走,“好,我帮你检查检查。”
萧琢怀里的琴随着他的突然转身微微鸣颤了一声,合着他陡然乱了的心弦。
作者有话说:
感谢赫斯然的鱼粮呀~
第55章 灾民
贺蘅向来是讲究排场,如今巡幸西京,随行的还有南梁的废帝萧琢,更是卯足了劲要向他展现展现晋国的国力之雄厚。是以此番祭祖,贺蘅亲自命工部督办,寻人打造了可以移动的行宫。
行宫仿照贺蘅的寝宫所建,里头能容纳百人,外壁则饰以丹粉,金碧珠翠点缀其间,廊柱窗槛均雕刻着繁复的纹饰,观之绮丽非常。行宫两边俱是从民间寻来的美女,画着淡妆,穿着绫罗宫裙,持着翠羽做成的扇子立在一旁,广袖飘飘,香粉浮动,宛若仙宫琼宇。
那行宫庞大,平日里由脚夫抬着并不坐人,只到了一地才铺就开来,贺蘅坐在里头接受当地长官的朝拜,端的是帝王龙气,威震四海。
赶路的时候则是分着坐在各自的马车上,最豪华的自然是贺蘅的御驾,外头都涂着金漆,镶着珠玉宝石,不断有太监宫女捧着时令瓜果并甜点软糕送进去,为防行路颠簸,整个马车里都铺着西域的绒毯,上边绣着精细的花纹,马车上头插着绘画精美的旗子,行进时在风中猎猎作响,格外气派。
贺蘅的马车里头只坐了贺蘅,偶尔柳后也会陪他说说话,一起用膳,不过多数时候只他同方贵人在里头闲聊嬉闹,时不时便传来方贵人咯咯的笑声。
贺蘅的马车后头紧跟着的便是柳后的凤驾了,同贺蘅的相比略小了些,装饰的却同样的华丽,只多了些凤凰的雕刻与秀气的珠帘,马车摇晃时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再后头是皇子公主们的车驾,除了贺暄的太子马车外,便要更小一些了,不过晋国的这些皇子公主们都惯是会享受的,里头俱是锦绣繁华,一尘不染。萧琢按礼当是坐在文武百官那一行的车架之中,不过贺暄担心他一个人不安全,便让他与自己坐在一起,平日里也不下马车,自是无人知晓。
虽说已到了夏末,晋国的秋天已经近在眼前了,只是这行路尘嚣,官道两旁树木稀少,难得遮荫之处,自是比在府中要热上许多。
索性贺暄的马车里头都搁着冰,丫鬟们轮番扇着羽扇,倒也凉爽。马车里头都铺着绒毯软垫,萧琢歪着身子靠在软垫上,支着手翻着一本《王承恪集》,正读到千山尽处落斜阳,觉得有些渴得慌,便伸手要够放在几案上的茶杯,哪知没摸着茶杯,倒是先摸着了一只手。萧琢抬眼,见贺暄冲他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倾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这么快便回来了?”方才贺蘅招他去议事,倒是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诗集才看了三页。
不过这人的诗写的一般,多是词语的堆砌,意象用的重复,用词也略显生硬,萧琢将书合上放在一边,听贺暄说道。
“嗯,马上便要到望桐坡了,今晚上应该就停在望桐坡过夜,过了望桐坡,再行半日,便是西京了。”
“好。”萧琢点点头,正要再去拿案上的茶杯,又被贺暄给夺了过去。贺暄意有所指地捏了捏他的手,嘴角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轻声在他耳边说,“待会儿有好戏看。”
“好戏?”萧琢也压低了声音,莫非是白耳?贺暄却未同他说明,只若有似无地笑着,“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被他这么一搅,萧琢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思,他掀开垂下的帘子,打算看看外头的动静。一路向西,气候愈发寒冷干燥,草被从上安京的葱茏茂盛日渐稀疏,如今路上唯有一些需水较少的榆树尚且盘亘,向天伸展着虬曲的树干。地势倒是一马平川,放眼望去俱是覆着薄薄草被的大地,马车碾过之处掀起一片黄沙,颇有种平沙莽莽黄入天的壮阔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