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蘅收回目光,轻叹了一声,“朕知道,你先回去吧。”说完,他朝贺旸也抬了抬下巴,“旸儿也回去吧。”
“谢父皇!”贺旸简直不敢置信地看着贺蘅,如蒙大赦般站了起来,脚尚且有些发软地跟着柳芳蕤一前一后出了马车,车队慢慢又往前行进起来。
第57章 望桐
“我看见贺旸同柳后回去了。”萧琢靠着窗户,眯起眼睛越过人群仔细辨认着。
贺暄有些诧异地扬眉,“这么快便让他们回去了?”他微微蹙眉,往后靠在软垫上,声音低沉:“你且看着,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行不多时,贺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望桐坡。望桐坡不过是西京之前的一个小县城,只因地理位置颇为得利,故而四方旅人常聚此地,为当地商埠之发展供以沃土。萧琢混在贺暄身边,看着繁华的街道上俱是张灯结彩,就连树上都绑着上好的彩绸,看来这望桐坡倒是繁荣鼎盛,百姓生活富足。
望桐坡的县令引着他们去了落脚的宅院,那宅院位于城郊,四周环绕着一圈郁郁葱葱的大树,连结的树冠遮天蔽日,炽热的阳光被密密匝匝的树叶一筛,只透过斑斑点点的碎屑,洒落在地上,让一行旅途奔波之人在这西北之地难得的寻到一丝荫凉。
不过这宅院也就只供皇家使用,其余随行的官员俱是安置在城里的客栈,萧琢沾了贺暄的光,也在这大宅院里得了个小院子,很是欣喜地盘踞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石凳上,靠着树干不挪动了。
“殿下,陛下让您过去一趟。”贺暄倚着门廊,远远地看着萧琢,漏出一丝笑来。李福海弓着身子进了院,说道。贺暄点点头,祭祖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贺蘅定是要同他商量的,他一边迈开腿往门口走去,回头嘱咐李福海道:“待会儿给萧琢做点点心,他在马车上没怎么吃东西,定是饿了。”
贺暄进门的时候,贺蘅正把玩着一盏琉璃杯。那琉璃杯晶莹剔透,闪着流光,看样式应是西域进贡的。见他来了,贺蘅将那琉璃杯放在前头的八宝阁上,开口道:“算起来,你跟老四差了四岁吧。”
贺暄淡淡地嗯了一声,贺蘅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朕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很是要好,时常凑在一起玩,老四的大字写的不好,都是你手把手教他的。”
贺暄并不想同他在这里怀念兄友弟恭的回忆,出声打断他:“父皇找儿臣来,就为了说这些么?”
贺蘅从那八宝阁前转过身来,叹了口气,声音笃定:“你心里有怨,朕也知道。岚儿命不好,去的太早,你那么小便没了……”
“父皇。”贺暄眉间拧着挥之不去的郁气,他半是嘲讽半是报复地掀唇,语调甚至带着些快意:“亏得母后去得早,不然看着您如今同柳后鹣鲽情深,怕是更难过。”
“暄儿。”贺蘅沉声,贺暄止住话头,定定地瞥了他一眼,扭过头去。贺蘅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怪芳蕤,她……”
贺蘅似乎想到什么,没有说下去,他往前走了几步,坐到椅子上,轻咳了一声:“都忘了说正经事,今日拦了车驾的饥民你也看见了吧?”
贺暄垂眼颔首,贺蘅接着说道:“马上就要祭祖了,此事要尽快处理。你回去便找人将他们安置了,桐州的旱情瞒报一案朕也一并交给你,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贺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道:“关乎民生一事,不可小觑,如今四海尚未统一,半点马虎不得啊。”
贺暄抿了抿嘴,他看着贺蘅眼下的乌青,关心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究是滞涩地吐了出来:“此事儿臣定会办好,父皇……还望以龙体为重。”
“朕知道。”贺蘅欣慰地点点头,“你做事向来稳妥,朕放心。”
萧琢在大树底下打了个冗长的盹,醒来的时候,已是日头西沉。黄澄澄的金乌落在山头,将天边的云都熔成了流动的黄金,在天际铺开了一路。
萧琢脑袋有些发懵,紫菀端了食盒进来,柔声说道:“这是殿下嘱咐留给侯爷的,侯爷尝尝?”
萧琢呆呆地看着紫菀从食盒里端出了一份黄金糕,一份炸春卷,俱是金黄酥脆,看着便很是诱人。
“殿下呢?”
“殿下刚回来,看侯爷打瞌睡,便又出门去了。”
“哦。”萧琢无来由地有些失望,他将食盒里的两份点心都囫囵吞完了,没觉出什么滋味来,蔫头耷脑地往屋里走,“我进屋看会儿书,若是殿下回来了你同我说。”
“奴婢明白。”
贺暄出门将桐州灾民的事吩咐了下去,回来的时候已过了晚膳的时辰了。他在外头也没顾得上吃,此时腹中饥鸣声大作,一进门便打算找人送点吃的来。
“殿下回来了?”贺暄甫一推门,便见萧琢正翻着一本旧书,他从厚重的书脊里抬起头来,带着些久等而至的期待,笑着说:“我怕你没吃饭,让厨房给你温着汤呢,我去让紫菀端来。”
如豆的烛影摇红,纷纷落在萧琢眸子里,荡漾开绯色的涟漪。贺暄轻笑,微微俯下身去看萧琢的书,离的近了,能闻到萧琢身上略有似无的杜衡的淡香。
贺暄手指抚过书页,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明日到了西京,我便要去准备祭祖事宜,你可以在西京城里逛一逛。”
“西京有什么好去处吗?”
“西京北地临近草原,有上好的跑马场,豢养的马也俱非凡品,我以前每回来西京,都要去……”说到这里贺暄神色略略黯淡了一些,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都会去那里骑马,特别是春日之时,更是跑马的好时节。”
骏马追风踏落花,别是一番少年意气。
萧琢右手撑着下巴,很自然地想象着少年时的贺暄一身劲装,银鞍白马踏春风,时而张弓搭箭,弯弓如满月,飒沓如流星。
随着那支箭呼啸着破空而来,想象戛然而止,萧琢无奈地偏过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承认,“可是……我不会骑马啊。”
“你……”贺暄正舀着紫菀端来的汤,闻言他生生一口汤梗在喉咙里,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简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琢,“你怎地不会骑马?”
“我们南边多水田山地,骑马总是不便,很多人都不会骑马,也不止我一个。”萧琢不服气地加了一句,“你还不会凫水呢。”
说的也是,贺暄又被他这句话噎住了,他捏着勺子心不在焉地搅着汤,忽然抬起头说道:“不会也无碍,我可以教你。”
“真的?”哪个少年没有想象过自己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气风发,或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脉脉风流,萧琢自也不例外。
贺暄闻言,微微挑起眉梢,戏谑地瞧着他,“我几时骗过你?”
萧琢两眼都晕着光,此时讨好似的蹭到贺暄身边,眯起眼睛笑道:“那我们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说:
贺暄: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58章 阿兰
自望桐坡去往西京,不过半日的路程。他们日初时即出发,到了晌午便行至玉阳城外。从马车里望去,玉阳城墙高且坚实,带着雄踞一方的名城气势,每一块砖石都仿佛刻着历史的印痕,在正午的光辉里熠熠发光。
入得城里,贺暄便跟着贺蘅去处理祭祖的事了,萧琢左右无事,遂同德清和紫菀一同去城里逛逛,消磨了半日时光。第二日二人又都起了个大早,赶着晨辉未晞,贺蘅领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往皇陵去了。
萧琢老老实实地混在队伍里,听着贺蘅念着佶屈聱牙的祭文,整个典仪持续了将近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启程回去,萧琢早已是饿得饥肠辘辘,坐在马车里无精打采地揉着肚子。
贺暄跟着贺蘅他们去别宫参加晚宴了,萧琢一天下来又累又困,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囫囵吃了点饭菜,行尸走肉般地挪到床边上,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北边的夏日黑的晚,此时日暮的斜阳还贪恋着人间的温暖,兀自扒着那远方的山头,盘桓不肯回到暗夜中去。四下里虫鸣声迭起,被这晚风吹散,落到千家万户燃起的炊烟里,落到刚从田埂里回家的农户耳朵里,也落到扎着总角蹲在墙根看蚂蚁的幼童身边。
萧琢就这样枕着这家家户户的人间百味,坠入一个接一个的梦里。
“侯爷,侯爷!”萧琢迷迷蒙蒙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睡得浅,便也挣扎着从梦里脱身出来。虽说他人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脑子却尚且还混沌着,眼皮也半睁不睁的,透过摇摇晃晃的烛光,只模糊地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特别胖的人,活像是话本故事里食人精气的鬼怪。
萧琢心下一惊,他晃了晃脑袋,正要开口,菱香推门进来,朝萧琢道,“烦侯爷来搭把手。”
萧琢这才应了声,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了过去,便只觉肩上一沉,简直是有一百斤的秤砣往他身上砸,他冷不丁脚一软,往前一个趔趄,差点就往地上跌去。幸好一旁的菱香馋了他一把,险险让他没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势与大地相拥。
萧琢本是还浑浑噩噩的在半梦半醒中徘徊,这一惊直接让他冒了半头冷汗,生生吓醒了。他这才整顿好精神,仔细看了看他眼前的人。李福海弓着腰,他身上靠着的人一身的酒气,身上穿着的玄色的绸衫已经被折磨得满是折痕,上头还斑斑点点地沾着酒渍。萧琢微微蹙眉,他伸手揽过了贺暄的肩,将他的重量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开口道:“怎么弄成这样了?”
李福海叹了口气,“今日殿下去永陵了。”
永陵是贺蘅为自己修的陵寝,孝元皇后便葬在永陵中。
萧琢一怔,肩上贺暄的鼻息火热,就着烈酒往上一浇,简直要将他的颈窝烧出洞来。他本来有些生气的心被这燎原的火熔化了,烧成了一滩水,绕着贺暄围成浅浅的湖。
“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我陪着殿下就是。”
李福海应了,菱香也跟着李福海准备下去,走之前说道:“凉水奴婢已经打好了放在木架上,醒酒汤也已经备好了。”
“好。”萧琢点点头,贺暄此时全身都仿佛没有骨头似的黏在他身上,他早已快支撑不住了,勉强等到菱香带上门,萧琢便忙不迭地将醉的不省人事的贺暄拖到床上,替他将领口的扣子解开,走到旁边的脸盆前面拧毛巾。
他刚将沾湿了的毛巾贴在贺暄额头上,贺暄便像是沙漠里渴水的旅人一般,顺着这丝沁凉寻过来,将醉的通红的脸凑到萧琢手里,醉意迷蒙地下意识轻轻蹭了蹭。
贺暄额前落了些碎发,此时搔着萧琢的掌心,一阵麻痒直从他的手一直爬到肩上,惹得萧琢猛地将手一缩。贺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抽手给吓住了,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平日里锐利而阴鸷的凤眼被酒蒸得朦朦胧胧,泛着潋滟的水光。他似乎懵了一会,半晌才慢吞吞地抬头,有些委屈地嘟哝了一句,“怎……怎么?母后也不要暄儿了?”
说着,他瞪着漆黑的眸子,仿佛这十几年的风霜刀剑都被酒给抹去了,萧琢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里头竟带着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天真,像是一眼就能望尽的春山。
卧房的窗户没有关,此时窗外的晚风悄悄吹起帷幔,空气中微微发散开草木葱茏的蓊郁气息,像是要把人心底的那点脆弱勾出来,摊开在此时澄明的月光下。萧琢鼻子一酸,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压着声音说:“不会的,不会不要你。”
“母后说话算数。”贺暄微微歪头,有些笨拙地笑。萧琢不忍心再与他对视,只得逃避似的别开眼睛,探身将被子给他盖上,回道:“嗯,算数。”
贺暄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他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出神地凝视着萧琢刚刚坐着的位置,像是透过前边朦胧的月光,在看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外头又起风了,风吹起窗外栽的桂树,将桂树的枝叶拍打在窗棂上,沙沙的像是落雨声。
萧琢愣了愣,他看着贺暄呆了半晌,终究是落寞地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沙哑,轻的几乎像是梦呓,“好久都没有梦见母后了,好想你啊……”
萧琢这一晚都没有睡踏实,到了后半夜,外头突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斜斜的夜风带着雨丝吹进来,无端生出一丝凄凉之意。萧琢之前睡了个囫囵觉,此时倒也不困,索性便翻身坐起,靠着床背,借着月光望着杏色的帐顶。
和着窗外细细的雨声,幽渺的思绪似乎也变成了飘飞的雨丝,廊下的长明灯在细雨斜风中微微的晃着,在石砖上投下冷寂的微光。母后……萧琢默默咀嚼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如今的母后又在哪里呢?她的狸奴一切都好,母后也该安心了吧。身侧贺暄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和着这细雨,一呼一吸,一点一滴,像是织起了一个沉默的梦和温柔的茧,将萧琢包裹在这个沉沉的夜里。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提昨晚的事,两人一个宿醉的昏沉,一个眼下亦是青黑一片,便十分默契地在院里休养生息了一日,直到第三日早晨,才商量着要去跑马。
贺暄瞥见萧琢默不作声地扒拉着碗里的咸菜,他搁下筷子,开口道:“今天我带你去跑马场看看,如今虽不是狩猎期,不过我们只两人,老板应当还是允我们去猎场的。”
萧琢本来正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的粥和咸菜,听贺暄这么一说,差点一口粥梗在喉咙里,对贺暄这个安排提出质疑:“上来就去猎场啊?我还没学会骑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