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的掌心滚热,皮肤下是年轻人有力的脉搏。
然后他抬眼,看到了少帝的样子。
长睫毛垂着,有些乏力,可还是微微看着他,笑道:“阿父,一个正月没见着你了。终于是回来了。”
一个正月?
怕不止……
先是不叫他阿父。
后渐渐疏远。
最后再不私下见面,有年余岁月。
无形中,就有什么隔阂,生分了。
傅元青道:“我听德宝说了,陛下这是操劳过度,又吹了早春的寒风,还需好好歇息。”
少帝拽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陛下?”
“寝宫太大了……一个人睡,冷清的很。”
“内外都有宫人,陛下若有需求,唤一声即可。”
少帝看他,有些祈求的意味:“阿父,你陪陪我?”
年轻的帝王躺在龙榻上,拽着他的手,微微仰头看他,一时让傅元青有些恍惚……他记起了皇帝年幼的模样。
孤单的黑夜中,那个被闪电吓哭了往他怀里钻的孩子。
于是老祖宗熟稔的为少帝提了提被子,轻轻拍了拍,柔和说:“陛下睡吧,臣为陛下侍夜。”
第17章 开恩
勘误:上一章傅元青对皇帝的自称已经改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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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侍人都撤下了,周遭的宫灯就剩下远处的两盏。
没人敢让老祖宗站着侍夜,在配房已经给他安排了小榻可入眠,傅元青又让人点了灯,搬了凳杌在龙案前。龙案上票拟堆积,除了最近刘玖处理过的一些,还有很多紧急公文都只有票拟未有批红。
其中有一些不用打开光是面上的标志便知道有多么着急。
桃花盛开,黄河中游会发凌汛,此时户部正急等拨款赈灾。
恩选要到了,众多学子拿了举荐信,在吏部门口等着投递,可文选司郎中侯兴海一事尚无结论。
草原的草终于长出来了,鞑靼游牧部落一整个冬季在边境上的肆虐终于是要缓上几分,该整备军队休养生息了……
虽然消息照旧从东厂源源不断的送到他的面前,可是他没了批红之权。
这些便不能再翻开。
不……少了手里那只朱笔,就像是封上了他的嘴,大端朝的少帝不允许他对于这些事,再有谏言。
他叹息一声,开始收拾那些奏疏。
动作极为轻柔,怕打扰了天子的休息。
可没过一会儿,天子开始开口了:“阿父……”
傅元青停下手里的动作:“臣在。”
“难受。”
天子急促的喘息了两声,傅元青连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掀开帘子进去,天子正压着自己的小腹蜷缩在床上。
“臣去请牧新立!”
天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用,没那么难受,阿父给我揉揉……揉揉就好了……”
傅元青的视线从赵煦抓着他的手缓缓上移,看向这个面前的帝王,他心里清楚的知道,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皇帝,背地里,却夺走了他的笔要封他的口。
如今又苍白着脸,痛着让他别走。
大约,是没人能够对自己抚养的孩子硬起心肠。
傅元青沿着床边坐下来,问:“哪里痛?臣让德宝取些暖石来。”
“不用,只要阿父揉揉。”少帝咬着牙闭眼说,仿佛在忍痛,“就跟小时候那样……我吃多了积食,肚子痛,阿父拿了暖石给我揉。我痛的哭了,阿父就一边揉一边给我唱歌。可后来……”
少帝病恹恹的抬眼看了看他,眼底有委屈。
“阿父就搬出去了,也不理我了。站得远远的,冷冰冰。”
到底是谁先站的远远的?
撅升刘玖的不是少帝你?
拉拢清流放任满朝诋毁不是少帝你?
夺批红权的难道不是少帝你?
老祖宗的涵养在这一瞬间差点都没了。
“臣去取暖石。”他站起来说,将进退得宜四个字诠释的极为精湛。
*
暖石抱在棉布秀囊中,傅元青拿着深入少帝的亵衣,给他在肚子上揉搓:“这里吗?”
“不是,再下面一些。”
“此处?”
“也不是……”
少帝抓着他的手,再往下,贴上了自己的小腹,傅元青的手腕扫到了少帝硬挺的龙根,一惊,已经站起来退后两步。
“陛下!”
少帝微微一颤,喘了两声,红着眼看他道:“就是这里。”
“臣去唤司寝过来——”
少帝抓住他的衣摆道:“不过是一时欲起,司寝来便迟了。”
傅元青怔了怔:“陛下何意?”
少帝将他拉近,搂着他的腰,头枕在他的怀里,仰头瞧他:“不用司寝,阿父帮朕。”
这一刻赵煦眼睛里的欲念并未掩饰,甚至燃烧了起来,傅元青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幼兽攀附,幼兽在他的怀里,饿极了,要啖肉。
伴君如伴虎,养虎之人,如今只能以身饲虎。
这个念想像是滔天的巨浪,咆哮着冲入他的大脑,傅元青一时呆立在了那里,任由少帝攀附上来,双手在他深厚搂着。
“阿父,帮帮朕。”少帝还在说着……
他感受到年轻人炙热的硬挺抵在他膝盖处,散发着危险的热量。
傅元青喃喃道:“陛下……”
他茫然抬头,看向少帝身后的龙榻,然后他瞧见了——
“天将军面具。”傅元青说。
少帝一愣。
回头去瞧,枕头下露出了一张祭祀时用的天将军面具。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什么,就瞧见傅元青脸色冷峻沉了下去,推开他,后退几步,作揖质问。
“陛下,臣私宅中勇士春长跑马拔得头筹后未曾归府,他便带着一张天将军面具。臣想问陛下,为何陛下处也有一张天将军面具?!”
殿内安静了下来。
外面风雪不知道何时起了。
少帝从枕头下拿起那只天将军面具,在手里玩把了一二,不甚在意说:“你说这个……这个嘛,我从新华门领赏的下人脸上摘下来的。面具做工精美,朕心喜爱,就拿了。”
他似乎努力想了想:“那人叫个什么……陈景……”
少帝站了起来,身形挺拔,抬目扬眉间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柔弱。
他穿着拖地的明黄色睡袍,缓缓行到了傅元青面前,甚至比傅元青还高出半个头去,无形中便让傅元青有了威压感。
“陈景。”少帝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手里的天将军面具转了一圈,“你猜有意思的是什么?好奇怪呀,司礼监掌印家中豢养的勇士,怎么跟朕长得如此相似?”
傅元青心头一凌。
少帝负手低头,凑到老祖宗耳边问:“朕倒想问问你傅元青,为何朕的死士,成了你私宅中养的狗。哦……或者说,‘老祖宗’的男宠。更贴切点?……你和这个陈景媾和之事,已经传遍了朝野。”
“陛下将陈景怎么了?”傅元青抬目问他。
他眼神锐利。
少帝一怔,笑起来:“阿父,朕可从未瞧见你这般生气。”
“臣不敢。”
“怕不见得。”
“只求陛下放过陈景,他年岁渐长,已与陛下样貌有别,孤儿飘零,十分无辜。”傅元青说。
“朕的死士,当然要为朕而死。”少帝语气敷衍,“最怕的就是,这死士,虽然是朕的,却为别人死。”
“陛下是怀疑臣的忠心吗?”傅元青问。
少帝笑起来,看他:“阿父是朕的阿父。你的忠心,谁能怀疑。”
傅元青沉默了一会儿,后退两步,撩袍子跪地,跪地匍匐道:“臣受先帝托孤,侍奉陛下十三载,日夜勤勉、不敢倦怠,臣从未有过二心。然而权倾朝野,已成佞患,臣愿上交执掌东厂之权,以表臣之忠心。”
“傅元青你——!”少帝震怒。
傅元青抬起上半身,眼眶已红:“陛下,无辜之人,不应受不公之对待。陈景不过是个连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小卒,在这大端朝的史官笔下,连一个字以不会留存。千错万错,错在傅元青一人身上。请陛下……不要迁怒……”
他再掷地叩首。
“奴婢……傅元青,求主子,开恩。”
第18章 无需忍耐(二更)
“阿父现在被内阁及刘玖针锋相对,已经没了批红之权,现在又将东厂拱手交出。你就不怕难以自保?”
“谈不上是否舍得,本就是为主子的大业操心。如今主子既然不喜,傅元青交出就是。”傅元青叩首说,“但请主子饶了陈景。”
“好啊……”少帝咬牙切齿,手里的天将军面具快被他捏碎了,“好的很!一个陈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死士!竟然值得司礼监掌印在朕面前伏低做小以奴婢自称,还要交出东厂之权!才不过十日的功夫,就能迷得老祖宗连江山社稷都不要了。他哪里好?!”
“求主子开恩。”傅元青只道。
少帝已经盛怒,反复在傅元青面前疾走了好几圈,最后瞪眼瞧他,怒道:“你不是要交东厂之权吗?好,朕现在就让方泾当司礼监秉笔,与刘玖共管东厂!你给我在禁内反省!不准踏出皇城一步。”
“谢陛下——”
“朕累了,让德宝进来!朕要就寝!”少帝气的捂着胸口急促喘息,他气息凌乱脸色煞白,身体似乎十分不舒服。
傅元青怔了怔:“陛下,您可是心悸又犯了?臣让牧——”
“出去!”少帝声音沙哑,“朕就是病死了也不用你管。”
傅元青退了出来。
在廊下站定,德宝匆匆过来,担忧道:“老祖宗,您没事儿吧?”
傅元青回神:“我没事,陛下让你去侍夜……你一会儿再看看,陛下的心悸是不是全然好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里面少帝的声音传出来:“让方泾滚回来受命!”
“是,主子。”德宝连忙应声。
“陛下正在盛怒之中。你多担待些。”傅元青说。
“小的明白了。那小的进去了?”
傅元青看着寝宫的窗户,并不答话。少帝虽然震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怒气下透露出一股子委屈劲儿来,倒让人没有那么惊惶。
“这是怎么了呀……”德宝担忧的看看他,又看看后殿里面,躬身入了寝宫。
养心殿后殿的灯,很快便又暗沉了下去。
最终悄无声息。
*
司礼监值房本就离养心殿不远,傅元青拒绝了凳杌,一路走了回去。
夜色已深,黑天整个压下来,盖在森红色的朱墙上,说不出的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少帝并非皇后的孩子,他是赵谨龙潜时的李侧妃所生。
李侧妃怀孕那年,他们正喝空了琼宇楼的桃李春风,醉醺醺埋下了剩下的,回去的路上,赵谨笑着说:“兰芝,我要有孩子了。是李侧妃的,侧妃素来机敏,孩子一定像她。我好高兴啊……兰芝。”
他只能笑着说了声恭喜。
赵谨说:“兰芝,你是年龄最小的四闲,做他叔叔,便给他起个名字吧。”
彼时,天刚亮起,雾霭中透露出一种乳白色的光,惹人喜爱。
“晨烟暮霭,春煦秋阴。”他道,“便叫做煦儿,可好?”
“赵煦,好名字。”赵谨说,“好,就叫煦儿。”
李侧妃生下赵煦后身体便亏空,半年不到仙去了。
赵谨时真的喜爱李侧妃,大病一场,自那之后身体亦每况愈下,他的兄弟有三,原本轮不到他登基,可太子病故,二皇子麻风,老三膝下无子。
只有赵煦,得了端孝帝喜爱,继而将老三赵晁封潘于秦,皇位自然而然传给了赵谨。
他再见赵煦便是先帝托孤之时。
幼小的皇帝,突然得到掌印之位毫无根基的太监。
这绝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身份。就像是忽然扔进狼群中的鲜肉,只等待禽兽瓜分。
傅元青努力回想这些年,他跟少帝是如何过来的,记忆在黑暗中有些模糊,很多时候他全然记不清了……
手心,还留着为他束发时的触感。
怀中,仿佛还有他哭着瑟缩时打湿的泪痕。
他看着少帝慢慢长大,从龙椅上那个连脚踏都踩不到的稚子,从那个在暴风雨中哭着躲在被子里的孩子,从那个被外臣强词夺理亦不敢回嘴的惶恐的小人儿……慢慢的、慢慢的就走到了今天。
此时,他走到了司礼监值房门口。
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半安已接到消息,从里面出来,作揖道:“老祖宗回来了。”
傅元青道:“我这十来日不在,辛苦你了。”
曹半安笑了笑:“谈不上辛苦,主子最近都没早起听过政,不需伺候。半途还让刘玖抢了批红之权,后面几日竟觉得清闲自在。”
“后面还要更清闲。”傅元青没进司礼监,再往前走了几步,就是他掌印值房,他对跟过来的曹半安道:“主子让我最近都在皇城内自省,应该都不会出宫。曹秉笔便休息几日吧。等锦衣卫从南京押了钱宗甫回京,你再入宫。”
曹半安一怔:“从南京来回,至少得二十来天。我现在出宫是不是太早了点。您夜闯宫掖、策马皇极殿广场的事儿已经传出去了,一定会被外臣说道。我若在宫内还能帮老祖宗应付一二。现在出去岂非……”
“听我的。”傅元青说,“方泾也被召回来了,但……总有人要在外面。候兴海的事情,必须得有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