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
人早就走了。
他从屋里出去,找了一圈,没见到傅元青,也没有曹半安,下人们问起来都说不知。
陈景走回听涛居,在堂屋案几上,放着一封信——陈景启之。
摊开来,傅元青那娟秀小楷显现。
*
初见你时,正值天寒地冻,三九寒冬。朝堂受阻,寿命无几。溺水之人只求一稻草慰藉,至于未来如何,当时并未想过。
众人皆不齿我傅元青久已,唯你陈景不因我微贱而轻视,舍身续命,又于细微中对我关怀备至。
你的情谊,我内心清楚,亦感激涕零。
然此生已抵终途,你却还有无限未来。
我知负你良多,无以回报。
只能自许来世。
届时,若你无婚许良配,我必衔草结环以报君恩。
——傅元青
另,自身籍入宫,再无傍身私财,经年来只得纹银五百,算是换了当年棺冢的诺言。钱财微薄,望君笑纳。
*
除此之外,信封中还有一张银票。
五百两。
是傅元青这十三年来所有的积蓄,其中 还有些是少帝的赏赐。
陈景站在堂屋中,一股冰凉的寒意从脚底袭来,蔓延到全身。
他看着那封信,还有五百两银票。
只觉得又好笑,又悲凉,于是他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苦心经营多年,以为换一个身份,便能真的亲近这个自己无法亲近的人。也许是他太入戏,也许是他演得太卖力,到头来,竟然因为深情而被推开。
天下谁比他滑稽。
天下谁比他可悲。
他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肆流。
他周身的凉意很快过去了,冰凉的感觉成了炙热的滚烫。
怒火燃烧了陈景的周身。
他将那信与银票撕碎,一点点的,直到变成碎片。
那些碎片飘散在地,被陈景踩在脚下,碾成粉末。
“傅!元!青!”陈景……亦或者说赵煦,眼神仿佛燃烧的火焰,他从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第54章 泪(二更合一)
傅元青一走,便没有回听涛居。
后来听曹半安说,陈景走了,不知去向。
他其实有些想把听涛居也留给陈景,可他有些私心。
在许多年前以前,含着听涛居这座私宅不过是他父亲送给他傅二十五岁的生辰贺礼,宅子雅致,只是傅家老宅极大,不是携着几位好友来饮酒,他亦鲜少过来。后来家族倾覆,老宅在抄家伙被查封,如今改换门庭,成了西市香火旺盛的慈茹庙。
他成掌印后不久,少帝问他可在外有私宅。
他说没有。
少帝遂在第一年春节的时候,便找了个由头,把宅子赏给了他。
“朕听说,凡宫内大珰在外都有私宅。阿父为内监首揆,也应当有一处私宅。沐休之时也好躲躲懒。”少帝那会儿说话还带着奶声奶气的强调,正襟危坐在龙椅上,十分认真的说,“这是来自皇帝的赏赐,阿父不要推辞。”
他谢恩,在那年初五,第一次出了宫,自傅家事发三年,第一次推开了熟悉的宅门。
私宅里的东西早就抄家罚没入公。
可又被一一找了回来,原封不动的摆在了它们曾经在的地方。
就连听涛居的牌匾,还有先帝亲笔书写的《听涛说》,都是曾经的样貌。
不知道花去了少帝多少的心思,和多少的时间。
待他走后,这里,还是应该还给陛下吧……傅元青这么想。
*
他回去瞧过一次,只在书房取了些书卷,不敢多看寝室一眼,然而出门时,推倒了烛台,烛台咕噜噜滚动,一路滚到了那张“大端海内全舆图”下。
那夜里,他抬起烛光,照亮这大好河山,将心中所想统统倾述给陈景听,陈景认真的样子还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头。
不只是寝室,不只是卧榻,不只是这里,亦不止是庭院……这听涛居内处处留下过陈景的记忆。
光是想起来,便有些心绞般的仓皇。
那日走后,他便住在司礼监衙门里,不再出宫。
就在同一日,陛下驾临皇极门听政。
断了近百日的朝会,再一次恢复正常。
百官喜极而涕。
*
寅时刚过,方泾就冲进了司礼监,他脸色发白道:“干爹,出事了。”
傅元青最近都起得晚,这会儿刚刚起身,刚穿好贴里,正在净面,他听见方泾的话,用帕子擦了擦手,掀帘子从里屋出来问:“怎么了?”
方泾刚要回话就见刘玖从司礼监大门口跌跌撞撞的走进来,不等人通禀,直接闯入傅元青这边的大门,他两腿无力,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跪倒在地,竟似乎不觉得痛,对着傅元青叩首砰砰作响,惨声道:“老祖宗救我!”
傅元青连忙上前扶他起来。
刘玖三山帽丢了不知道在哪里,脸色蜡黄,额头刚磕破了,往下在流血。这位御马监掌印从未有过的狼狈。
傅元青扶他坐下,刘玖才回神,一把抓着傅元青的手腕,就哭道:“求求老祖宗救小的一命。小的感念您恩德,未来做牛做马回报。”
“不急。”傅元青让方泾去倒茶,对刘玖说,“刘厂公喝了这碗水。”
刘玖将前一日的冷茶一口喝光,这才有了几分镇定,他苦笑道:“这、这上朝议政的苦差事,奴婢担当不来,担当不来了。求老祖宗拿回去吧。”
“刘厂公何出此言?”
刘玖叹了口气:“就立夏后几日。河南布政司递了六百里加急。加急奏疏里说,自四月底起,顺天府境内连续二十多日阴雨连绵,雨水大作。周遭如洞庭湖、鄱阳湖、太湖等水位暴涨,有决堤淹田之险,加急上报。望朝廷早做筹备【注1】。本来只需要御笔朱批后,各衙门便按部赈灾便可。可不知道什么有心人士鼓动,前几日便有一堆奏折自内阁入了养心殿,会极门那边儿的奏本是曹秉笔管,想来也是极多的。”
“都说些什么?”
“老祖宗应该猜得到。”刘玖道,“说皇帝不孝,不肯为太后增上徽号,这就是老天对皇帝不孝的惩罚。”
傅元青思索了一下:“陛下如今只要御门听政后,便去太庙供奉祖宗牌位,斋戒自省,应不会理会才对。”
“是啊!”刘玖道,“主子爷不理会,可是外臣们不知道怎么了,不依不饶的,今儿主子爷御门听政的时候,又有不少官员请奏皇帝为太后增徽号。”
傅元青缓缓皱眉:“以陛下的性格,必定震怒。”
“何止是震怒啊。”刘玖抖着声音说,“主子爷说,你们说太后的徽号不匹配先帝的谥号,那朕就为先帝减号。”
“什么?”傅元青一怔。
“是真的。”方泾接话过去,“下了朝,在去太庙的时候,陛下已经怒不可遏,说荧惑入斗、洪灾将到,都是先帝德不配位,不但要为先帝减号,还要把先帝牌位从太庙里请走。”
刘玖哭了:“怎么办啊,老祖宗,主子爷这是冒犯神庙皇考,是忤逆祖宗的大不敬罪。这是咱们这些主子身边儿人的死罪。回头被外臣一顿口诛笔伐的,人就要被杖毙啊。这朝太难上了,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
刘玖在这边哭着。
季茹从外面端了新烧好的茶进来。
递了一碗给傅元青,季茹问:“老祖宗,烫不烫,要加冰吗?立夏从冰窖里拿了些冰出来,在配房里捂着。”
傅元青摇摇头。
茶是滚烫的,只是如今他身体渐渐虚弱,焐着手也只觉得有些暖意。
从他回宫,到现在也四五日了。
陛下不曾召见他。
太庙上值的名单里,也没排他的值。
开始心也是悬着的,然而陛下开始了御门听政,傅元青有轻微松了口气的感觉——至于为何如此,为何有些失落又有些轻松,他不敢细想,也不愿细想。
他侠坐于榻上,双手捧着那碗茶,安静了一会儿,一时间司礼监里只有刘玖的哭声。
“陛下今日在哪里?”他问。
“还在太庙。”方泾道,“曹哥跟着伺候。”
傅元青放下茶,站起来:“半安也连着六七班了,我过去替他一趟。”
方泾皱眉:“老祖宗,您最近又频频风寒,您别去了,身体不好……”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可是先帝移庙这样震撼朝野的事,绝不能让陛下去做。”傅元青站起来。
他穿好补服,依旧觉得有些凉意,便对方泾说:“帮我去柜子里把正月里那件貂绒大氅找出来。”
方泾眼眶红了:“干爹,那可是三九腊月穿的氅衣。您身体都这般了吗?您歇歇,歇歇吧。儿子去找主子爷说,儿子去求主子爷。”
“半安劝不住陛下,你也不行。只能我去。”他道。
方泾擦了擦眼泪,入内翻箱倒柜。
傅元青别上貂珰与牙牌,整理了一下腰间搭扣,然后对刘玖道:“刘厂公。上朝议事是陛下委以你的重托。包含陛下万般信任之意。如今恐有灾祸就推卸责任,你就没想过陛下知道了如何处置你?”
刘玖哭的眼眶都肿了:“那、那该怎么办,求老祖宗给指条生路。”
傅元青抿嘴一笑:“生路我早就为厂公指过,您拿着三法司公文在北镇司想要提审侯兴海时,我便说过。”
刘玖一脸茫然。
“四个字,可明哲保身,可无愧于心,可顶天立地。”傅元青对他说。
“什、什么。”
那件傅元青穿了好些年的天青色羊绒貂绒氅衣,终于在箱子底被找到了。
方泾提留着为傅元青穿上。
“公理天道。”
傅元青说完这话,转身踏步离开了司礼监。
*
他坐凳杌抵达太庙前殿外,曹半安与神宫监掌印高勤海在外面急的团团转,见他来了,连忙下阶。
“老祖宗。”高勤海要哭出来了,“您可算来了。”
傅元青回礼,看向曹半安。
“主子爷入内后,就把大门关了,不让人近。”曹半安说,“从门缝里,看主子爷把灵台都砸了……”
他声音小了些:“还把先帝的牌位扔了,这会儿似乎打算用蜡烛点燃了烧着玩……我们真着急,说要不卸门轴进去。”
“进去是死。不进去神庙牌位被烧也是死。”高勤海浑身发抖,“老祖宗救我,老祖宗求您救救小的。”
“半安,让赖立群安排魏飞龙带队,围住太庙,替换掌庙的这些宫人。”傅元青对曹半安说。
“是。”
“让周围所有人都退出太庙。”傅元青对高勤海说,“记得让大家封嘴。绝对不允许提起任何有关的事,不然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好,好,我知道了。”
傅元青深吸了一口气:“想办法开门吧。我进去。”
*
宫人们卸下半边门板,巨大的门板倾倒下来,被勉强撑着,露出一条缝隙,傅元青便从那里面钻了进去。
外面的人们悄无声息的又把这门板装了回去。
于是太庙诺达的前殿便安静了下来。
阳光从格子状的窗框中射入大殿。
太庙前殿供奉的是先前七位逝去的天子。
以左为尊,从左到右共计七庙。
在七庙之上乃是太祖皇帝的牌位。
头顶有藻井,中空,镶嵌透明琉璃瓦,光芒射下来,落在太庙中间,形成了流动的七彩祥云。澡巾的榫卯上雕琢繁华的云外仙山,一共七层,与天子七庙一一对应。
最右边那小庙被砸的稀巴烂。
经纬被刀剑撕碎。
香炉倒塌。
赵谨……或者说成帝的牌位被扔在了长命灯里,紫檀木如今浸泡了满满的油脂。
“你来了?”坐在蒲垫上那个有些憔悴的人问他。
傅元青行礼:“陛下。”
“不是这样闹腾,你是不是都想不起朕这个人?”少帝问他,眼下铁青,眼里都是血丝,他拿起酒来灌了一大口。
与上次在观星台上不同,这次他喝的酒极烈,不到身侧,已经能闻到浓烈的酒味。
“算起来,司礼监离养心殿也没多远,没安排你上值,你便不来。说不定因此还乐不思蜀吧。”少帝醉醺醺的笑了一声。
他的眼神阴霾,紧紧盯着傅元青。
中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涌动聚拢。
傅元青看不明白,沉默了一会儿,卷起袖子,开始收拾杂乱的灵台,他低声说:“主子不应该如此对待祖先……这是大不敬。”
“是吗?”少帝咯咯笑了,“太庙太庙,乃是天子之庙。大端二十二任帝王,除了太祖可长驻此庙,祖宗规矩,祭祀只需上溯七帝。所以太庙里永远只有七个牌位。朕若死了,便要有一位祖宗移庙,到底是谁大不敬?”
傅元青从长明灯里,把浸泡了许久的成帝牌位拿了出来。
巨大的牌位被他捧在怀中,又重新放置在灵台上,他从怀中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牌位上的油渍。
——英高启天弘道明肇德敏文钦武章圣达孝昭皇帝赵谨之位。
素色帕子沾染了污渍变得斑驳。
傅元青在擦拭到赵谨二字的时候眼神极近温柔,终于勉强擦拭干净,他将牌位恭敬摆上灵台的时候,就听见少帝笑了一声。
少帝笑了一声:“荧惑入斗、洪灾将起……朕都罪己斋戒,做父亲的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愧疚吧。朕体恤父意,知道皇考德不配位,为皇考减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