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您喝药吧。”他又唤了一次。
傅元青行棋慢了下来,抱着白棋盒,缓缓开口问:“是什么药?”
“百里时之前给您开的救命方子。”
傅元青出棋,断了黑棋的气,提五子。
“不喝。”他说。
方泾眼眶红了:“干爹,您这病您比儿子清楚,烧起来不喝药就压不住。儿子求求您,喝了药能保命。”
傅元青心肠极软,听到他哭腔,叹了口气,摇头:“不喝。”
方泾把药放在桌上,跪下来对他说:“儿子以前在惜薪司里做杂役,上面的太监非要多拿冰炭,儿子耿直不允,他记仇,找了人把儿子按在阴沟里揍断了几根肋骨,打出了血,连腿都瘸了。后来送安乐堂里,直接扔棺材板里,就等着咽了气直接钉板子送出宫去。是干爹救了我,让人给我治病,儿子才活了下来。”
“后来那些害我的人,儿子也都报仇了。有的勒死,有得扔粪坑里淹死。七八个人,儿子一个一个把他们都弄死了。”方泾说。
傅元青听他哭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叹息一声。
“我记得刚收你入司礼监,你非要尊着习俗叫我老祖宗,又要认我做干爹。我并不在意,可陛下不喜。陛下叫我做阿父,便不允许你与他一般称呼。”傅元青轻轻放上一颗黑子,如今黑棋已占大半领域,白棋上蹿下跳,颓势略显,“你平日里畏畏缩缩,对谁都一脸笑意。偏偏这时候倔得跟驴一般,犯大不敬之罪也要认我做干爹。陛下罚你廷杖,你不改口。你不改口他便要一直打。等我赶到的时候,你连带后背、大腿、屁股都打得稀巴烂。你瞧着我来,还叫了我一声干爹。”
方泾含泪看他。
傅元青道:“连陛下都拿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便由你去叫。”
方泾被傅元青说得更难过,他磕头哽咽道,“儿子走的歪门邪道的路子,可对干爹从来不敢有半分恶念。只想救您,只想让干爹活着。谁都可以死,只有干爹不行……”
“方泾。”他咳嗽了两声。
方泾哭得意识有些模糊,抬头看他:“干爹?”
“让曹半安来见我。”傅元青说。
方泾摇头:“刚曹哥在外面求了主子爷,主子爷不允。”
“让半安来见我。”傅元青叹息,“你总有一句话得听我的……我还是你干爹。”
方泾被他的话说的无地自容,再有什么都已压不住他这愧疚的心里。在傅元青的眼神中最终应了声是,然后便退了出去。
傅元青沉吟一会儿,抬眼看向棋盘上的局势。
如今白子已蜷缩一隅,黑棋在棋盘上肆无忌惮的圈画领地,乍一看黑棋势力要起,可整个棋盘白棋散落,将黑棋的实力分割的四分五裂。
如今棋盘上混乱不堪,恍惚中有崩盘之象。
昨日太庙减谥一事,陛下并未一时气话,甚至不打算遮掩。大张旗鼓入了皇城,将昏君的样子做足。
今日若上朝定要被群臣攻击,少帝却丝毫不在意。
……是不是有些别的打算。
权柄交迭之时,恐慌夹杂着别的心思,局势总有些动荡不安……
只是不知道老天爷还许他多久的时间。
正在出神,曹半安已经进来,跪在脚踏上,握着他的手腕,瞧见了那镣铐,眼眶发红:“老祖宗,您受苦了。”
“我没有大碍。”他轻轻咳嗽,“只是不知道今日朝局如何。”
“皇极门已经传来消息,师建议大人领衔,联合了二百六十多位大臣们一起上奏,斥责陛下不守祖宗礼制,为皇考减谥,又斩皇考灵位,是昏庸亡国之道。”
“那我呢?”
“您?”
“昨日天子拥我坐辇走中道入朝。无人进谏吗?”
曹半安摇了摇头:“皇极门那边儿暂无须消息传来。”
“都察院也没人谏言?六科廊呢?”
“皆无。”
傅元青在棋盒中抚摸着棋子,棋子冰凉,轻微撞击,发出悦耳的响动。他知道自己已烧了起来,他身体太差,便是这般调理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好不起来。
“皇上算好的。”他说。
“什么?”
“皇上看似震怒,失了所有理智。可昨日所做作为又极为缜密。该让外臣知道的,都全然知道,不该让外臣知道的……没有人知道。”
曹半安怔了怔,道:“可主子爷为何要如此?”
曾经中心天元是一颗最先放落的黑子,在拉锯中多次翻转,如今已经有一白子在天元处。
“他知道我以身为饵、为他震慑朝野而死的心,便急着自己挡在前面。可他又想护我……所以便无人知道我与天子共辇,也无人知道我被拘于永寿宫。”傅元青笑了一声,可眼角泛红,“他知道那些有心思的人,受不得天子昏聩这般的诱惑,自然已在暗中蠢蠢欲动。”
“主子爷爱惜老祖宗。”曹半安问他,“老祖宗也知道了主子爷的苦心……这不好吗?”
“你不要学方泾的口气,说些什么违心的话了。”傅元青道,“有些事你比他懂我。”
傅元青又执一白子,在空中半晌才缓缓落下。
只这一子,周围黑棋气口已封,棋盘上局势陡然翻转,黑棋死伤大半。
傅元青将那白子周围黑棋一一提走。
一只白子孤零零的在星位上,与中心天元交相辉映。
它孤立无援,转眼就会被黑子围追堵截,再无脱身的可能。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傅元青道,“夭寿不贰,修身立命。孤星待去,大局方定。”
曹半安落泪:“老祖宗!”
“半安,有些事是真的美好。”他低声道,“只可惜……我是傅元青。”
他是傅元青。
是臭名昭著的大奸宦。
所有的美好不过昙花一现,不会有人放过他。
*
送走了曹半安。
傅元青放下心来,然后他靠在榻上,拢紧身上的那件天蓝色貂绒大氅。他真的有些累了,眼已不由自主的闭起。
方泾在他耳边焦急的呼唤,也变得遥远而迷糊。
他似乎回到了那个除夕夜。
少帝站在雪地里,冲他微笑。
然后少帝的面容与陈景缓缓重叠在了。
又缓缓分开。
他逐渐分不清他们的区别——其实这也许没什么必要了。
他记得的那些时刻,对面的人张开双臂,搂住他的那些时刻。
所得到的是许多许多年里,他唯一熟悉的温暖。
*
他再醒来,是被人揪住了领子提起来,一碗温热苦涩的液体往他嘴里倒灌。
方泾还在喊:“主子爷,使不得!主子爷!”
傅元青茫然睁开眼,少帝的面容落入眼帘。
他依旧盛怒之下,面色憔悴,拿着早晨他忘了喝的那碗汤药,往他嘴里灌。又急又猛,傅元青呛得不停咳嗽。可即便如此,浓重的苦涩,还有下面垫着的血腥味,一如过去三个月那样熟悉。
“陛……咳咳咳……”傅元青呛得眼泪直流,大部分药都撒落了出来。
少帝咬牙切齿的问:“傅元青,你这么想死?”
傅元青捂着嘴,压抑咳嗽,摇着头。
然而作用不大,撕心裂肺的咳嗽从他的嗓子里传出来。
少帝急了,按着他的后颈,亲上去给他渡气,一点一点的平复了他急促的喘息。
“发烧了为什么不喝药?”他问。
傅元青仰头看他。
虽然意识还有些模糊。
他瞧着少帝样子……睡梦中的那个人真真切切的与他重叠在了一起。
“别生气了,是我忘了喝药……”他低头亲吻少帝手背,温和的说着话,然后仰头看他,“煦儿。”
少帝呼吸一紧。
“阿父叫我什么?”
“煦儿。”
少帝眼眶红了,低头看他,抚摸他的后颈,声音有些微颤抖:“我等阿父唤我等了许久。阿父……你知道吗?”
“是我太笨拙了。”傅元青对他说,“我应该早就明白陛下的心意才对。”
“没关系。”少帝笑起来,“我早就问过百里时了,炉鼎换人也没问题,陈景……陈景阿父就忘了好了。未来我便与阿父一同双修,好不好?”
傅元青轻轻嗯了一声。
少帝有些小心谨慎的问他,“我、我昨天是不是太过分了,阿父?”
傅元青摇头。
少帝搂着他亲吻他,又让方泾将那碗药热了重新端进来。
可他依旧搂着傅元青舍不得放手,便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把药递给他。
于是傅元青闻到了他身上被香囊的芬芳遮掩的血腥气。
“阿父喝了吧,我看着你喝。喝了你就能健健康康,长长久久。”
傅元青接过来,应了一声是。
心头血所做药剂,七日为一次,辅佐双修……
他自诩算无遗策。
可如今面对赵煦却感觉被逼至末路穷途。
傅元青的视线越过少帝的肩膀,看着早晨所行那盘残棋。
那颗白子依然孤独的站在西天的星位上。
手中的碗仿佛有千斤重,傅元青沉默了一下,将那碗苦涩的药饮尽。
“阿父怎么哭了?”少帝问他。
傅元青轻点眼角,有泪落下。
他说:“大约、大约是药太苦了。”
少帝用帕子擦拭他的眼角,喜悦中的他单纯的像孩子,笑道:“阿父原来这般爱哭,阿父是个爱哭鬼。”
“嗯。”傅元青笑了一声,“是啊。”
第58章 我这样的人(二合一)
剑兰胡同。
庚家。
户科给事中庚昏晓起得及早。
庚昏晓一季只有补服两套,洗洗缝缝穿了五六年,依然褪色。
庚琴琢磨着给他重新扯布做身好料子的,兴许穿得久些。
然而给事中俸禄菲薄,他家中无田无产,没有别的“意外之财”,竟连两身官服钱也掏不起。
天未亮时庚昏晓洗漱完毕,此时家中嬷嬷便已经磨好了豆浆,庚琴亦没什么小姐脾气,与嬷嬷一同做好了大饼,给庚大人算作早餐。
桌上三碗豆浆,两张大饼,一碟咸菜。
一家三口吃完后,便要个忙个的。
庚昏晓在屋内刚穿好补服,拿着乌纱帽正往头上戴,就听见推门出去扫地的嬷嬷说了一句:“这是什么?”
他出门去看。
他家大门上贴了一张揭帖,上面版印墨迹未干,是一片时政文章,标题叫做《庙堂忧危疏》。
庚昏晓左右看看,并无人迹。
他从微光中瞧见了正文几个字,脸色已变,撕下那张揭帖,入门后,将门死死关上。
庚琴瞧他脸色凝重,就着一点子炉火的光看,忙用火石点了油灯,放在桌边。
兄妹两人一同看那《庙堂忧危疏》。
此疏无署名,雕版版式粗糙,然而并无其他特征。
内容自皇帝不为太后增上徽号讲起,又讲前些日子皇帝要为先帝移庙减谥的昏聩行径,再然后说天子不守孝礼,不尊先贤,危及社稷根本,撼动庙堂基业。与禽兽无异。引经据典,旁敲侧击。最后竟还有暗示天子非成帝血脉的意思。
兄妹二人看完,只觉得冷汗出了一身。
“哥哥怎么得到这样的妖书?”庚琴问他。
“门口揭帖。”庚昏晓说。
“难道是秦王殿下?若当今陛下非成帝亲生,兄终弟及,他便理应继承帝位。”
庚昏晓瞪她一眼:“这种荒谬言论永远不要提及!”
庚琴不畏惧,道:“哥哥也知道这等言论,一个字,一个念想就是流血漂橹的逆天大罪。如孝帝时因那位不可提及姓名的大儒有所冒犯,便诛杀其十族,所有与他有善意的诸人全部家破人亡,前后三年,无辜惨死之人约有上万。此案迄今不过十五年……菜市口人头堆积如山的日子历历在目。是什么人又胆敢将这些震撼天下的言论雕版刻印四处散播?”
“雕版印刷,说明并非独我一份……我刚四顾,胡同里其他几家大人门口也有揭帖。这事而是早有筹谋。”庚昏晓面色更凝重,“需尽快面圣陈情。”
“哥哥,若别人都没面圣,你去岂非要承受雷霆之怒。”
“此事关乎社稷稳固,我为科道官,自然要行科道事。陛下也好,朝廷也好,在事情扩大之前应有所准备。若有心之人继续挑拨……”他将那《庙堂忧危疏》卷起来,放在袖囊中,叹了口气,“十五年前场景怕要再现。”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庚琴道:“我若身死,你记得替我收尸。”
庚琴不买账:“家中钱财浅薄,哥哥若以身殉国,便连棺材都买不起。你还是安安分分回来吧。”
庚昏晓被她一句话顶回来,有些怏怏然,然而他又一直拿庚琴没办法。
于是叹了口气,往皇城而去。
*
他入宫后,去六科廊,写好奏本,找到六科廊的掌司太监田弘。
“田公公,下官有急事需面圣陈情。”
田弘不接他的奏本,客客气气笑道:“哎哟,庚大人,您客气了。今天大清早儿的从养心殿那边儿就下了旨意,今儿若有官员要面圣,可直接去尊义门外递本子等着陛下传唤就是。不用过咱们司礼监的手了。”
庚昏晓谢过田弘便往养心殿而去,果然一路放行,到养心殿外尊义门递了本子,不一会儿就有司礼监长随迎他入内,待转入养心门影壁,便瞧见约有十几位朝中大员,有些进去的,也有些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