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大人的汤婆子忘记拿了。”
容暮眉眼含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宛若夜幕下的月牙,?就像是把春意都拢来装进琉璃目里。
由着宋度给他送来还暖和着的汤婆子,?容暮一双玉手捧着汤婆子外头的毛绒软套:“你先等着,?若是冷了就坐在马车里,?我把东西送上去就出来。”
“好。”
宋度不冷,?他只是突生不舍罢了。
许是怀着彻底断开联系的心情,当下在走在这红墙之间,容暮脚步轻缓。
冬日里的皇宫,?冰雪还没消融干净,偶然几株出墙的古树已冒出新芽,?但天色不好,?很有风雨欲来的气势。
等踱步至楚御衡的御书房,?容暮已见了不少雾茫之下的春色。
外头守着的小宣子苦着张脸捋着拂尘的毛穗,?忽见一袭白影出现在拱门那头。
小宣子双目透亮。
重重舒了一口气,连忙迈着小步子过去迎人,看着容暮就像看着救世神佛一般:“丞相大人今儿怎么进宫了!”
“本官有东西要交由陛下。”
“那大人可得等上一等,?闻大人还在里头呢。”
已经打算推门而入的容暮脚步一顿,转而停在门外:“既然如此,本官就在这儿等一等。”
“若是大人冷,不若先去南昭坊等着?闻大人也才刚进书房不久。”
小宣子不忍心这么冷的天还让容暮在外头受冻,便想着带入去南昭坊。
南昭坊就是朝臣们等候御书房帝王传召的地方,冬日里头还起了炉火,可要比外头暖和些。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了。”容暮礼貌地颔首。
可容暮步子还没迈出去,原本寂静的御书房里传来一声震怒的男声。
“闻栗你的确罪该万死!”
一句罪该万死让容暮骤然停下脚步,同时容暮无声捏紧了怀袖里手握着的信封。
小宣子疑惑容暮为何会突然停下脚步,容暮却回首看了眼关闭紧密的御书房。
不待小宣子反应过来,容暮已经停下脚步,停顿在门边听起来。
“大人!”
“嘘……”
小宣子当即闭言。
丞相大人这般神色似乎在倾听御书房里的事,原本与礼不和,但小宣子却没有阻止。
丞相大人不过安静等着陛下传唤罢了。
于是小宣闻沉默地不作言语,退到一旁。
同样是朝堂的忠臣,他就是更加喜欢丞相大人些,丞相大人整个人都透露着落拓清朗的干净,同丞相大人交谈只让他觉察这是在污了新雪。
而此刻通透的男子敛着眉目,靠着没关拢的门扉认真地听起里头的话来。
“你对华淮音出手也就罢了,你怎敢对容暮也动手?!”
修剪整齐的指甲嵌进了掌心里,容暮也没意识到,他已摒住了呼吸。
原来昨晚的刺客真的是闻栗派来的人。
下面嚼着笑意的男声正是闻栗的声音,他说话一贯如此甜腻,腻得像裹着糖水一般,此刻听在容暮耳边,却指向毒蛇吐出来的毒液,沾染丝毫就万劫不复:“可这二人现在不都相安无事吗?”
“谁说相安无事!”低沉的男声顿了顿,像是在忍着怒意,“容暮他已经伤了臂肘。”
“伤了臂肘又不是丢了性命,我阿姊在边关被人一箭射杀的时候,我也不曾像陛下这般着急。”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我就是想要华家人的性命,即便我这样,陛下不是还会护着我吗……”
“所以你就仗着朕会护着你而为所欲为?”
“是!只要华淮音一日不死,我就还会派人去追着他杀!谁若拦着我,我便追杀谁,即便是护着华淮音的容暮。”
“谁准你对容暮动手的!”
闻栗嗤笑一声,忽然看着还没关紧的门缝里露出的白色衣角,心神一动,继续言道:“那陛下是想自己动手吗?如果当真护着容暮,陛下会撤回大半的暗卫后,只留三人装装样子?”
“朕的确撤走了大部分的人……”但那不是装装样子!
闻栗抢白了楚御衡的话,视线牢牢盯死远处的白色衣角,刻意引导:“陛下都这般撤人走了,意思还不就明朗了?不就是不愿意再有人保护着容暮吗?再者我派出的人是陛下赐予我差使的,若陛下不愿,便可拦下我,那些刺客怎何故的能真正闯入丞相府里?一切不过都是陛下在故意纵容着我罢了。”
倏然间,门外容暮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断了。
闻栗的质问换来了里头人良久的沉默,亦或是二人说话声音骤然小了起来,外头的容暮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风吹干枯枝桠的声音。
听不到楚御衡的回复,可容暮只听这么些就已经够了。
容暮打了个哆嗦,就像坠入冰窟之中彻骨寒。
闻栗昨夜对他们出手,而恰巧楚御衡撤走了大部分的暗卫。
容暮面色冷凝,恍惚之间四肢乏力,一手撑在红柱上,以此借力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一旁离得远了些的小宣子抿了抿唇瓣,瑟缩了一下不敢轻易言语。
也不知丞相大人听到了什么,方才还鲜活且熠然的丞相大人只在瞬息之间就似乎经历了枯荣变幻,刹那间脸就白了,整个人被阴云笼罩。
小宣子心里隐约有数。
丞相大人,闻栗以及当今陛下之间的纠葛,他略有耳闻;尤其是昨夜丞相大人的丞相府似乎还招来了刺客,陛下大怒,今日闻栗就被陛下传召到宫里来了。
而丞相大人面色忽变许是听到了些不开心的事吧……
不愿容暮如此落寞,还在胡乱猜测着的小宣子轻轻地唤了一声:“丞相大人?”
细弱的声音随着还带着冷意的寒风流淌到容暮耳边,容暮靠着柱子的手微微蜷缩,偏过头去,容暮看向小宣子的双目似乎冷静如常。
但小宣子被丞相大人这般眼神看的毛骨悚然。
他说不出这种感觉,如果一定要找出个东西作比,丞相大人现在的眼神就像他之前误入的禁忌冷宫,凄厉凛然,就连琉璃瓦上跳跃的月色到了冷宫也如冰一样寒骨。
“丞相大人可还要去南昭坊那边等等?”小宣子提着建议。
而容暮微微张开少了几分血色的薄唇,原本白皙健康的脸上染着一层苍白病气:“不必了。”
苦涩一笑,容暮隐好自己的心绪。
再将早已准备好的信函交到小宣子手中,容暮嘴角的弯笑轻浅到小宣子都快辨认不清:“有劳将这个交给陛下,本官本就无得大事,就不进去了。”
“大人且放心,杂家一定送到陛下手里。”小宣子伸手接过。
手指触碰之时,容暮似乎看到小宣子手上红肿而起的疮冻。
他从北疆回来时也是如此,冻裂了手,冬日又痒又疼,但他能忍住不去挠动,所以好的快些。
现下看着小宣子闹得更厉害的疮痕,容暮临行前神色微动:“回去用新鲜橘皮和生姜加水煎煮两刻钟,连着渣一起涂抹在溃烂的冻疮上,每日用个三四次,虽说治标不治本,但总归会让手好些。”
小宣子心里宛若漏了个洞,有暖风不断的鼓动着空荡荡的心口,还带起滚动的暖流。
“多谢大人。”
容暮清浅的笑了,但笑不达眼底:“本官这就走了,好好当差,陛下脾气不好,有时说的话也别往心里去。”
小宣子送人出了拱门。
他作为天子的贴身太监,本不该离开,但他还是这般做了。
丞相大人这般好的人就不该被辜负。
-
这头有人心死如余烬,御书房里有人正因同闻栗的争论心神不宁。
或许是御书房的暖炉炭火烧得过旺,楚御衡同闻栗争辩之余,一袭热火从小腹灼烧而起。
他不知闻栗后来怎会如此胡言乱语。
他至始至终都不曾想要对容暮动手,至于他当夜将丞相府的暗卫调离回来,不过是不愿容暮在去江南之前还为自己监视他的事情伤心。
但他怎能想到闻栗居然会如此憎恶华家之人,华淮音那人都已经出了皇宫,闻栗还不愿放过华淮音。
他派给闻栗的人是用来保护闻栗不被敌国余孽纠缠所用,并非让闻栗用来对付住在容暮府上的华淮音的。
如今指给闻栗用的人不但做了不该做的事,更甚至伤了容暮,这让楚御衡日后再面对容暮时不知如何回复。
原本他就因为闻栗的事情在容暮面前不似从前从容了,这下闻栗还伤了容暮,楚御衡烦躁不已。
楚御衡不愿再和偏执的闻栗多说,只让他回去反省,同时也收了他身边的那群人,以作警醒。
从御书房里出来的闻栗并未因为帝王的暴怒而失了神采,反而嘴角勾起一抹奇异鬼怪的笑。
看小宣子努力缩着身子立在一旁,闻栗的不屑神色愈发明显,但见外头不知何时落下的皑皑白雪,闻栗随意使唤着人。
“还不去给本官拿把伞?”
见闻栗要伞,小宣子神色微漾,连忙去后头取伞的同时,隐约想起方才丞相大人走时似乎没带上把伞。
可小宣子好不容易在脑海里聚拢的那抹的白色身影,却在把伞递给闻栗的之时烟消云散。
闻栗连伞都不愿自己撑开:“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一点都不如你师父。”
小宣子的师父就是先前当职的喜公公,年岁到了,便被陛下遣送出宫外养老。
喜公公的确有眼力劲儿,走前还唏嘘宫里是吃人的地儿,让他多加小心。
小宣子用冻的发红的手撑开了伞,佝着腰,恭敬地把伞递送到闻栗面前:“大人慢走。”
闻栗这才举伞离开。
看着人离开,小宣子伸出肿着的手指取出容暮方才递给他的信函,回想方才他和丞相大人无意中相触时,丞相大人如玉的那只手,小宣子忽生自惭形秽之感。
丞相大人没有瞧不起他,甚至还给他治冻疮的方子……
果然,从身到心,丞相大人都是人世间顶顶好的人。
而他,现在要为顶顶好的人送信。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还有一章,但我码字有点龟,十一点没发下一章的话大家就不用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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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路顺风
小宣子进去时,?御书房原本的整齐洁净近乎消失不见,一袭龙袍的伟岸男子正背对着来人,双手置于背后,?身板挺直,龙威浩荡。
无需看到正脸,?暴风骤雨般的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躬腰进来,小宣子的视线飘忽到撞倒在地的香炉,?香炉里头的飞灰落到了四处,?凌乱的屋子同年前丞相大人离开那次有些相似了……
小宣子更害怕了,?忍不住夹紧了腿。
可害怕之余,?小宣子不免想起方才外头容暮的温柔来,丞相大人拜托他的事他一定要做到,?小宣子深呼一口气为自己鼓气打劲儿。
“陛下……”
楚御衡回首,?面上依旧肃穆:“何事?”
舔舔发干的唇瓣,?小宣子恭敬地将容暮交给他的东西递送到君王面前。
“丞相大人方才来过,?托杂家将这些交给陛下。”
听到小宣子提起容暮,?楚御衡冷寒的墨眸眶陡然一凝,幽黑的瞳仁也放大起来。
“他怎不进来?”
小宣子不知如何回答,即便心里忍不住腹诽,?明面上还弓腰维持着递送信函的姿势:“奴不知。”
楚御衡横眉,伸手接过容暮要给他的东西,?之前眼里嚼着的狠才轻轻敛了下去。
柔意忽显,?楚御衡拆了信函:“那他走了多久?”
“丞相大人离开时刚落雪,?估摸着已有半个时辰时间了。”
“走时落了雪?”
楚御衡拆信函的骨节停下,?踱步到轩窗一旁,小宣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打开窗子,楚御衡定睛一瞧,?外头风雪居然这般的大。
原本已经化雪了的红梅枝干上又重新落了一席白毯,早先海洁净的石板路已瞧不见原本的颜色,整个天灰蒙蒙的,这雪比年前还要郁簇地四处肆虐在宫中。
“他可有伞?”
小宣子摇摇头:“丞相大人前脚刚走,这雪方才落下。”
意思是还没来得及送伞。
楚御衡明了,有些担心容暮淋了雪冻着,但半个时辰足够容暮的车马从宫里回到丞相府了。
按耐住心口的丝缕担忧,楚御衡垂首继续拆着信函。
容暮给他的东西不算多,落在他手上不过一指来厚的纸页。
但等楚御衡看完信函以后,方才按捺住的惊慌错乱席卷着波涛冲荡而来;捏着信函的手不自意地战栗起来,外人看不出楚御衡的心还在抽痛:“他来时是何神色,可有让你从朕说些什么。”
对上天子略怀希冀的双目,小宣子仔细回想,随后摇摇头:“丞相大人只托杂家将这信函交由陛下。”
其实远不止这些,丞相大人宽慰他让他好好当差,还给他留了处置手上冻疮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