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还在楚御衡身边的时候,他就听楚御衡提起过手下有个暗卫功夫了得,灏京哪些不该活着的人,楚御衡都让那个暗卫出手解决了。
容暮如玉一般的骨节将腰侧的扣子一个个扣好,又摸上有些凌乱的头发去:“当初祁家满门死于血雨中是你动得手?”
“是属下。”
“孙尚岩两年前离奇死在京郊?”
“是属下。”
“……那之前华峥在镇北大将军府遇到的刺客……”
“也是属下。”
暗三想以此作功绩向容暮证明他的确有能力,却不料听到他的话,容暮束发的手倏然一松,如墨一般的发丝从头顶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面容。
也遮住了容暮寒光的双眸。
就是眼前这个黑衣男子,当初险些伤到了华老将军的性命……
华老将军的手筋因此被挑断,再也不能拿起长戟弯弓,容暮不免想起自己这么些年来究竟对本家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情。
但一早知道真相的华老将军并没怪罪他,甚至在北疆的时候对他颇为照料。
华老将军在北疆为他驱赶走突然来闯的悍匪,教他擒拿之术,赠他罕见的玉佩石料,却丝毫没有误了他的前途,老将军只让周渠拜托了自己唯一一件事便是将华淮音照料好。
明明华老将军必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即便楚御衡再为信任他也会对他心生嫌隙,更何况楚御衡本就不信任他了。
可华老将军没有,反而以德报怨。
自己却因为过分信任楚御衡,让华淮音在天牢里险些断了腿。
往事不堪回首,每回忆一点,就无疑是在往容暮心口扎下一把匕首。
更何况现在的暗三还是楚御衡重新派过来的人,当下容暮对暗三不算多的好感彻底烟消云散。
暗三的到来要么是监视他,要么是别有用心想要替楚御衡夺了他的性命,不论是哪一种,暗三手上沾染着的血都足以让容暮心生反杀之意。
*
容暮午后喝了药便从榻上起来,雪色尚且不算浓郁,零星的雪花瓣子还在飘着。
周管家去忙着府上的杂事,没了宋度在身边细细叮嘱,本该在暖融融屋子里休养的容暮悠然地四处踏步。
从府邸外头的两个石狮子,走到庭院里的假山小溪,明明脸都被冻得发白,容暮也不停下脚步,像是在极力记住什么东西。
暗三不如宋度来得体贴,一路上只知道给容暮撑伞,还是到了晚膳前,周管家过来送汤药时摸到了容暮手中已经冰凉的汤婆子,才自责这没有派人过来贴身伺候。
容暮倒也不在意,默饮着茶水没给暗三半抹眼色。
酉时,日沉。
用晚膳的时候,丞相府有客来见。
暗三不认识这人是谁,但见二人相见,容暮脸上就溢满了笑意,这还是他在送走华淮音和宋度后露出的第一个笑。
清风朗月,一扫先前的沉郁顿挫,也一点也无之前面对自己时的万分讥诮。
看来主子说的对,丞相大人果真不喜有人监察于他。
见容暮有事要谈,兴许谈的还是正事,暗三被一直虎着一张脸的周管家带了出来。
暗三终于不在眼前晃悠,容暮清缓地舒了一口气,戴了一整日的伪善面具终于被揭了下来。
颔首再看周渠,容暮目光沉沉。
“周老板……本官之前拜托的事,可能今夜就要布置起来了。”
周渠皱着眉头,一时之间食不知味。
虽说他手下的商道错综复杂,门路也多,能助容暮暗地离开灏京,可凭容暮现在的官位,陛下怎么可能如此简单的就能放人离开。
等周渠听到容暮轻言他要死遁在火海里,周渠更是大呼不可。
这可是一国丞相,平白消亡在京城,该引起多大的动荡。
周渠想都不敢想。
但容暮坚持,周渠只得应下。
待到饭后,送走周渠的容暮也没急着上榻,顺着丞相府走了半圈,而暗三照例走哪儿跟哪儿。
当容暮找到宫里府上大夫那,这才把人赶了出去:“你在外头候着,本官有私事要同大夫说。”
以为容暮有什么隐疾不方便为外人所听,暗三踌躇片刻,听话的留在门外。
片刻以后,容暮面色如常地出来,无人知他怀旧中藏了些不该藏的东西。
见他出来,暗三又随即跟上。
就像光下的影子,从白天到夜幕都紧紧伴着容暮。
容暮看着天边不停的落雪,以及无需回头就觉察到的跟着他的黑色身影,容暮眼底最后一层寒冰渐渐凝结而起,一抹烦闷涌上心头。
怎么都避不开这人……
-
是夜,屋里只闻炭火刺啦的作响声,而外头风雪呼啸。
容暮侧卧在榻上,头枕着腕骨,他已经维持着同样一个入睡姿势快有一个多时辰了。
他鲜少到了亥时还未入睡。
但此刻一直紧跟不离的暗三就在外间,容暮一想到他要被这样曾经刺杀华老将军的人“保护”,容暮不免抿唇发笑。
而楚御衡更是让人觉得好笑,一个要杀他的人说派一个顶尖的杀手扬言保护他,这算什么道理。
屏风外那人的呼吸终于平静了下来,容暮动作轻柔地从枕头下取出迷烟来,整整一包全都投掷到不远处燃烧正旺的火炉里。
倏然间,烟雾缭绕,四散而开。
容暮用提前准备好的湿帕子捂了嘴,怕药量不够,又多投了一些。
片刻后,容暮下了榻子走出屋子。
而月亮门那头周管家远远地等着,他一早就知道容暮的打算,但当这一日当真要来时,他才知自己如此不能忍受。
他自知自己不比宋度,宋度是容暮自己选出来用的人,而他是华老将军两年前暗地里指过来照顾小主子的人。
鲜少有人知华家那个胎死腹中的幺子就是当今的丞相,周管家陪着容暮的时间短些,不过两年时间,可无子无女的周管家真当容暮为自己的孩儿看待。
就因为小主子万分相信他,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由他来办,周管家才不忍心大人下这样的决定。
这么好的大人,怎可日后就消弭于人世间,变得籍籍无名。
“大人真的要这么做么?”
“我还有退路么。”
“大人……”周管家闻言,恍惚语塞。
“周叔切勿这般伤感。”这是容暮第一次唤人周叔,语毕后容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这般的亲昵,“我当下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信任周叔,也信任华老将军,但就因我身份尤其特殊,才不得在京中久滞。”
细细同周管家解释着,容暮微微上扬的睫梢上还滚着冬夜的湿润雾气:“我的事……若陛下事后来问,周叔你就敷衍了去吧;若陛下不问……那也无所谓了。”
“好……”
周管家闻言眼角红了去,将伞递交给容暮,抬步去倾倒备好了的火油。
容暮期间一直静静等着。
庭前的雪很软,一脚踩下去已达脚踝处,可容暮似乎不冷一般。
脸白得像瓷,嘴唇艳似火,黑檀色的发丝融入了黑暗中。
他在为即将要做的事情无声地燃着骨血。
看周管家在他住了有五年的屋子周围倒满了火油,容暮摸出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玉佩,将其交给周管家手里,自始至终他都万分从容。
“这个放在屋里暗三腰间,一起烧了吧……”
没有玉佩,楚御衡是不会相信他死在火海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新已送达~
晚九点可能会有一章,如果到点没有,那就晚安啦~
第40章 焦枯尸骨
说来也奇怪,?昨日的大雪来得还很突然,今日就艳阳高照,暖融融的阳光像点燃了东边的火光,?整个东面都笼罩在赤橙的朝霞之中,而西面还尚且昏沉。
都已经正月下旬了。
这极不寻常的晴雪交替着实引起楚御衡的注意。
但楚御衡没工夫多思,?此刻看着案机上数不尽的奏折,还没批阅他的额角就开始发痛。
若是容暮还在,?这会儿就不会积攒这么多的奏章。
先前每日呈送到他桌上的奏章都是经过容暮先筛选过的,?那些不重要的奏章容暮就会先处理的,?最后落入他手上的都是于朝堂而言万分重要的折子。
现在容暮要休养身子,?所有的奏章必然会全部存于他这边。
打眼瞧着这堆成小山的奏折,楚御衡沉沉叹了一口气,?纵使心里积压着一股难言的火气,?他也需开始批阅起来。
这么一提笔,?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停下。
小宣子已经备好了早膳:“陛下,?该用膳了。”
“好。”
楚御衡停笔才发现他握着狼毫笔的手骨已经映刻出红痕,?那是长时间握笔才会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手上这样的笔痕很少,大多还是习武练剑时留下来的薄茧。
这就让楚御衡不由得又想起容暮来。
阿暮身子奇特,即便从北疆回来手上落下了冻疮,?不过养了些时日,手就好了,?就跟没受过那等冻疮一般。
而且阿暮的右手经常握笔的那几处关节也磨出了淡淡的薄茧子,?可不甚明显,?他只有摸着才会有所感觉。
而且楚御衡一直没同容暮说过,?那样的薄茧落在容暮手上也显得很可爱。
容暮身上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从头到脚都长在他最喜爱的点上。
楚御衡尤其喜欢容暮那双手,既能写出让京城人千金难求的字画,?也能雕刻出拙劣的玉佩。
容暮能雕出那般不堪入眼的玉佩,全灏京也就他会喜欢了。
也不知容暮收到他反赠回去的玉佩会如何,应当会日日挂着的吧……
等到用完膳重新归座在御座上,楚御衡提笔之间想的也是容暮。
一想起容暮,楚御衡就停不下来。
容暮现在还没出发去江南他就想得受不了,若真去了江南数月不见,他又该当如何……
但楚御衡全然忘记年前那三个月,容暮去了北疆的时候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现下的楚御衡已经思索着容暮走的这半年要好好在重整朝政。
等阿暮这次回来,不能让他每日再被这么多折子挤压着时间。
之前容暮还抱怨在京城之中没有三五好友,等他养完身子回来就多给他留些自己的时间。
不管怎么样,容暮心里最重要的必须是自己。
楚御衡也相信容暮会做到这点。
他和容暮相识了已满十年,现在过了年就已经十一年了。
端曜元年到端曜十一年,已经快十一年了。
这个世上除了他的血脉胞妹,还有谁能越过容暮在他心间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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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御衡这么一批折子,直接从日出东方批到日头高涨。
批了整整一上午,楚御衡头脑都有些昏沉起来,最后还批阅出一股子莫名的火气,一连饮了两大杯冷茶,邪火才浅薄地消减了下去。
但他偏首看去,桌上还有一半的折子积存下来,刚想出去舞几回剑的念头又被压下来了。
阿暮不帮他分担部分的折子,他已经许久不曾在午前舞剑了……
当他对着这些无关痛痒的折子垮脸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喧闹。
楚御衡皱着眉,是何人敢在他御书房前如此燥作?
抬眼看去,是楚绡宓提着裙摆闯了进来。
金钗半插发髻,将落不落,可见来得匆忙。
而小宣子则急急忙跟在后头,着急上了脸,满脸惊恐的模样。
“陛下恕罪,杂家没有拦住,殿下着急要进来!”小宣子害怕得两腿直发颤。
有人要闯天子的御书房,他守在外头也没将人拦下来,这若是天子认真起来,他可是要被拉出去砍脑袋的。
楚御衡的确不悦,楚绡宓这般着实失了作为一国公主的礼数,但他刚想责备,就见楚绡宓眼眶湿漉漉的,抹了脂粉的脸上明显留有几道泪痕。
“皇兄,你派人去找阿暮了么?!”
匆匆忙行了礼,还不等君王斥责,楚绡宓赶紧发问。
楚御衡皱眉,冷冽的面上似有疑惑:“找他说甚?”
“皇兄!”惊疑一声,焦急着的楚绡宓骤然哽住了一口气,“皇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楚御衡被楚绡宓说了一半的话引得愈发奇怪:“你怎得越发急躁了?”
楚绡宓一路跑过来步履匆匆,这会好不容易缓了些气息,方将自己刚得来的消息传到了楚御衡耳边——
“阿暮的丞相府昨夜起了大火,外头人都说阿暮人也没了!”
“喀嚓”一声,楚御衡手中的狼毫笔骤然被折断,尖利的断痕扎入掌心,楚御衡却宛若没感知到一般,自上往下垂眼看人的视线直叫楚绡宓噤若寒蝉。
“别拿这种事说笑。”
阿暮听了会觉得不快活的。
楚绡宓急得直跺脚,看着毫无反应的自家兄长,三两步走到楚御衡面前:“没开玩笑!阿暮府上就是着火了!现在整个灏京的人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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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里出发去丞相府,御驾上的楚御衡一路浑浑噩噩。
明明是焦急着的,可心就像空了极大一块,怎么都填不满。
容暮怎么会轻易的就死在火海里了……
他明明还说要去江南养身子。
一定是外头的人瞎说,说什么不好,居然说这些,还在新年伊始之际说这些对容暮不吉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