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天气无常,迷迷蒙蒙的湿雾缭绕在山间,元君玉跑了片刻,果然有云聚拢,半天憋出一道电光,轰隆一下,雨点顷刻噼噼啪啪砸下来。抬眼望去,沟壑迂回处聚集了大片水洼,雨水淋淋漓漓倒灌下来,雪白水花溅得万物蒙上一层白光。
等了半天,雨势不见小,元君玉在樵夫搭建的草亭里避雨,坐立不安地,想的全是宁瑞臣。
什么红尘凡心,什么守他一辈子,什么禅机……元君玉慌慌张张地想,着相就着相吧,画地为牢就画地为牢吧,这辈子,恐怕不和他在一处是不行了。哪怕是求呢……也要求他回心转意。
雨越发大了,蓬草经不住摧残,剥脱无数,几注雨水哗啦啦透过棚顶浇落,元君玉遍体湿透,狼狈无比。他索性一头撞进雨中,扶着山间的佛陀壁刻,一步一步往兰泉寺山门跑。
山门外面的僧人都惊呆了,放任着元君玉进去,有僧人认出是他了,想过去送一把伞,谁知刚上前,就被抓住问:“宁瑞臣呢?”
僧人错愕地指了个方向,是僧寮的位置。
元君玉疯疯癫癫地跑去那一排寮房所在的院子,穿过花瓣铺地的石砖,猛一见有间房门开着,里面一个人影,弯着身子,那纤细的弧度,就是他。元君玉一言不发的闯进去,用力地将那把腰箍住,像是要融进骨血一样。
“啊!”那人站不稳,一下子仰在元君玉胸口,惊慌道:“玉、玉哥?你都淋湿了!”
元君玉双肩颤动,脸上身上都是雨水,宁瑞臣觉得心都被刺痛了,就这么乖乖地靠着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宁瑞臣也被他弄得湿淋淋的,脖子耳后都是水,元君玉忽然把头埋在他颈侧:“……你要走,是不是?”
“是谁说的?我不走……我、我想回家。”腰上的力道松开了,宁瑞臣坐在凳子上,等他说话。
元君玉患得患失地看着他,面带忧愁:“那……要待几天?”
宁瑞臣撩起眼睑,目光那么轻,像是有绵绵的情意,又像是哀哀的愁思。
“听人说,方丈要你受戒出家,”元君玉不自在地拧了把冰冷如铁的袖子,“你……我求你,别去。”
宁瑞臣又垂下眼,轻声道:“我不去,又怎样?”
“我们就这样也好,一辈子,我都在这守着你。”
宁瑞臣噗嗤一下笑了:“怎么才算一辈子?”
元君玉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发了誓:“从现在,到我死了——”
“又在浑说,”宁瑞臣打断他的话,“谁让你活来死去了?我回家,是想家里人了,在庙里住这么久,也该走了……”
元君玉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雨水渐歇,屋外景致焕然一新,清新的空气弥漫进昏暗的僧房,元君玉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怔怔地坐下,眉目间满是疑惑。
宁瑞臣看他一眼,絮絮地说:“方丈方才问我,何时受戒,我想了想,我心不静,到底……是不该的。我这样的人,尝过了人间烟火,又明白了情为何物,哪里还……”他急促的一顿,又道:“为柴米所累,为人情所累……假若有你在,我便觉得很好。”
这场山中急雨下了好一阵,到了未时末才渐渐转小,密密的雨线飘飘洒洒,山中深浅黛色参差交错,雾蒙蒙的,却好让人看清了一颗心。
明净落汤鸡似的站蹲在厨房里喝姜汤,几个师弟笑他:“谁让你一下窜出去的?”明净哼一声,噘着嘴去看屋外的老方丈。
老方丈站在细密雨帘后,遥望青山绰约,悠然一叹:“禅机已到。”
一时梵呗隐隐,满山壁刻经风雨侵袭,涤然一净,这等宝相慈悲,不知度化了哪个迷途人的痴心?
春去秋来,山中林叶一度枯荣。
拂晓时分,元君玉醒了,懒洋洋地支起身,晨光熹微里看见宁瑞臣坐在窗前,不知道写什么。他穿鞋去看,宁瑞臣面前铺一张纸,正给谁写信。
“昨儿收着大哥的来信了,说叫我们去扬州住一阵。”宁瑞臣写着回信,时不时咬两下笔头。
“想去?”元君玉低头,不经意瞥见宁瑞臣颈侧的红痕。
宁瑞臣停下笔想了想:“嫂子本家规矩冗杂,去了反倒拘束。”
元君玉像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赞同道:“这倒是。”
好半天,宁瑞臣才慢腾腾道:“南京……其实我待腻了。”
“那我们到外面走走?”元君玉想起他的贪玩,又问:“我们去湖广,南下去南洋,船我有,雇一些船员就好。”
宁瑞臣有些雀跃,一想,还是顾虑了:“会不会太远?”
“要是累了,随时回去也使得。”
宁瑞臣这才点点头,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你老盯我脖子看干什么?”
“在想你的那把锁,”元君玉毫不慌乱,“崔竹把你的锁给我了,还带不带?”
宁瑞臣果然被糊弄过去:“不要了。”
“也对,他拿过的东西。”元君玉淡淡的,指尖划过他的后颈。
宁瑞臣瞥他一眼:“不要锁了。”
“为什么?”
不知怎么,宁瑞臣忽然臊红了脸,催促他:“早上一点东西没吃,快去烧水煮面。”元君玉无奈地笑,起身去舀水。正出门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声音嘀嘀咕咕的,在他耳边一闪而过,虽微弱,却还是被他听见了。
“恐怕,你才是锁……”
年复一年,转眼三载过去,山间古寺竹屋仍在,只是早已无人居住。偶有僧人来访,帮着清理尘灰,等待屋主回来。
南京城热闹非凡,天边飞着斑斓的纸鸢,彩衣的孩童嘻嘻哈哈奔在河边,石台下的阶梯边,几个妇人捶洗着衣裳。空气中湿迷迷,浮动着花香,一行人匆匆跑过,也没有惊扰到这片美景。
“快快,二爷的信来了!”
几个家丁连忙推开门,宁玉铨一见信使到,连忙站起身,急问:“人呢?说了午时到家,这会儿了还不见!”
信使跑得口干舌燥,一面以手打扇,一面气喘吁吁道:“早上二爷回说,他们在秦淮河上乘船,先看一看南京城,晚上再回!”
宁玉铨这才稍稍放心,嘴上仍是有气:“两个崽子……胡闹!”
容瑛华抱了刚咿呀学语的小女儿,闻言只笑:“总之是回了,让他们在外面多逛一逛,又没什么的。正好,你差人出去再添些物什。再有,等一会儿让孩子们见叔叔了,有什么训斥,别当着孩子的面说。”
宁玉铨气呼呼地撇嘴:“这我知道。”
秦淮河上船只往来,摇摇曳曳,一艘小船自南划来,过了水西门,往城北去。
宁瑞臣中午歇了半个时辰,这时才醒了,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洒在地上,有人过来喂了他一碗水喝。
“快到家了。”
“再看看,”宁瑞臣懒迷迷地偎在元君玉怀里,“好久没回南京了,明儿收拾了山上那间屋子,再住回去。”
元君玉有心笑他:“这回,不再闹着要出家了吧?”
“呸,三年了,总拿这事说我。”宁瑞臣穿鞋起来,推窗向两岸打量。
金陵风光好,桃红绿柳,鼓吹声错,大半春光在醉中。
笑闹时清风过翠屏,宁瑞臣走出船舱,凭舷而望,举目青瓦白墙,水雾淼淼,远远见一片青山绿影,近处燕飞柳帘,桃花蘸水且开且落。
身后船舱里响动一阵,宁瑞臣回头,轻轻攥住元君玉的手。
夹岸春光好景,人居炊烟袅袅正上,船行过歌台酒榭,琵琶声溅如珠玉,歌女殷殷地唱:“珍重青皇须驻辇,酒旗招遍赏花人……”
无事好个春,一片芳菲留驻处,风恬日暖,烟雨江南。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谢谢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