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古代架空]——BY:风为马

作者:风为马  录入:08-27

  山上的日子没什么稀奇,元君玉闲来时写一些文章,兴致到了,作两幅画,虽没有人欣赏,但他觉得妙手偶得,无人知晓,也是好的。偶尔庙里的小沙弥抱着琴来访,他也不吝才华,倾囊相授。自然,教完之后,是要听一听宁瑞臣的近况的。
  “檀越问这些,不如去寻我那师弟,”明净现如今换了口味,手边一杯热糖水,再捧一碟桂花糕吃得满膝盖渣沫,“当面说,总比转告来得好。”
  元君玉若有所思,拨弄琴弦:“岂不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去多了,反而惹人厌烦,那不良的居心,也要叫人窥得两分了。
  明净不明白,到了回去的时辰,他抱起那张仿唐琴:“寺里明天有法会,去坐一坐,也使得。”
  在寺里和尚看来,元君玉就和其他住在庙里的居士一样,除了性子淡不爱笑,没有别的不同,加之他有一身音律技艺,庙里通音律的僧人偶也邀他去论道,他都不推辞,不论高低,总是谦和客气,的的确确是个淡薄君子。
  明净想着,抱着琴向身后又望一眼,他知道元君玉对宁瑞臣挂心,也知道他在朋友落难时挺身而出,多像那些侠客,明净佩服他,不免又多话:“宁师弟明天在大雄宝殿供奉,前儿才又去和方丈说了,不晓得什么时剃度?唉,其实他这样,不正是着相了……唉,小僧这样贪嘴,也同样着相啊……”
  他边说边摇头,抱着他的琴囊,慢慢地走出去。
  桌上糖水渐渐冷了,元君玉木坐半晌,才起身收拾,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拨了两下琴,见日头西坠,也就草草洗漱睡下。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隔着窗看见远处的寺庙已经飘起青烟,于是趁此时出了门。
  山门已经开了,庙里还没多少人,只是从高处石台向下望,能见着香客往上攀登,鳞鳞簇簇,影子交叠在一块。元君玉领过三炷香,随手点了插在大殿外的香炉中,一瞥眼,看见几步远的大殿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午时用斋,元君玉就把他截住了。
  后厨没人,宁瑞臣端一碟柳叶包,弯了弯眼睛:“玉哥,你来寺里的法会,怎么也不说一声。”
  元君玉坐下,“我想你之前对我说的一百零八烦恼,回去后,我终日昏昏,想到我自己,恐怕还不止这百八种忧愁,到底不能当做一场空。我晓得今天是佛陀圣诞,所以来看一看,有没有化解之法。”
  宁瑞臣踟蹰半晌,问:“有……什么烦恼?”
  斋堂外钟声乍响,是放斋开始了,宁瑞臣忽然有些莫名的焦躁,时不时转头看向窗外。
  元君玉静静坐着,忽然说起别的事:“前阵子去看张神秀,他好像疯疯癫癫的,不怎么说话。”
  “嗯,”宁瑞臣欲言又止,“毕竟……”
  “后来听说,有户人家生了儿子,口含金锭,额间有朱砂。”元君玉看他神情躲闪,继续说:“同修问他去看一看稀奇,他也不去,后来疯病好了些,还是不怎么说话。”
  “……嗯。”
  “有时候会说一两句,都是些戏文,那天我听他说的最多的,也是让我感触颇深的。”
  宁瑞臣忍不住问:“哪一句?”
  元君玉又是一阵哑然,好半天才开口:“他说的是……蓝桥咫尺间。”
  在这里,说什么蓝不蓝桥的呢,果然,刚说完这句话,宁瑞臣就像被烫了心一般,倏地弹起来:“我、我回去请师父念经……”
  元君玉不动作,看着宁瑞臣的故作镇定:“不是要解我的烦恼?”
  “我哪有这个本事……我不过……”
  “我深陷烦恼,只觉得左右碰壁,仿佛坠入井底,只有头顶一方碧天,束手无策。”元君玉轻轻地说:“瑞儿精通佛理,可知道‘一厢情愿’四字如何解?”
  宁瑞臣窘红了面,低低说:“都是、都是迷障。”
  “迷障……也是空?”元君玉谨慎地思量着,看他把头点了点,才把心横下来说:“若说世间万象都是空,那又何必执迷出世呢?”
  宁瑞臣想走,元君玉偏不放过他,追出几步:“你这样……不是从迷障中出来,又入了新的迷障?”
  宁瑞臣讪讪地顿住脚步,呆愣一会儿,辩解说:“不是的,不是,皈依怎么能说是入迷障呢。”
  他呆愣的片刻,又有浑厚钟声传来,他醒悟一般:“我要走了。”
  元君玉站在原地:“因为辩不过,所以就要跑?”
  他这算激将,宁瑞臣微微蹙眉,内心显然又是一番争斗。
  元君玉低声道:“心经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宁瑞臣垂着眼,下意识拨了几下手串的珠子:“是……”
  元君玉脸上的笑意淡不可见,悄悄走近了,把一副色相发挥到了极致,在他耳边喃喃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万事是空,却为什么躲躲闪闪,立刻要走?既然迷障也是空,为什么要寻避世解脱之法?”
  “我、我……”宁瑞臣乱了,一乱起来,就变得口不择言:“你、你强词夺理,分明……”
  元君玉非要直视他的眼睛,语调黏糊糊的:“分明,舍不得我,对不对?”
  “分明,就是不能空,对不对?日日夜夜,总不能忘了我,对不对?”趁着宁瑞臣放空,元君玉贴得更近,手碰着他的面颊:“喜欢这样,是也不是?”
  “不……我——”
  他们几乎又要嘴碰着嘴了,宁瑞臣颤动了一下,仿佛受到摧折,神情恍惚地退了两步,摇摇晃晃跑出去。


第94章
  那天之后,宁瑞臣像是被惊吓住,元君玉去庙里坐,不大见得到人,倒是庙里的老方丈,时常来与他闲坐清谈。元君玉虽并不笃信释家大道,但也会与方丈同坐一会儿,常常是日落才离去。
  眼看南京一天冷过一天,元君玉下了山,定过些冬衣棉被,等东西送上山来时,已经是冬至了。
  天气一冷,人也跟着倦怠,元君玉草草收拾完,又煮一碗寿面,将就吃了。当年逃难太紧急,老太监记不大清楚具体时日,只知道他是冬天生的,元君玉干脆把每年冬至当做生辰,冬至一阳生,他觉得兆头好。正巧,明净在这时又来拜访,背着他那张仿制的九霄环佩,叩了两下门。
  “昨日的指法,都练熟了?”元君玉推门,看见明净憨憨笑着,立在门首。
  “元檀越真是严师,”明净也不进门,说话时呵着白气,“山上凉了,庙里的师兄弟们叫我过来送些过冬的东西给您。”
  他向身后看一眼,这时才有两个徐喘吁吁的沙弥抱着些大件的东西过来,他们年岁都比明净要大了,出口却是:“明净师兄,你走得倒快!”
  “我先来报信儿,你们慢些走又如何了呢。”明净笑眯眯地叫他们放下东西,又道:“师兄弟们挂心元檀越,虽说山下也有好棉褥子,可论山间御寒,到底比不过常住山中的师兄弟们的经验。”
  “啊?”跟来的一个师弟疑惑地嘟囔:“不是那小师弟叫送的?”
  明净眨眨眼,只当没听见。
  元君玉并不表态,只说:“替我多谢各位师父。”
  “客气——”
  明净既来,照旧又请教了一番琴艺才走。那竹屋里的弦音却不曾断,飘飘渺渺,在清寂山间回荡。元君玉指尖轻拨,弦颤声如流泉飞溅,这般抚琴良久,才按住琴弦,呆愣愣望向僧人送来的被褥。
  冬至后十日,南京下了第一场雪,山中积雪甚重,道路难行,元君玉前夜在兰泉寺留宿,今早被困在寺内,只等道路清扫开,再回他那竹庐。
  早晨吃过斋饭,元君玉点起火炉,与老方丈手谈两局,开局时他很有搏杀的气势,可惜都落败了,片甲不留。老方丈臃肿体宽,两只眼笑成一线,收着棋子:“承让了。”
  “晚辈棋艺不精,”元君玉摆摆手,”大师见笑了。”
  最后一枚子入篓,方丈推开窗,打眼看着外面白茫茫的积雪:“山门前的雪,只怕一时半会儿扫不净了。”
  “晚辈只好再贻笑大方一回了。”元君玉摆好架势,打算再下一局棋。
  方丈却笑起来,连连摇头:“罢了罢了,饶过我老人家,年纪一大,坐不住啦。”老方丈坐回炉子边,慢吞吞搓着手,“讲经堂有经课,这会儿,该开始了。”
  元君玉不爱听经,但凡听人念上一两句,立刻头晕发昏,“方丈好意,晚生谢过……”他沉吟片刻,终究是推辞,“我亦是坐不住的。”
  方丈笑呵呵地烤火,并不言语。
  相处下来,元君玉发现老方丈和那些爱说教的和尚不一样,老方丈不爱讲禅理,简直是一个普通老头,会说些家常话,慈眉善目地聊些柴米油盐。
  元君玉打量着他,心里不太相信这就是当年说出那等神神鬼鬼之论的方丈。……什么锁在红尘,这样的痴语,他并不相信。
  心里虽不屑,但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开口问了:“请问方丈……”元君玉迟疑着,“世上可有困人之物?”
  一把锁,真能把人的凡心困住吗?
  老方丈闻言,脸上笑意更深:“那要看如何困了。”
  寺内钟声忽起,檐角积雪簌簌落一阵,山中不闻人语鸟啼,雪白世界,原是极清净的所在。
  元君玉心中一阵燥闷,胡言乱语地:“便是……把人困在身边。”
  老方丈稀奇地睁眼:“那么,就是官府衙门的事了。”
  “晚辈并非此意,”元君玉连忙解释,“晚辈是说,若有朋友执意离开,可有劝说之法么?”
  老方丈道:“朋友要去何处?”
  “我所不能至之处。”
  “哪里是不能至之处?”
  元君玉沉默一阵:“不能见……不能触,两心分隔,无日无月处。”
  方丈哈哈笑:“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他接着摇头:“人生草木一秋,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所能困者,其非外物,不过是自己这颗心啊。”老方丈拍一拍他的肩头,起身离去:“人心自由,檀越这般,是画地为牢啦。”
  元君玉困惑:“可是我与他的心,分明都……”
  方丈脚步不停,声音模模糊糊传来:“不过是,禅机未至,不可明言。”
  那话语轻柔,在元君玉耳中,却如当头棒喝一般,一时醍醐灌顶了。他从前轻慢神佛,如今又恨那三十三重天外的无人之地要带走他的情钟,恼来恨去,须知世上本无那怪力乱神之事,人一生汲汲营营,所困所蹈,除却命数前定,都是一颗心在作祟。
  今日方知佛陀渡人,原是真话。
  元君玉舒展眉头,对方丈的背影长长作揖。
  从兰泉寺出来,元君玉收拾包袱,先是在南京,而后又往北京走了一趟,了结了一些尘俗杂事,真正放下了忠义伯的重压。这一路耗费了整一月,他算着时日,赶在年前回了南京城。
  快要过年,城里挤挤杂杂全是人,坊市间高台上鼓吹弹唱,道路上男女并行,高门大户给外面的孩子们放糖豆蜜饯,一时间彩衣簇簇,笑飞九霄。
  他只好步行,走到已经交割他人的系舟园门口,看见一个化斋的年轻和尚站在那。和尚伫立良久,嘴里默默然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匆匆离去。
  元君玉回到他的竹屋,清扫了半日,又去到寺里小坐。明净告诉他,宁瑞臣年前跟随方丈去深山里坐禅参悟,三十的时候才会回来。元君玉不做他想,安静地在寺里带了半日,才回了竹屋。
  情之一字,水到渠成,就是无法厮守,在这里陪他一世,又有什么不好?
  三十的晚上,寺里和尚请元君玉去过年。山下爆竹声沸得热闹,到处都是黄的红的晶晶亮的火光,元君玉捧着一盏油灯,到大殿那里去摆上,拜了两拜,回去时,用红纸封了些铜板散给寺里年纪小的孩子们。
  还有一封,他捏在手里,不知怎么办。
  这天晚上的香客也不少,元君玉穿过团团簇簇的人群,到后山佛塔那里去,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坐在低矮的石栏上。
  山下星火灿烂,一片欢腾。元君玉凝神听着,半晌,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夜里凉,坐上一会儿,明天便不好了,”一把少年声音,沉静如水,“伙房师兄在斋堂做了年饭,这会儿正开了,热闹呢。”
  宁瑞臣悄悄坐在他边上,看见他手里攥得皱巴巴的红纸封了:“给我的?”
  “讨个彩头。”元君玉怕他不要,塞进他手心里,然后站起来走远几步:“明年你再大一岁,可没有了。”
  “好。”
  元君玉想了想,自顾自往回走:“吃年饭去。”
  宁瑞臣跟上他:“好。”


第95章 (完)
  年过完,一切恢复如常,宁瑞臣依然跟随方丈到山里去参禅,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只是在他回来的时候,元君玉的桌子上总要出现一碟刀工拙劣的兰花干。
  日子平淡,元君玉觉得这样就足够,不敢教心里的欲望再滋长一寸。
  春末的时候,宁瑞臣被方丈叫去,问他:“此时可愿受戒?”
  明净在窗下听得一清二楚,转眼溜出去,把元君玉的竹门拍得震天响。
  “不得了啦!”明净大呼小叫,“宁、宁师弟要剃头了!”
  元君玉如遭雷殛,呆立半晌,拔腿就跑。
  明净毕竟年纪小,追也追不上,扶着门大叫:“唉呀!慢些跑,要下雨了,带把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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