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隐亦不再停留,跟着那僧人后面,走出了精舍。
他原先,是一年都不曾出过这精舍院门的,没想到,如今却是出了又进,进了又出了。
世事当真无常。
师隐跟着那僧人走进另一处僻静禅院,但才刚一走进去,师隐便看见了有顶轿子正候在那里。
站在轿子旁的人都是一齐的打扮。
那僧人停下来,侧身面向师隐,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冷然道:“师隐师兄,请。”
师隐见状,微微蹙眉,问道:“这是何意?”
那僧人却不回答,而是去看了眼站在轿子前头的一个人,那人接到眼色,便上前一步,自若地接下了话,道:“大师,此乃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师隐抿起唇角,没有再多说什么,也并不做其他表示,只顺着他们的意思,走过去坐进了那顶轿子里。
很快,轿子便被抬了起来。
师隐就端坐在其中,闭上了眼睛,任由上下颠簸。
他在想临行前住持说的话。
住持的意思,那块红玉既已送出,那么必有后事不平。
可是住持并不知他将红玉送给了谁。
却为何还有如此断言?
师隐抬手抚了抚腕上的那串戴珠,心中陡然生出来一股前所未有的犹豫。
自己或许……是不该进宫的。
阿鸾……
一抹深深枣色忽的从眼前一晃而过,师隐便不能再继续闭着眼睛了,他睁开眼,看着晃动间投进轿内的那些光线,忽明忽暗。
就像是织线一般。
一路上皆是通行无阻,没有半刻停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轿子才终于停住,尔后便被稳稳地放了下来。
有人在轿外低声向着里面叫道:“大师,到了。”
师隐听见,没有急着动作,而先去抬手紧了紧领口,等放下手时,面上一同敛了神情。
再步出轿子是,眸中便一片清明淡漠。
宫人低着头,并不看师隐,恭声道:“大师,请您随我往这边走。”
说罢,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了。
师隐默然跟上。
很快的,便就到了地方。
但还未进去,师隐便先听见了有讲经之声传了出来。
宫人很是乖觉,不待师隐出声问询,就先行低声解释道:“陛下邀了京中几座寺里的高僧一齐前来宫中讲经。”
“大师,您的位置已安排好了,请您入内去就坐吧。”
闻言,师隐便去看了一眼那宫人,但那宫人却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师隐抿了抿唇角,他不想为难这宫人。
传来讲经声音的那殿的门,就开在那里,只需要他走进去即可。
宫人仍躬身立在那里。
师隐便不再多停,迈步走向那里。
他走近殿门时,便有临近的僧人听见动静回首来看了他,师隐并不在意,继续往前走,跨过门槛,进到殿里去。
这下一来,便不止在席听讲者,就连坐在前方讲经的那僧人都停住了声音,向师隐这里看了过来。
师隐毫不在乎,漫一看过,忽然怔住。
阿鸾……
是阿鸾?!
师隐眼中映着静静人影,眼底却是震动不已。
阿鸾就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正端坐在席上最前处,此时亦回首看向师隐,却又别于众人。
阿鸾向师隐眨了一下眼睛。
师隐脑中忽的鸣然不休。
他甚至有一些模糊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坐下去的,更不知台上讲经者何时又讲起来的。
方寸全然大乱。
一场讲经会,师隐只是坐在那里,耳边过着声音,但什么也没能听进去。
脑子里全都是阿鸾向他眨眼的那一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鸾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穿着那样的衣装,还有坐着的那个位置,阿鸾……就是陛下吗?
可阿鸾……
师隐紧紧地抿着唇,想不出答案,也不能再去想。
讲经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一众僧人纷纷起身,走出殿里,由着宫人过来引导着离去。
很快,殿里便空了下来。
宫人在外等了一阵,见始终没有动静,迟疑了许久,才小心地走了进来,低声叫道:“大师……”
师隐听见声音,便立时收起了思绪,但并没有去看宫人,而是向最前面那里看了一眼。
但阿鸾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宫人也不催促,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很恭敬地等着师隐。
师隐收回视线,动了下搭放在膝上的手,须臾,师隐站起身,瞥了一眼那宫人,淡声道:“有劳。”
宫人忙回道:“不敢……大师,请您随我往这边走。”
说罢,宫人便做了一个引领的手势,转过身在前面先带路走了。
师隐顿了一下,但很快就也跟了上去。
跨出殿门,师隐越走却越见冷清。
更是连一个僧人都看不见了。
一直到一处偏殿前,那宫人才停下来,躬身道:“大师,讲经会这几日,您便暂居于此处。”
师隐看了眼那紧闭着的殿门,抬起手,稍一弯身,向那宫人还了一礼,淡淡道:“多谢。”
宫人忙忙又行了个礼,告了一声,就立刻退下去了。
师隐推开门,走进去偏殿里面,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个身影,正站在窗前,背对着这里。
这个身影于师隐而言太过熟悉。
师隐不自觉向前走了半步,但随即又停住了,甚至往后面撤了一步。
站在窗前的人听见了动静,便回过头,看向师隐,眼睛里盛着烁烁光芒,眼尾微微翘着,声音很甜蜜地叫道:“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掉个马甲先
阿鸾:放心,我还有几层,慢慢脱
师隐:……
第34章 纸鸢鸣半空
阿鸾的声音还是那样。
稚气里带着眷恋,在最底下则潜藏着无限甜蜜,叫人闻之便心喜不已。
“师隐……”
师隐定定地看着阿鸾,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师隐有了动作,却是后退,并一躬身,漠漠叫道:“陛下。”
阿鸾立刻睁大了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叫道:“师隐!你……你叫我什么?!”
师隐直起身,看着阿鸾,声音就像是夹着一阵秋风,萧萧然携着淡漠:“陛下。”
阿鸾顿时就红了眼睛,眼里盈光,他咬了下唇,没有哭,问道:“师隐……你生气了,是吗?”
师隐垂下眼,不再说话。
他是生气了吗?
师隐想,自己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而这感觉叫他难受。
阿鸾就站在那里,紧紧地咬着唇,垂放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一样,然后,便缓声讲道:“先父皇下诏,立我为东宫储君的那一年,我十一岁。”
“那时还庆幸,有父皇关怀,还有良臣辅弼。我想,即便位处东宫,高不胜寒,也是很好的。”
“然而始料未及,没过几年,父皇便一朝驾崩。”
“就像变天一样,一切都不复从前了。”
师隐听着阿鸾的话,一句一句听过去,眉心便跟着皱的更紧,他不知道阿鸾讲这些话是如何用意,也不想去追究。
只是心中苦意蔓延。
阿鸾还站在那里,却低下了头,两只手扣在一起,自己扯了一个笑,继续说道:“没了先父皇庇护,前堂朝臣倾权,后宫太后独掌,前后勾结,更是同声一气。”
“而我这个皇帝,也不过,就只是傀儡罢了。”
“我母妃早逝,如今的那位太后,与我非亲,并始终属意干州的废太子继任大统,便看我百般不顺。”
“师隐,你恨我吗?”
师隐动了下唇,还还没有发出声音,便被阿鸾先截住了。
阿鸾看着师隐,眼尾泛着一抹通红,弯着唇角笑起来,说:“我的身边,处处都有他们的耳目。”
“你若是同我一道,那么迟早会被人知道的——到那时,风起雨也起,惊涛骇浪,必不能再有清净的——所以,师隐,你若是恨我,不想再见我,那么,此刻便走吧。”
“这就是唯一的机会了。”
说完话,阿鸾便不再去看师隐,绕过那面画着远山的屏风,在内室的蒲团上盘膝静坐下来,背对着师隐,脊背绷着,很紧张一般。
旁边还有一个蒲团,挨得极近。
师隐看的没有那么清楚。
他透过屏风,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阿鸾的背影,但那背影实在太过模糊了。
于是,这便又是一个选择。
但与先前也并不相同,眼前的这个选择,师隐只看见了唯一一个选项。
阿鸾就坐在那里。
即便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但阿鸾就坐在那里。
师隐想,他只看见了这个选项。
阿鸾。
师隐迈步,落在殿里,尤为清晰。
阿鸾坐在那里,听着声音,仿如在等着一场审判。
直到声音越来越近。
阿鸾闭着眼睛,眼泪就流了下来。
师隐在旁边的那个蒲团上端端坐下来,即便只是唯一选项,但他走过来选了,仍是不一样的。
师隐说:“别哭,不要哭。”
阿鸾便再忍不住了,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他顾不上许多,倾身过去就伏在师隐的膝上,哭的停不下来。
师隐轻轻抚着阿鸾的背,声音从没有此刻温柔过:“阿鸾,阿鸾……”
阿鸾停不住,甚至哭的更凶了一点。
空阔的偏殿里就只有阿鸾的哭声,以及在哭声之间,温柔抚慰的叫着阿鸾的名字的声音。
两个声音交融在一起,自然地好像本该如此。
过了许久,哭声慢慢低了下来。
阿鸾还趴在师隐的膝上,但不像刚才那样埋着脸了,而是侧过来,用那双哭的通红的眼睛看着师隐,以哭声满腔的哽咽声音问师隐。
“师隐,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我找了你那么久,到处叫你的名字,可是哪里都没有,怎么都听不见你的声音,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你明明答应了我不走的……你看,我都听你的话了,天天都把你给我的红玉戴在身上了,你为什么不等我啊……”
阿鸾扯出颈项间挂着的那块红玉,委屈的不得了了,哭着说:“师隐,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见我了……”
“阿鸾,对不起……”
除了这一句,师隐无话可说。
这本来就该是他的错。
原本他听了韩宗言的话,轻易地就信了阿鸾要到九月底才会回来,便只留了封信就回去了津州。
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阿鸾竟然会提前回来了。
等等,韩宗言……
师隐想到这个名字,忽而蹙起眉心,看向阿鸾,声音也跟着微沉了沉,出声问道:“阿鸾,你……可认得韩宗言此人吗?”
“认得啊,”阿鸾听见问话,便从师隐膝上撑了起来,点了点头,却是一脸不解,疑惑着问道:“他……韩宗言,怎么了吗?”
师隐的心兀地悬了起来,几乎有些难以安定,他避开了看着阿鸾的眼睛,很慢慢地才接声道:“阿鸾,韩宗言……”
但阿鸾没有叫师隐说完,很快就抢了话,一脸嫌恶的样子,撇嘴道:“韩宗言这个人,真是最讨厌不过的了。”
“他就仗着他家的那位老太□□母是公主,又与现在的太后十分要好,便三天两头地怂恿着太后常常给我诸般找事情的!”
师隐听着这些话,便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连带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但仍是多问了一句:“那你和韩宗言的关系……也并不很好,是吗?”
阿鸾眨眨眼睛,没有半点犹豫,说:“当然了,而且何止不是很好,简直是差到极点!”
“若非是因着他的那位公主老祖母,我才不会每年都叫上他一块儿去行宫玩呢,一看见他就扫兴。”
师隐终于放下心了,甚至笑了笑,说:“韩宗言为人,倒也不至于就那么糟糕了,只不过……”
只不过韩宗言帮着那个仍不知究竟是何面目的幕后之人,将他从清泉寺诓过来到大兴寺并困住他——这一点,他还是记着的。
阿鸾却一脸厌烦,一点也不想多提及韩宗言的意思,去抓住师隐的手,说:“你在这里夸他干什么啊……师隐,快给我看看你的手,现在还疼不疼了啊?”
这当然是一句很傻的话。
师隐的手早已就好了,几乎连疤痕都没有留下来一点。
但师隐还是回答了阿鸾,带着一点笑意,不多,但已足够表示:“不疼了。”
阿鸾就举起他的手,恰好有夕阳余晖,将师隐的这只手照的几乎如绝佳瓷器一般,隐约透着亮,又漂亮的泛着光。
师隐看惯了自己的手,自然没有什么感觉。
阿鸾却如同情不自禁一般,在师隐的手指上落下一个吻,是确确的一个吻:“师隐,真好看!”
师隐的手便即时蜷了一下,连带着手指的感觉也顿时敏锐了起来。
他感觉到了阿鸾的唇的触碰,留下来柔软的,温热的,以及带着一点点不过分的湿意的吻,就覆盖在手指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