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隐颔首:“是。”
他确实是在等阿鸾。
阿鸾就走过去,解下斗篷随手放在一旁,在棋盘前坐了下来,朝着师隐招手道:“快过来啊,我们手谈一局。”
师隐便朝阿鸾走去,说:“好。”
宫室里烘着一片暖意静谧,除了火盆里烧着的炭偶尔炸起一两下小小的哔剥,便是棋子间歇交错落在棋盘上,发出来的清脆响声。
一局未完,阿鸾却就撑着胳膊,打起了哈欠来。
师隐注意到,便不再落子,道:“阿鸾,若是你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
阿鸾揉了揉眼睛,那周围便润润的红了起来,他看向师隐,道:“师隐,你要赶我走吗?”
师隐没听明白:“什么?”
阿鸾笑起来,眼角微微翘着,说:“外面都下起雪来了,难道你还要赶我走那么远回去吗?”
师隐这才听见,外头确实又呼啸着刮起风来了,兴许雪还很大——他听见了雪打在门窗上的声音了。
那声音,倒不像雪,却似是沙一般。
夜雪带风,凌冽的紧。
屋里这样暖和,若陡然再要出去,只怕阿鸾才是真要着了风寒了。
可要是阿鸾宿在这……
师隐难得犹豫起来——今晚阿鸾并不是一个人悄悄来的。
阿鸾没让师隐犹豫太久,他很快就叫了宫人进来。
宫人们低着头,将洗漱的用具全都送进来,等得了阿鸾叫他们出去的话,又全都悄声出去了。
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似的。
他们已经在一块睡过了一次。
因此洗漱过后,阿鸾便宽了衣裳,极自觉地躺到了床榻里头那半边去,睁着眼睛望向师隐,等着师隐也睡下来。
师隐熄了灯烛,就去躺下了。
两个人并排躺在床榻上。
外头风雪声越发喧嚣,屋里倒仍暖和,火盆里的炭烧的闪着微微红光,热意便从那里传出来,缕缕不绝。
阿鸾翻了个身,侧过去背对着师隐,忽然说了一句话:“师隐,其实我是骗你的。”
师隐闭着眼没应。
阿鸾就继续说:“那枝梅,是我捡来的。”
“雪下的太大,梅枝被压断了……”
师隐闻言,心里蓦地一动,他睁开眼,可入眼的只有阿鸾背对着他的轮廓,模糊不清。
他忽然想叫阿鸾。
就叫叫他的名字。
“阿鸾。”
但阿鸾回答他的只有绵延的呼吸声,阿鸾已然睡的沉了。
师隐想起来阿鸾昨日说过的很忙的话,还有阿鸾眼下的青黑色,以及方才下棋时候他通红的眼眶。
这样忙,却还抽出空来陪他手谈。
甚至摸黑冒雪,就为去梅园寻一枝被压断的花枝。
师隐闭上眼睛,只觉得心中涩涩的,他又默声念了一遍阿鸾的名字。
阿鸾……
第48章 关天岂由身
阿鸾在师隐这里睡了一夜。
第二日晨起时,还没有等师隐叫,就已经有宫人进来送上了洗漱用具,甚至连阿鸾的朝服都准备妥当了。
师隐回头去看阿鸾。
阿鸾也恰好醒了,支撑着手肘在床头打了个哈欠,声音里还带着些未睡醒的迷糊,问道:“师隐,你怎么都已经起来了呀?”
“习惯了,”师隐背着阿鸾应了一句,将自己的僧服穿好,抚平褶皱,又说:“时辰还早,你可以再多睡一阵。”
阿鸾却摇了摇头,坐起来向后抻了抻胳膊,道:“不行,再不起就要迟啦。”
师隐便不再多问,只说:“那起来吧。”
阿鸾就起来了,洗漱过后,拿起那件朝服,歪了歪头,笑眯眯的,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问道:“师隐,你能帮我穿一下衣服吗?”
师隐就接过那衣裳。
他替阿鸾仔细的穿好,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给阿鸾穿衣服了。
等到穿好了衣服,阿鸾便要向外走去。
师隐叫住他,问:“阿鸾,你不用早饭了吗?”
阿鸾却曲解了他的话,冲着他眨了眨眼,笑着说:“不了,这会儿已经迟了。想要我陪你吃饭的话,等我下了朝,就过来找你,好吗?”
师隐无奈,只能点点头说:“好。”
有宫人过来开了殿门,又迎着阿鸾,一众人跟随着,向外头走去了。
师隐站在门口目送着阿鸾走远。
有宫人凑上前来,问道:“大师,可要现在传膳吗?”
语气里还是敬重的,却更添了一丝小心讨好的意味。
师隐看了一眼那低着头的宫人,过了片刻,才应声答道:“好。”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师隐却也终于看出了这事情的几分故意来。
不过师隐并不想计较这份故意之下包藏的是什么。
只要阿鸾来了就好。
师隐今日还如阿鸾说的那样,就待在殿里,一步也不曾出去。
等到了晌午时分,阿鸾竟然又来了。
师隐也是没想到,他只以为阿鸾走时说的那句话是在玩笑而已。
阿鸾就说:“怎么啦?”
师隐摇摇头,阿鸾来,他便很高兴。
阿鸾就说:“那我们快吃饭吧,早上没来得及吃,又被那些人拖住了那么久,我都饿得难受了。”
说完话,阿鸾便吩咐了宫人传膳。
传上来的也只是素斋,阿鸾毫无不满,陪着师隐,一起吃了这顿斋饭。
午后还在师隐这里小憩了一阵,一直等到下午时才走。
宫人们都瞻望着,甚至小声的打赌起来,果然到了晚间,阿鸾又来了,也仍然宿在了师隐这里。
殿里已熄了烛火,他们两个人睡在床上,阿鸾还没睡着,就随口跟师隐抱怨道:“太后那老妖……管得也太多了,近来常常找我的麻烦。”
“前些天要我守着皇后,今天又急切的像什么似的,叫我再多纳些人进后宫里来。”
这些话师隐没有办法去接,只好安静地听着阿鸾说。
可阿鸾却不满意了起来。
他拽着师隐的袖角,人跟着往师隐那边凑近了点,问道:“难不成,你也想让我的后宫里再多些人吗?”
这样的话,师隐能怎么回呢?
心里想说的话,是不想的。
可这样的话,他不能说。
所以师隐只能避开了阿鸾的问话,另换了个别的道:“也?”
阿鸾当即便往回退了些,也撒开了抓住的师隐的衣裳,嘟囔着道:“自然就是那些自认为是为国尽忠的贤良大臣们呀。”
“他们可和太后是一条心的。”
阿鸾似乎并不想叫师隐知道太多。
所以也就是这样提了一下,很快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殿里温暖又安静,极适合睡一个安稳好觉。
师隐的话本来就不多,和阿鸾在一起的时候,也通常都是阿鸾在说,师隐于一旁静静的听着。
所以当阿鸾停下了,这整座宫室里便跟着静了下来。
师隐就听着身旁的呼吸,也闭上了眼睛。
随后的大半个月里,阿鸾也是常常到师隐宫里头来的,甚至在师隐这里接连留宿了好几晚上。
不论来的时候是长是短,唯有每次跟着阿鸾的阵仗不变,都是一众浩浩荡荡,将阿鸾簇拥在其中。
每每都是这样大的阵势,以至于宫里的人们渐渐都开始传起了流言。
宫人们悄声议论着,说如今的小陛下,是如何如何的宠幸在宫中的那位高僧大师,二人相处间又是如何如何亲密。
流传着,流传着,那些话便开始不成样子起来。
内容更也不堪入耳了。
师隐虽然不曾踏出宫门去,却多多少少也听说见了一些流言,只是他并不在意。
毕竟自进京以来,他听过的流言,实在是太多了。
更何况阿鸾也并不在意。
阿鸾甚至还笑着跟师隐提起过,朝堂上竟然有朝臣谏言,说是师隐实在算不得什么高僧,如今更添了一桩蛊惑皇帝,简直是妖僧行径。
师隐也只是听听,并不当真。
蛊惑皇帝?
师隐垂眼,看着身边的阿鸾,虽然是在笑着,可那笑意终究只是浅浅地浮着,甚至隐约从这个笑里更透露出些冷意来。
他简直怀疑这世上当真有人能蛊惑得了皇帝吗?
即便有,那这个人,也绝非是他。
师隐看得透彻,也想得清楚。
无论他心里揣着什么样的念头,那也只是给阿鸾的。
至于皇帝——他还没有认清皇帝。
如果阿鸾在他面前终究要变成皇帝的话,那他也只能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永远的压在心底,再不叫浮出来。
可现在,阿鸾还是阿鸾。
兴许正如阿鸾当初告诉师隐的那样,在京城当中,没有一件事情,是能够被隐瞒住的。
很快关于师隐妖僧这样的论调,就不只限在前朝后宫流传着了——整个京城,也不知从何处起来的,总之大街小巷,霎时间便是满城风雨了。
而当这样的消息再传回去宫里时,宫人们反倒再也不敢议论了。
可上面的人也终究还是知道了。
自两天前,阿鸾在师隐这里下了一盘棋后,就再没露过面。
师隐倒还自如,仍旧如往常一般做着自己的事情,可侍奉在师隐殿中的宫人们,却已经开始惶恐不安起来。
果然,到了冬月初七这天,有了变故。
一位冷面的公公前来宣了旨意,说是奉太后之命,要遣师隐回大兴寺去。
师隐从来就是准备好要走的。
所以当有这样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师隐也并不觉得慌乱。
只不过他一直以为,送他走的人,该是阿鸾。
但师隐很快就听见了下一句。
“清净殿宫人,全部杖杀。”
第49章 不用楚辞招
“清净殿宫人,全部杖杀。”
师隐不得不生出一种怀疑,这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否则这十几条人命,怎么会如此轻飘?
一句话之间,就要全都消失了。
宫人们跪了一地,明明在哭声哀求着,却又不敢太喧哗了。
师隐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那位公公挡住了。
那位公公道:“都是些不懂事的小东西们,没调||教好,叫大师您见笑了。”
“不过大师可不要替他们求情。”
“全是这些东西们管不住舌头自找的。”
说罢,公公便挥挥手,朝着他带来的人吩咐道:“带下去,行刑。”
“是。”
那些宫人们便就真的像个东西似的了,被抓住拖拽着拉了出去。
很快的,棍棒夹杂着惨叫声,就传进了殿里来,也传进了师隐的耳朵里面。
那位公公还站在那里,并不盯外头,只是盯着师隐,那眼神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冰冷的,不像在看人,倒仿佛是在审视另一件东西。
师隐猛地闭上眼,手也攥紧了。
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雪,本该什么味道都没有的,如今血腥味兀然铺天盖地的涌上来,竟比凛冽寒风还要来的刮人疼。
一阵一阵扑过来,织成密网,形似野兽,状要吞人。
他什么都做不了。
公公仍旧站在那里,抬起手放在鼻前微微扇了扇,又吩咐道:“腥气太重了,快些打开门窗透透气,别叫这腌臜味道搅扰了大师禅修。”
“是。”
立刻有宫人上前来,将宫室殿里内外所有门窗全都打开了,屋里攒着的温暖热意也瞬时全都被冷风吹带走了。
师隐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僧衣。
他觉得很冷。
虽寒冬雪天冰冷,但今日所见,更叫他脊骨发寒。
师隐想起来阿鸾曾说过的话。
阿鸾说得果然极对。
这京都宫城,确是吞人巨兽。更比寒潭深渊,只要足陷其中,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清净殿的这些宫人们就是例子。
公公说这下场是他们自找的——可他们做了什么呢?
难道十几条人命,倒比流言轻贱吗?
师隐松开手,豁地站起身,他不能就如此由着宫人们失掉性命。
他得想办法。
阿鸾……
可师隐才踏出去一步,那位公公就挪过来伸手拦在了他面前。
那位公公问道:“大师要去哪里?”
师隐不想同他纠缠,沉下声道:“让开。”
那位公公就收回去手,可人没挪动,还是站在那里的,他好像已然猜透了师隐要做什么了似的,问道:“大师不会是想去找陛下吧?”
师隐闻言,就朝他看过去。
那位公公越发弯了弯腰,貌似是多恭敬,可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陛下正在太后娘娘宫中,陪着皇后娘娘,只怕是没有空闲接见大师的。”
“更何况,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陛下一向孝顺,定然不会为了些无足轻重的人事,违逆太后娘娘,伤了母子情分的。”
有一阵风从外头刮进来,又从洞开的门窗中飘走了。
只留下血腥味沉在宫室里。
而外头棍棒声还在响着,可惨叫呼救的声音已然弱了下来。
慢慢的,就再没有动静了。
师隐只能坐回去。
公公就也躬身退回了原先的位置上,继续面无表情的站着。
师隐坐在那里,将腕上的戴珠滑下握在手中转着,闭起眼睛,将眉心舒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