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公公见状,道:“也许大师还来得及为他们念一念往生咒。”
这话里含了几分嘲弄。
但师隐不在意。
他什么都没有念,只是坐在那里,手上拨着珠子,心中全然空着。这些宫人的性命,他无能为力,既不能拯救了,更不能去超度。
他只是个僧人。
且还是个不曾受戒的僧人。
师隐忽然生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他想要还俗,想带着阿鸾逃离开这个地方。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
阿鸾不仅是阿鸾,他还是皇帝。
师隐清楚,皇帝不会走。
他太清楚了。
以至于心里都痛苦了起来。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悲哀。
此时此刻,明明是不应该的,师隐承认了自己的心——他的确对阿鸾动了心思,可这终究是不对的事情。
况且他还不知道阿鸾的心意。
可师隐想,在这个宫城里,拿走宫人们的命是这样轻易,那么拿走他的,应当也是不会难到哪里去的。
如果现在,他就要失去这条性命了。
他不能够再蒙蔽自己。
至少他要再见阿鸾一面。
可似乎没有人为他准备这样的机会,外头行刑的人做完了差事,过来向这位公公禀报。
公公道:“好。”
师隐睁开眼睛,下面该要处置他了。
不知道是要送怎样的他出宫去。
是死,又或者活着的。
那位公公道:“大师收拾一下,奴婢现在就派人送大师出宫去。”
师隐一面想着十几条人命,一面想着阿鸾,他被挤压着,喉咙紧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张开嘴的时候,都有了腥甜味道:“阿鸾……”
果然,说话间,他就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公公仍是不慌不忙的,好像师隐吐血并不足叫他注意,只道:“无论陛下如何宠幸大师,可陛下的名讳,大师还是不要直呼的好,以免坏了规矩。”
规矩?
师隐忽然觉得头疼起来,眼前晃晃而过许多黑影,耳边不断响起那些棍棒声,惨叫变成静默的,可却尖锐无比,化成无数的针刺向他。
规矩,宫人的命,他的命,阿鸾……
阿鸾!!
师隐觉得自己叫出来了,他又叫了阿鸾的名字,但当他看清那个公公的脸时,师隐就知道自己没能叫出声。
他再不能想别的更多的事情。
他又吐了一口血。
僧衣被弄脏了。
师隐摇晃着,还要挣扎,但很快就倒了下去,他昏死过去了。
这天又飘起了好大的雪。
等到师隐再醒过来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糊涂着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但那血腥味叫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伏身在床侧又吐了一口血。
守在床边的归云归雨看见,全都吓坏了,茫然无措地喊道:“师隐师兄!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
师隐稍平了平,拿起帕子擦干净血迹,就又躺会去了榻上。
他已经没有再要吐的了。
竟然没人拿走他的命。
师隐又在大兴寺的精舍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到开头那里了
毕竟这个月二十五号阿鸾就成年了
第50章 春潮夜夜深
精舍仍是师隐离开时的样子
归云归雨也还在。
正如常若方丈对师隐说的那般,而唯一的变故,大概就是他这个“高僧”现而今成了“妖僧”了。
师隐接过归雨递来的帕子,将唇边血迹擦拭干净。
归云担心的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微微扯起来一个笑,安抗安抚他们道:“没事,我没事。”
归云听见师隐说话,就委屈了起来,说:“师隐师兄,外面那些人不好,他们都在说你的坏话。”
“我跟师兄们争辩,就连他们都说,是你骗了了我们。”
师隐想,这京城当真是静不下来。
就连大兴寺这样的地方也不能。
可他谁也没有骗。
甚至连自己的心,他都直视了。
师隐将那方手帕折好,把血渍藏去最里头,声音含着些微不易察觉的虚弱,他问道:“你们……也觉得我,骗了你们吗?”
归云立刻摇头道:“当然没有!”
归雨跟着摇头,说:“没有。”
师隐倚靠着床栏,向后稍仰了仰,闭上眼睛,徒然生出来无尽疲惫:“那就够了。”
足够了。
归云还想说些什么,但归雨却拽住了他,朝他摇了摇头,归云明白,就不再说了,两个人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精舍里炭火供足,暖意融融的。
师隐躺下来,身上盖了被子,可还是觉得冷。
就好像,他还在那个门窗全被打开来的清静殿里似的,一阵一阵的带着血腥气的冷风吹过来,几乎要把他浸透了。
一场高热就这样烧了起来。
还是归云归雨晚间来送饭的时候发现的——他们先在门外叫师隐,没听见回应,再是赶进屋了又叫,仍没有回应,上去一探,手底下的热度烫人,才知道师隐病倒了。
归云急的要哭,归雨倒还镇定,道:“你在这里,照顾好师隐师兄,我去找人来。”
师隐昏昏睡着,却也没全然失去意识。
只是觉得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就如同雾里看花般。
一时听见归云归雨在说什么话,一时周边又安静极了,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又有人言语走动声响起来。
有什么东西流进了嘴里。
味道苦极了。
是药吗?
难道自己病了吗?
他一向康健,怎么会生病的呢?
师隐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来,眼里一片沉静冷澈,浅色的眼瞳几要变得透明。
归云惊喜不已,叫道:“师兄!你醒过来了?!”
归雨立即低声喝住归云:“方丈在这里,不要放肆喧哗。”
归云便小心地收了声。
方丈?
师隐还没回清思绪,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你醒来了?”
师隐终于清明过来。
原来,他已不在宫里了,他又在大兴寺了。
师隐抬了下手,意思要起来,归云归雨便赶忙上前去扶着他坐好,等坐定了,他就朝着声音来源处看过去。
常若方丈当真在这里。
见师隐看过来,常若便很和蔼地说道:“你这一病,倒把这两个小家伙给吓坏了,现在可觉得好些了吗?”
师隐没答,只看着他,问道:“我回来了?”
常若微微笑道:“是。”
师隐被高热折腾着,声音有些哑,更有些冷,他问道:“外头流言纷纷,方丈还留下我,难道不怕污了大兴寺清名吗?”
常若仍笑着,回道:“流言终归只是流言。”
“大兴寺,绝非是区区流言,就可以玷污动摇的。”
师隐垂下眼眸:“也是。”
常若站起身,说:“师隐,你在这里好好休养,至于流言,自会有人去解决的,不必太过担心。”
说罢,常若便准备走了。
归雨朝归云看了一眼,归云意会,就赶忙走过去,要送常若。
常若没要,只伸手抚了抚归云的头,温声道:“不必送我,照顾好你们师兄,这几日兴许还要下雨的。”
归云应下来:“是,方丈。”
常若走了,精舍里只剩下来师隐和归云归雨两个小和尚。
归云小跑到床边,关切地问道:“师兄,你饿了没有啊?要不要吃点东西呀?”
师隐摇摇头。
他吃不下。
也并不觉得饿。
归雨就问道:“师兄,那你可要睡下来歇息吗?”
师隐也摇头,说:“我要起来。”
两个小和尚为难道:“可师兄你还在发着热呢,怎么能……”
师隐没叫他们说完,只说:“你们回去吧,不必担心,我能照顾自己。”
归云满眼担忧:“可是……”
归雨悄悄拽了拽归云的袖子,截住了他的话,又补全道:“师兄,我们先出去了,要是有事,你就叫我们。”
师隐应了:“嗯。”
归云归雨就都退了出去。
屋里只师隐一个人了。
师隐起身下床,将衣裳穿好,走去禅室里盘膝静坐。
他要等阿鸾。
今天,他一定要见到阿鸾。
夜渐渐深了,连外头风声也轻了起来,师隐闭目面向禅墙,什么也没念,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又不知过去多久。
师隐听见禅室的门被人推开了,然后,随着破风声,来人便扑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身后的人伸出一根手指,从他的下颌,顺着脖颈往下,一直滑到锁骨,沾了满指头的湿意。
“师隐,你怎么流汗了呀?”
“禅室里很热吗?”
阿鸾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陡然间就将师隐拖回去了那个夏天里。
使埋在那个夏日的情绪都活了过来。
师隐没忘记,他那时想的是什么。
所以他抓住了阿鸾的手腕,猛地一用力,就将阿鸾整个人都拽到了身前去。
阿鸾便顺势,半倒不倒的,撑伏在师隐膝上。
师隐垂眼看向他。
阿鸾仿无所觉,笑眯眯的,伸着那根湿了的手指,在师隐眼前晃过去,然后探出舌尖,在上面舔了一下。
这回,他说:“还是咸的呀。”
似感慨又似回味。
师隐就叫他:“阿鸾。”
阿鸾应声,将那双微圆的干净的眼睛看向师隐,眨了一眨,全然天真无辜,问道:“我在。怎么了?”
师隐也不知怎么了。
于是他便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才一闭起来,就感觉到唇上传了微微冷意。
阿鸾吻了他。
师隐心中猛地一震。
他再睁开眼,便看见阿鸾正攀着他的肩膀,送着唇与他的抵在一起,轻缓厮磨。
师隐眉目清冷,唇却又热又烫。
而阿鸾从外头才进来,浑身都带着冷意。
大约是外面太冷,阿鸾冻着了。
所以他更进了一步。
钻进去了更暖和的地方。
他含住了师隐的舌。
第51章 纷纷开且落
师隐后知后觉,推开了阿鸾。
推开后,却又觉得不好。
他为什么要推开阿鸾?
他明明该抱住他的。
阿鸾似乎却并不在意自己被推开了一般,他只是眯着眼睛笑,得意又炫耀,说:“果然发着热,连舌头都是烫的。”
师隐抿了抿唇,那上面残留的触感还清晰着。
他只觉得浑身都热:“你知道?”
他还以为,回了大兴寺,阿鸾就要不知道他了。
阿鸾颔首,道:“常若告诉我的。”
“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所以就偷偷来了。师隐,你有高兴吗?”
师隐没有笑,只说:“高兴。”
他很高兴。
但他还有一句想要问阿鸾的话,那话太过沉重了,以至于抵消了这高兴,叫他没有办法笑起来。
阿鸾不知道。
他只是又攀着师隐的胳膊,爬上去再凑近师隐,抵着师隐的上唇,说:“既然高兴了,那师隐你帮帮我,再帮我暖和一下吧,好不好?”
“外面真的太冷了。”
是啊。
外面确实冷极了。
师隐没有办法拒绝阿鸾,阿鸾就又钻了进去,像一条滑滑软软的小蛇,一路行过一路汲取温暖。
阿鸾吻的更深了。
师隐这下没再推开阿鸾。
他伸出手,将阿鸾抱进怀里,紧紧攥住,不容逃脱。
他们吻了太久,也吻了太多。
一直亲吻到连阿鸾都变得热起来,趴在师隐的肩上,吁吁喘气,甚至连额角都有了汗珠。
他们早该在那个夏天就这么做的。
师隐想。
但他还不确定。
于是,师隐问阿鸾,道:“阿鸾,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鸾仍趴在他身上,整个人懒洋洋的,贴着师隐后颈的滚热的皮肤,反问道:“那师隐你为什么,不继续推开我了呢?”
师隐沉默片刻,他决定要说出来:“阿鸾,我想带你……”
但阿鸾没让他说完。
阿鸾微微抬起头,刚刚好够到,然后轻轻咬住师隐的耳垂,说:“喜欢你。”
声音有些模糊。
但离的很近。
所以师隐听见了。
阿鸾问:“我喜欢你……师隐,我可以这样做了吗?”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师隐闭上眼睛。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背弃了佛,选了择阿鸾,选择了欲望。
否则他早该离开的。
大兴寺困不住他,清泉寺也不能。
除非他自愿,除非是阿鸾。
他们就在禅室里亲吻。
但没有再更进一步。
到最后,阿鸾的脸上也染了酡红,唇被烛光照出来水亮光彩,声音还有不稳:“师隐,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我会来找你的。”
师隐也并不好多少,只是勉强维持住,他答应了:“好。”
阿鸾很高兴,又说:“还有啊,这个月二十五,我就加冠了。师隐,你要记得准备我的生辰礼呀,我那天肯定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