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玄锦从龙椅上起身,笑着缓缓向晏归尘走来,旁若无人地从身后抱住了他,还亲昵地在耳垂上啄了一口。只是脸上的笑容依然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诡异。
“晏大人倒戈了!快,快去汇报,去找……”
为首的士兵惊恐地呼喊,却在转身一刻被暗器索命,蓦然倒地。
“杜将军阵亡,全军继续听命于我!杀到这也就咱们这些人了,奉劝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动歪脑筋。”
晏归尘握着方才刺杀杜渊最后一刀的长匕首,威然震慑全场。
的确如他所言。杀到这里,虽然依旧有着庞大的队伍,可兵力损失过半,谁知道身边的是不是晏归尘的人?不如自保为上,如他所言,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着按兵不动的将士们,晏归尘满意一笑,转过身虔诚地牵起了明玄锦的手,向殿外走去。
烽烟四起,遍地狼藉,昔日繁华似锦的宫城,如今血污与尸体遍布,仿佛置身于一场噩梦。
其实晏归尘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一幕他想了很久,他想带明玄锦从那金丝牢笼中离开,牵着他的手,名正言顺的,不用顾忌任何人的目光,就这样一起,一路并肩而行。
刚登基的时候,为了树立威信,稳固军心,年少轻狂的明玄锦也曾御驾出征过,大捷归来,无比风光。那些年,也见过不少尸山血海的场景,却也从未有过如今这般作呕的感触。
“哥哥,哪里不舒服吗?”
晏归尘停了下来,关切地用手抚摸过明玄锦苍白的脸颊。
“……无妨。”
此时的明玄锦却低下了头,他攥住了那只手,企图试探温度一般摩挲,半晌又轻轻放下。
虽然担心明玄锦的状态,但眼下不是宣太医的时候。晏归尘又担忧地摸了摸明玄锦的额头,将他搂在怀里抱了好一会,才舍得放开继续走。
宫门前的城墙边,沿着阶梯爬上城墙后,可以从上俯视城门前的光景,一览无余。这里也有倒下的残兵败将,有的尸体甚至就挂在了城墙边沿,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摔下去。
城墙很高,俯瞰下去,连城门前的尸堆都显得分外渺小。那些生命就好像从未出现过,脆弱得仿佛这秋日的碎金落叶,大风一吹,都会支离破碎。
“哥哥,还记得这里吗?束发之年,你偷偷带着我,两个人一起来到这说是用弹弓打鸟,比赛谁更厉害。只不过那会儿,还是草长莺飞的春日。”
晏归尘靠近城墙的边沿,趴在墙边向城外笑着瞭望。
“记得。你输了比赛,按规则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我让你闭上眼睛,然后……哈,然后就吻了你。”
明玄锦无力的背对城墙靠着,反望着眼前宫内的残败之景,倚在身旁晏归尘的一袭黑衣上苍白惨笑。
“嗯,那是哥哥第一次吻我。哥哥还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晏归尘幸福地回忆着往事,一手搭在城墙的边沿,一手仅仅攥着明玄锦冰凉的手。
是的,明玄锦也记得,他说过这句话。当时小小的晏归尘好像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瞳孔中的世间万物仿佛霎时消失不见,只剩下了金光闪闪的明玄锦,笑得灿烂,在他还没有缓过来的时候,就那样俯下身,将他揽在怀里,温柔一吻。
当时那么年幼,却也那么天真。好像说过的誓言一定会实现,所爱之人一定会走到白头。
明玄锦想了许久,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半晌,他无奈地释然一笑,松开与晏归尘相扣的十指,双手压着城墙边沿起身一跳,稳稳地坐在了城墙边沿。
“哥哥?好啦,你先下来,这样怪危险的。”
注意到明玄锦的异样,晏归尘的心突然咯噔一声,却还是笑着,小心翼翼地靠近,企图劝明玄锦从城墙上下来。
可是,明玄锦只是苍白地浅笑,那笑意味深长,不解其意。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晏归尘,黑衣之上沾了血污,有了破损,想必杀过来这一路,亦是经历了苦战。
“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玄锦抿了抿唇。不是疑问,不是质问,是肯定的陈述,像是在审判一个罪人。
“我当然是为了哥哥,我想让哥哥的眼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是最忠诚的狗,服从哥哥的一切命令。唯独……唯独哥哥,我不愿跟任何人共享。”
晏归尘仰望着明玄锦,虔诚地跪在了他面前。
“所以呢?你就烧我城池,毁我河山,让我的结局成了一个令后世耻笑,无德无能的昏君?你知道的,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欺骗与背叛。”
明玄锦枯瘦的手指紧抠着城墙边沿,笑得那般苍白无力。
“不是的!不是这样,哥哥!你怎么可能不好啊,你是我心里唯一的神明……”
“我不想你被他人惦念,这些年来,哥哥啊,我好爱你,真的好爱你。”
“我只想疯狂地占有你,所以这些年你对我怎样都好,只要别让我滚就足够了……”
“如果哥哥可以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如果哥哥还记得当年的誓言……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乞求哥哥的眼里只有我一个……好吗,哥哥?”
跪在地上的晏归尘痴痴地仰望着那对他而言恍若神明的人,从爱欲嗔言,到卑微乞求。
“如果我说不呢?”
半晌不语,直到清冷的秋风拂过明玄锦额前的碎发,坐在城墙上的他冷笑着回应。
“哥哥……?”
晏归尘目瞪口呆。
想过会被怒斥一顿,想过他会冷言冷语,甚至想过他会捅自己一刀,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这么果断地拒绝。
“也许我是爱过你。可能是当年城墙上的一吻,可能是我们床畔相伴的日日夜夜,也可能是刚才来的路上我劝自己这次爱上你都听你的。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有体会到,真心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明玄锦说着,又往城墙外挪坐了一些。
“哥哥!小心,别动了太危险了,你先下来!”
晏归尘站起身企图靠近,却被明玄锦狠狠一记眼刀,习惯性地定在原地。
“我感受到的,只有欺骗与背叛。我是个失败的皇帝,就算全国的兵力集结而来,推翻你们的统治,一雪前耻,我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我想让自己心安理得地跟你走,才发现……呵,晏归尘,我好像根本没那么爱你。或者,根本没有爱过你。”
明玄锦轻轻转身,望着这一片血染江山。
没有当年春日的万里晴空,没有相约同游的稚子之趣,没有情窦初开时的懵懂爱恋。
这下,晏归尘彻底愣在了原地。这场豪赌,也许他真的输了。
“晏归尘,你过来。”
沉默许久,明玄锦叹了口气,重新换上了他平日里的笑颜。
身体不由自主地一点点靠近,这些年来,仿佛这已然是刻进灵魂的习惯。
看着晏归尘失落挫败地低头靠近,明玄锦心中百感交集,却也莫名释怀。坐在城墙边沿的他笑着,捧起晏归尘的脸,弯腰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一如当年。
“晏归尘,若有来生,不要再遇见我了。”
明玄锦温柔地用手指刮了刮晏归尘的脸颊。
秋风再起,裹挟着落叶哀鸣,仿佛不甘的呜咽。
手指离开脸颊的那一刻,明玄锦带着他素日里那般的灿烂笑颜,刻意猛然后仰身子,从高耸的城墙上坠落了下去,就像这秋风中的落叶,凄凉而决绝。
那灿烂的笑颜以极快的速度不受控制地下坠,渐渐变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消失在城墙下的尸堆。
仿佛天地万物瞬间崩塌,晏归尘大声怒吼着,抗拒着,心脏剧烈跳动得仿佛呼之欲出,他一跃而起跳到城墙边上,却与方才刮过自己脸颊的那根手指失之交臂。
永远,也抓不到了。
第五十章 一醉春枝
这场战争的结果,明玄钰是在逃难的路上听闻的,那是和景竹带着两个孩子从京城脚下逃出来的第五天。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望了眼北方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顿了马车,景竹在临街的小店里采买好了酒肉,又继续跨马赶路。很久没有骑马,不过驾驭马车对景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已是黄昏,橘色的夕晖柔和地轻笼万物,倦鸟归巢。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远了,这五天赶了不少路。好在晏归尘的精锐兵力全放在了攻城上,蓄势待发,一击命中,事后又不乏见大势已去的趋炎附势者,至于现在那皇宫内是怎样一派光景,不得而知。
京城里的人们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都找地方藏起来减少走动了。昔日繁华的天子脚下,如今一眼乱世。
所幸他们目的不在屠城,但逃难已是大势所趋,谁知这群亡命徒明日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王府里年龄尚小的家仆们全都哭哭啼啼地誓要追随襄王,读懂了明玄钰的心思,易安咬咬牙,最后一次领命,带着大家逃离这混乱的局势。
麦子这次倒是麻利,配合两个爹爹,火速整理好一切便携且必要的行囊。临出门,明玄钰转身,深深地望了一眼襄王府,亦或是承载过去的回忆。
“宝贝,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愿意跟我……”
景竹揽住身旁忧心忡忡之人的肩膀,话未说完却被打断了。
23、06!92《396
“我愿意。”
明玄钰伸手搭在景竹的手上,坚定地望着他。
远走高飞,放下一切。
他愿意。
一路上也还算顺利,所有的事几乎都是景竹在操心,而且也做得分外妥帖,连麦子都觉得这个便宜爹爹突然变得可靠了。
对于尚小的麦子而言,国恨家仇,他不是很懂。他只知道他的豆子哥哥,竟是如此坚强一人。三人从王府出来,便涉险去城郊接豆子和奶奶,这才知道奶奶前几日已然仙逝。令景竹一行人震惊的是,奶奶的后事,竟是这还是个小孩的豆子一手操办,在这动乱局势中,依然只身一人,送了奶奶最后一程。
逃难的这几天,豆子都分外坚强,不哭不闹,甚至还能帮景竹打打下手。晚上睡觉时,麦子都忍不住凑过去拉住豆子的手安慰他,并许诺以后太平了,一定会随他一起,回去看看奶奶,给她老人家上柱香。
在麦子怀里,豆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边两个小孩子在互相安慰取暖,景竹也担忧着明玄钰的情况。偏远小镇边的小客栈,那是远比不上王府舒适柔软的大床。不过明玄钰却完全没有介意这些,景竹睡哪他睡哪。
自家美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景竹分外自责,将自己脱下来的随身衣物都铺在明玄钰的身下,企图令床板再柔软几分。
夜半,清月孤悬,不见繁星。
两个孩子已是熟睡,发出细小而轻微的鼾声。明玄钰翻了好几个身,这令原本就无法入睡的景竹更加难眠。他挪了挪身子,凑过去从身后抱住了明玄钰。
“从前有个小朋友,半夜不睡觉。然后呀,这个小朋友就……”
景竹蹭了蹭明玄钰的脖颈,故弄玄虚地说道。
“嗯?”
明玄钰被蹭得痒痒,索性转了过来面对面。
“然后这个小朋友就被我亲了一口。”
说罢,景竹笑着在明玄钰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有他在,好像什么时候都很安心。明玄钰从未想过,不用只靠性去维持,也可以拥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是因为明玄锦的事吗?”
景竹望着明玄钰,握住了他的手,那双眼睛仿佛清澈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杂质。
毕竟今日白天的时候,街头巷尾都能多多少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据说,已是他人口中“前朝皇帝”的明玄锦,为守住这万里江山,舍生忘死,孤军奋战,直至力竭战死。而之前无人所知的晏归尘,黄袍加身,成为新的一代帝王。
明玄钰不解,晏归尘是临危受命,还是野心勃勃。不知曾经爱惨了明玄锦的他,夜深人静时,是怎样一番心境。
这些或许早就不重要了,如今,史书翻页,只余唏嘘。
没有得到明确回应的景竹,依然忧心忡忡地望着明玄钰,越凑越近,呼吸轻柔而温情地拍打在彼此面颊之间,那双充满担忧的眸子里,映着小小的明玄钰,也只有他,仅此而已。
就算什么都不说,两人也是默契地心照不宣。
带你走。
我愿意。
天之将明,起身前行。景竹说的目的地,是他小时候去过一次的地方。据他所言,尚且年幼的儿时,有一段举家出游的模糊记忆,那是南方一个小镇,调皮的小景竹为了追蝴蝶与家里人走丢,误打误撞来到附近桃花林清水溪后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景色秀美而清幽,人们热情而淳朴,还帮助他找到了来寻他的家人,竟颇有几分桃花源的意味。
那时的小景竹就想,以后要带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来这里。虽然当时那么小的他,还未懂得所谓“最喜欢最喜欢的人”,是怎样一种概念。
舟车劳顿了近半月,在凭着记忆摸索与打探询问附近人的帮助下,一行人终于到达目的地。
所幸这里没什么变化,受战争影响很小,还是记忆中的那样。不过那时是生机盎然的春,眼下是硕果金黄的秋,别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