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双脚落地,入目是北游广袤无垠的蓝色夜空,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地,泥土的气息混杂着牛奶的芳香,这里比南岐行宫开阔,比中溱京都自由。
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来逼迫他,欺骗他,伤害他。
直到这一刻,楚轻煦才有那么一点庆幸,庆幸自己坠崖后被岱钦救下。
换了一片天地,他终于催生出一点想活下去的念头了。
脱离“一线天”还不足以算完全脱险。
岱钦回到了自己的部落境内,却有些忐忑不安,询问之下,楚韶才知,原来北游温敦氏的老可汗两个月前与世长辞,岱钦作为老可汗唯一的王子,顺利继承了王位。
然而岱钦只是个刚成年的王子,根本不懂人心险恶,继位一个月了还沉浸在父亲死去的伤心中,完全不懂王位交替时的暗潮汹涌,等他回过神来时,老可汗留给他的“羽翼”都被心怀不轨的权臣巴尔虎剪得差不多了。
最后岱钦孤立无援,被巴尔虎蒙骗进了毫无生机的“一线天”。
如果岱钦回不来,巴尔虎就算篡位成功了。
如今部落内,巴尔虎还在假惺惺地寻找着岱钦,不过最多三日内,他就要宣布岱钦的死讯,然后光明正大地夺下王位了。
“父亲死得蹊跷,肯定也是巴尔虎干的。”岱钦提及父亲的死,眼中冒出热泪,像只受伤的小兽。
楚韶抬手抹了抹他的眼角,“你是想报仇?”
“...我只有一百个士兵,还是没有上阵杀过敌的。”他一边说,一边握紧楚韶的手腕,明显是在求助。
楚韶怜悯他的孝心与遭遇,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既然部落里都认你为新王,那么巴尔虎也不需要死得太名正言顺,把他引过来杀了,你再以新王的身份定他谋害可汗的重罪,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岱钦道:“可是巴尔虎是江东第一勇士,他手下还握着兵,我如何能杀他呢?”
北游以溱江分支划分为江东和江北两块地域,江东以温敦氏为尊,江北则以术虎图南为可汗。
巴尔虎能在江东做第一勇士,可见实力不俗。
楚韶道:“岱钦,你现身去将巴尔虎独自引来,其余的交给我。”
巴尔虎认定岱钦已经死在“一线天”里,因此在篝火光亮中里看到岱钦王子的身影时,他自然吓了一跳。
但他毕竟是第一勇士,很快就意识到这个稚气未脱的王子可能是命大逃出来了。
他独自追出去,准备徒手把这位新王悄悄弄死了再扔回一线天。
岱钦跑得飞快,很开将巴尔虎引到了一片稀疏的树林中。
步入树林前,巴尔虎还有所犹豫,但他太了解岱钦的性格和脑子了,在没有任何智者出谋划策的情况下,岱钦王子比羊羔还要好宰割。
他追进树林,才跑了三步,脚下猛地一空,回过神来,已经掉进一个不深不浅的猎坑里!
这时岱钦立刻跑到猎坑边缘,举着火把,说出一些挑衅话语。
人在黑暗的环境中会下意识把视线投到光亮处。
洞里光线昏暗,巴尔虎的注意力自然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到火光中的岱钦身上。
“巴尔虎,是你在我父亲的伤药里下毒,才导致他伤口溃烂而亡!我要把你抓起来治罪!”
巴尔虎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岱钦,就凭你!?”
“对,就凭他。”
一道声音自幽暗处传进巴尔虎耳中,巴尔虎才意识到猎坑中也藏着人,然而回头警戒时已经晚了。
闪着寒光的匕首如游蛇滑到巴尔虎粗厚的脖子上,微凉的匕刃割破他的脖颈,温热的鲜血喷射而出。
巴尔虎在抽搐中倒地,瞪大的眼睛里倒映出渐渐走出黑暗步入月光下的楚韶,在惊惧与不可思议中,江东第一勇士断了气息。
岱钦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伸手,将楚韶拉出不深的猎坑,以一种崇拜的目光注视着楚韶。
“现在,你可以回去当你的新王了。”楚韶收起匕首,语重心长地道,“既然坐上了王位,就要学会提防人心,这既是在保护你自己,也是在保护你的子民。”
“我学不会,你教我。”岱钦抓住楚韶的衣袖,“我听说,你们南边人都信奉一句话,叫...”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岱钦抓紧了楚韶的衣袖,不肯再松开,“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该嫁给我?”
楚韶:“.................”
“陛下,北游的暗线来报,温敦新王以谋害可汗的罪名处置了江东勇士巴尔虎。”
宁远邱呈上线报,与淮祯道,“早前这位新王失踪了半月有余,前两天突然杀回来,布局要了巴尔虎的命。”
淮祯翻开线报看了一眼,“温敦岱钦还有这等能耐?朕一直以为他是个断不了奶的孩子。”
“听说这位新王还打算娶王后了,温敦氏近年来上贡丰厚,其统领下的江东一带也算太平安定,新王大婚时,陛下可要亲自赏一道赐婚的圣旨以做表彰?”
温敦氏一向服从于中溱,中溱自然也会赠还几分薄面。
只是听到“赐婚”二字,淮祯难免悲从中来,“还未找到君后吗?”
“.......”宁远邱不知该如何作答,楚韶坠崖已经半个月了,溱江一带都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明眼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尸骨无存。
只有新帝还在心存妄想,不愿接受现实。
淮祯几乎每日都会魔怔一样地问好几遍——小韶回来了吗?
上次有个奴才不懂事,劝了一句“圣上节哀”,竟被拖去打了二十下板子,此后无人再敢轻易应答这个问题。
见他为了楚韶心力交瘁,宁远邱不禁担心几日后的登基大典,淮祯会再像先帝驾崩那日一样,吐血倒在众臣面前。
“陛下,还需爱重自己的身体啊。”
礼部的官员上前道:“陛下,正式登基后,就该更改年号,还请陛下亲拟年号。”
外头的日光撒在淮祯沧桑许多的面容上,自楚韶坠崖后,他也跟着溺在了溱江的江水里。
无人能救,无法自救,他的得救之道只有楚轻煦。
“陛下。”礼部侍郎出声提醒。
淮祯回过神来,拿起朱笔,在宣纸上写下“煦德”二字——楚轻煦的煦。
作者有话说:
岱钦(熊抱住韶儿):这是你的老婆,下一章,就是我的了(*≧∪≦)!
啾咕:吐血.jpg
*“温敦”,“术虎”是金朝背景下比较高贵的两个复姓,北游相关设定有参考蒙古。
第55章 赐婚
“天山雪莲,千年灵芝,红景天,这些,都拿来给你熬补汤喝。”
岱钦让下人把一堆名贵药材放到楚韶屋里。
楚韶:“.........”他怕是会虚不受补,狂喷鼻血!
“这是北游最柔软的面料,应该不会把你的肌肤划伤!”岱钦抓起一件月白色的外衫,放在楚韶身上比对。
楚韶:“...........”倒也没脆弱到会被布料划伤!!
“我让人给你做了这件御寒的外衫,草原风大,你要记得穿!还有这团狐狸毛领,刚从白狐身上撸下来的,夜间护着你的手腕,就不会被寒气所侵了。”
“这是生肉活骨的药膏,是巫师的祖传秘方,兴许对你的手伤有奇效?”
岱钦扭开手中的膏药,一股刺鼻的味道扑上来,楚韶险些被熏晕过去。
他对双手痊愈这件事,已经不抱希望。
慕容都没有办法,北游的巫师又能有什么妙招呢?
不过人家一片好意,不好驳回,便忍着这股咸涩腥味,打算接过药膏,不想岱钦已经亲手用指腹抠了膏药,自然地执过楚韶的手,“我们这边的药膏味道都有些重,你可能闻不惯,不过效果是很好的,我替你抹吧。”
他小心翼翼地在楚韶手腕的贯穿疤上将药膏抹匀,大概是怕楚韶疼,还轻轻吹气。
把楚韶吹得手腕生痒,药膏抹进皮肤后,气味反倒淡了下来,并且能感觉到有生热的效果。
还未来得及感叹这药的神奇之处,忽有两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他的手腕上。
楚韶抬手摸上岱钦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竟见他热泪滚滚。
“该多疼啊...”岱钦哽咽着说,“是谁伤的你?我一定将他千刀万剐!”
楚韶心头一暖,岱钦像家人一样,心疼他曾经的苦痛。
而淮祯只会利用他曾经的苦痛行欺骗之事。
简直是高下立判。
楚韶安慰道:“其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没那么疼了。”
岱钦就势扑进他怀里,眼泪沾湿了楚韶胸前的衣襟,“所以我一定要把你留在身边,好好保护。”
“......”
岱钦才刚刚成年,在皇室中,他这样单纯的性子在楚韶眼里无异于一个刚断奶的孩子。
一个孩子扑进怀里寻求安慰,他不忍推开,更何况岱钦是在为他而伤心。
可是有些事,是一定要说清楚的。
“岱钦,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一定会报答你,但不是...用你说的‘以身相许’来报答。”
岱钦蹭在楚韶怀里,一边抽泣一边吮吸着楚韶身上独有的冷香。
楚韶见他不答,继续说,“我知道你怕什么,你觉得自己掌控不了江东的部族,所以希望我留在身边给你做个后盾,如果我留下来能让你心安一些,我也可以暂做停留。”
其实楚韶都不知道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南岐已经灭国,成了中溱随州,而中溱属于淮祯。
他厌恶淮祯这个人,以至于不愿意踏入他的国土半步。
暂时留在北游休养生息,是当前而言不错的选择。
“可你这么好,要是不嫁给我,万一有人来抢怎么办?”岱钦的观念里,只有行过那样隆重的典礼后,才能把一个人据为己有,永远地留在身边。
他还不知道爱为何物,只是少年人的占有欲作祟,想把楚韶一直留在身边,最好是谁都抢不走。
“没有人能左右我的自由。”楚韶说,“既然我答应你留下来,轻易就不会走。”
“......”岱钦感觉到自己要流鼻涕了,怕蹭到楚韶的衣服上,这才挺直腰板,从楚韶温柔的怀抱中离开,抓过一条手帕处理了一下自己的满脸狼狈。
而后又坐回楚韶身边,盯着楚韶漂亮的眼睛,忽然说:“其实,楚遗不是你的真名吧?”
楚韶一愣,反问:“何以见得?”
“我看过不少南边的书,知道你们的文化。”岱钦用指腹沾了沾杯子里凉掉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遗”字,虽然歪歪扭扭,但也算有模有样。
“‘遗’这个字,落寞又不吉利,父母亲是不会轻易用进孩子的名字里的。”
“你知道我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岱钦。”他用北游话念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解释,“在我们北游,这是雄鹰展翅的意思。”
“你生得好看,又懂得许多事情,举手投足间都十分不俗,而且你父亲给你的那把匕首,做工精美,材质罕见,还镶嵌了名贵的和田玉,足可见,爹娘是很爱你的,并且曾细心地教导过你,所以你才出落得芝兰玉树。”
岱钦肯定地说:“名字倾注了父母对子女的爱,你的父母如此爱你,绝不会给你取这样一个落寞的字眼。”
楚韶轻声道:“...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
岱钦是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所以在这方面,他看得比谁都透彻。
“那么,你想知道我真实的姓名吗?”
楚韶不介意跟岱钦坦白自己的真名和小字,甚至愿意告诉他,“轻煦”二字有“暖阳”之意,他曾是父母亲心中的暖阳。
岱钦却摇了摇头:“我不想你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自揭伤疤,我希望你能重新开始,不开心的遭遇,伤害你的那些人,通通遗忘了也不足为惜!”
楚韶眼中的笑意达到了心底,“岱钦,你很善良。”
“江东是我的部落,你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岱钦说,“但是北游人世代都有抗击外族侵犯的事迹,所以,他们许多人心里是排斥外族人的。我想...我想给你一个北游贵族的姓氏,这样,就不会有人因为外族人的身份来为难你。”
北游的氏族部落确实等级分明,也十分排外,“楚”这样的姓氏一亮出来,人人都知道这是南边来的人,要命的是,南岐和北游在十五年前,还真起过几次小战事,无论当年的因果如何,到底是战争,不能要求那些百姓心中不膈应。
换个姓,会避免许多麻烦。
楚韶答应道:“好。”
岱钦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上面已经把楚韶的姓和名都拟好了,还加盖了部落可汗的印章,像是有备而来。
楚韶看了一眼:“颜盏...恩和?”
岱钦道:“颜盏是贵族大姓,外面的平民见了你是要行礼的,恩和,在北游话中有幸福富足之意,我...我会努力让你幸福富足的,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楚韶道:“都好。”
他只当岱钦是好意,并没有去深思其中的意图。
“颜盏氏什么时候出了个新贵?”淮祯看着温敦岱钦呈上来的奏表,有些疑惑。
北游以氏族划分高低贵贱,颜盏氏在江东仅次于温敦氏,算是贵族第二大姓氏,仅次于王室。
这样高贵的身份从前却没听过这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