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淮祯昨日同他说了,“只要你向我下跪行礼,我就会开心。”
“你…开心吗?”楚韶一定要得到这个答案。
淮祯像被千万把针背刺一样,他无法回答。
他戎马半生,手上沾了无数条人命,却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自己真是禽兽不如。
楚韶终究没撑住,闭眼晕了过去。
一旁的赵岚跌坐在地,像被人夺了童贞一样,嚎啕大哭,他哭的是下跪的楚韶,哭的是亡国的南岐,哭的是信仰崩塌的自己。
连楚韶都折腰下跪,南岐再无复兴的希望了。
那七个文臣,随着赵岚的奔溃,终于也认清了这一残酷的事实,他们朝淮祯下跪,和先前那两个早早认命的人一样,跪伏于地,高喊王爷千岁。
裕王的目的达到了,他却无心享受这群人的跪服,忽然觉得这些繁文缛节烦透了。
慕容犹被宁远邱拉进了正殿,看到楚韶满脸是血也吓了一跳。
淮祯抱起楚韶,撇下正殿所有人,往内殿赶去。
作者有话说:
那八个文官:我们南岐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第7章 折腰(三)
等把纵横在脸上的血清理干净后,眉心位置的伤才完整地呈现在慕容犹眼前。
伤口四周发淤,中间有一个小破口,这是硬生生撞或者砸出来的,通常只会出现在撞柱寻死的人身上,常人要是没有寻死的决心,是不会蠢到用这种办法弄伤自己,拿把刀直接划一个口子都比这种伤法好受些。
慕容犹一边给楚韶上药,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看一旁的裕王,淮祯脸色阴沉。
利用楚韶把那群文臣顺利招降,裕王殿下应该高兴才对,他却剑眉倒竖,不见喜色。
楚韶的伤口需要包扎,这中间需得有人托着楚韶的后颈,他身边的药童正准备帮忙,裕王高大的身影已经闪到床边,不消慕容犹叮嘱,他已用手心覆着楚韶的颈后,小心地将楚韶的上半身从床上搂起。
慕容犹不敢多问,上手给楚韶上药,动作利落。
待医治结束,淮祯又替楚韶把被子拉好,之后才问:“伤得严重吗?”
慕容犹尽量委婉地道:“恐怕要睡上几日才能缓和。”
“……”
“看来真的是心智受损,殿下只说让他磕头行礼,他却如此实诚,真就拿头去撞地板。”
淮祯冷冷地看了慕容犹一眼,慕容犹识相地闭嘴。
一旁的温砚察觉到王爷的不悦,自觉跪下请罪:“殿下恕罪,恐怕是老奴的话让楚公子会错了意,这才…”
自淮祯记事起,他的饮食起居就都是温砚在照顾,温砚又是贵妃生前亲自指给淮祯的仆人,有这两层关系在,淮祯早已把温砚视为心腹。
他也知温砚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就算有针对楚韶的“坏心思”,归根究底也是为了自己。
“起来吧。”淮祯想了想,说:“在岐州这段时间,楚韶姑且算是你的半个主子。”
“…老奴明白。”半个主子,这个地位还是有些分量的,温砚明白王爷话里的深意,恐怕日后他对楚韶需得多上心才是。
楚韶一时半会醒不了,淮祯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到底没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嘱咐慕容犹照看后,便去了正殿。
那十个文臣都是土生土长的岐人,上至机关政务,下至百姓民生,他们都十分熟悉,有他们协助,把遭受亡国之乱的岐都盘活只是时间问题。
自然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淮祯虽然重用这些旧臣,但也死死牵制着他们手中的权利,
保证他们能办好分内之事,同时也翻不了天。
这群人的直属上级也都是淮祯的心腹,这样环环相扣地管理下,南岐方方面面的要塞都被淮祯攥在了手里。
唯一的问题却出在了百姓身上。
溱军入城已过三日,城中百姓已经卸了家门口的刀剑,看似认命了,但街上却依然萧条,极少有人走动。
晚市早市都无人出摊开店,哪怕是太阳高悬的清晨,也跟夜里宵禁后一样寂寥无人。
按宁远邱的话说,就是“一丝人味都没有,像座死城。”
“之前一个月,城中多发盗窃抢劫案件,彼时官府也无力受理,混乱不堪,如今百姓闭门不出,或许是怕再遭此祸。”说话的是赵岚。
他明显是在暗讽溱军入城后无力约束城中乱象,把裕王同亡国之君相提并论,似乎两人在治国理政上是半斤八两。
拿魏庸来类比淮祯,确实算是侮辱了。
赵岚话中带刺,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
不待淮祯身边人辩解,那日最先跪下的张述上前维护淮祯道:“前段时间盗窃抢劫多发是因为前线溃败,旧主无能,官府机能失灵,那群窃匪才趁乱做恶,溱军入城后,城内十步一哨百步一岗,戒备森严,连小偷小摸都消停了,百姓夜里只怕睡得比旧主在位时还要安稳,怎么可能是畏惧窃匪而不敢出门?”
“……”他有理有据,赵岚被怼得无话可说。
张述同裕王道:“百姓总要谋生,若殿下愿意等,臣敢保证,不出一个月,城中的市集就会再度热闹起来,只是需要时间。”
是人就要吃饭,要吃饭就得有钱,城中除了少许家财万贯的商贾富户外,更多的还是做些小生意谋生的小老百姓,这群人能扛得过三天不开市,却扛不过三个月,妄论三年,一个月后,眼前这个僵局就会慢慢解除。
但是,淮祯不可能袖手旁观,等着难题自己消解。
他三个月攻下南岐,又耐着性子治理这座死城,无非是想做出点成绩,让溱帝看看他在治国方面的才能。
早年中溱边境屡遭北游挑衅时,淮祯在民间的名望极高,因为只有他能镇得住那群北游人。
后来北游十二部归顺,边境太平,中溱上下忽然就转了风向:二皇子虽然很会打仗,却好像也只是会打仗而已。
一国君主,如果贪恋杀伐,大概率会是个暴君。
中溱的百姓会为二皇子战无不胜而高兴欢呼,大喊裕王威武,却无一人想看到裕王把战火带到中溱地界,破坏他们现在的安稳日子。
这个风向非常荒唐,自古以来,能打仗又是个明君的帝王不在少数。
但中溱上下就像被人灌了迷魂汤一样,一致认为裕王只会打仗,他登上皇位,战火就一定会烧到中溱地界。
在这种舆论的煽动下,所有人都去拥护瑞王——那个一次边境都没去过,自出生起就守在溱都,在溱帝和溱后的呵护下长大的大皇子。
一旦中溱有什么惠民的好政令,不管是不是瑞王主导的,那都是瑞王的功劳。
“瑞王若登基,那肯定是个明君啊!”坊间说书的人都这么夸。
就差挑明:“裕王登基,我们中溱就完蛋啦!”
如果任由这样的舆论发展下去,淮祯夺下的北游十二部都将成为瑞王的囊中物,而他只是瑞王手中的一把刀,一个工具。
淮祯可不想做一把别人的刀,他要做的是拿刀的人。
这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把南岐在短时间内治理好的缘因,他必须要让父皇看到,自己能攻城也能守城,用事实去回击中溱国都内被有心人操控出来的谣言。
“闭市一个月,倒显得我无能。”他思忖道:“传令下去,凡于明日开市者,不论大小商户,都减免三成赋税。”
这一政令拨下去,隔日的早市果然多了那么几个人,也仅仅是几个人,且都是些迫于生计的小摊小贩,而那些稍有资产的店铺,乃至大一点的酒楼,依然闭门谢客。
淮祯打算耐着性子等几天,看看真正能撬动百姓利益的是不是赋税。
政令发布的当天下午,昏睡三日的楚韶醒了过来。
慕容犹开的药有奇效,楚韶清醒后并不怎么难受。
淮祯撇下缠身的事务来到内殿时,楚韶已经能坐在床上自己捧着碗喝药了。
他垂着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着很乖。
淮祯心中一软,觉着数日来堆积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楚韶把空掉的药碗递还给慕容犹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淮祯。
“啾咕!”他声音沙哑,总是把淮祯的小字念得黏黏糊糊,明明是个正经的名字,在楚韶口中硬是被喊成了鸟叫声。
淮祯见他是要下床朝自己奔来,干脆快走几步上前,把楚韶按回被子里。
楚韶额头上还缠着保护伤口的软绸,淮祯想刻意忽略都不能,他对楚韶莫名生出点歉疚之情。
楚韶见到他却只有开心,完全忘了自己额头上的伤,他抱着淮祯,贴在他的胸口上,只是简单地依偎着,他似乎就很满足了。
他见到淮祯时,嘴角永远含着笑,眼睛也总是亮着独属于淮祯一个人的光芒。
这样明晃晃的喜爱,明知只是钟情蛊的作用,淮祯也险些把假的当做真的。
这时温砚端了一碗热粥过来,与楚韶道:“公子吃点东西暖暖胃。”
这粥是慕容犹嘱咐的白米粥,米炖得很烂,还冒着热气。
楚韶刚吃过药,嘴巴里发苦,看了一眼寡淡的白米粥,把脸埋进淮祯胸口,抗拒之意明显。
慕容犹道:“昏睡三日,滴米未进,难道饿着不难受?”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一样,楚韶的肚子叫了叫,不响,只有靠他近的裕王能听清。
饿到肚子叫这种事情,发生在楚韶这种人身上,莫名让淮祯觉得可爱。
楚韶似乎也觉得有些丢人,他抬起头,两颊爬上些红晕,淮祯就劝他:“吃点东西会舒服些。”
既然他开口了,楚韶就不会不听。
淮祯接过米粥,打算让楚韶自己吃。
楚韶眨了眨眼睛,无声地看着淮祯。
裕王就没怎么照顾过旁人,却莫名能懂楚韶现在的意思。
“你想让我喂你?”
“不可以吗?”楚韶反问。
“你都让我亲你了…”楚韶红着脸,提起之前在马上的事情,他其实要提醒的是,淮祯已经当着许多人的面,宣布自己是他的“王妃”了。
虽然还未名正言顺,但照顾自己,不该是这位王爷分内之事吗?
一旁的慕容犹和温砚:“……”
淮祯是身份尊贵的王爷,能得他亲自照顾的,要么是皇帝,要么是他的生母玉妃。
楚韶似乎还不够格。
“好吧。”
原以为场面要陷入难堪,慕容犹都想好措辞解围了,却听淮祯应了这么一声。
“我喂你吃。”
淮祯拿起勺子,当真舀起一勺米粥,吹了吹,送到楚韶嘴边,楚韶喜滋滋地张开口,把这勺粥吃进嘴里,咀嚼的时候,眼睛弯得像月牙,似乎就算这碗里是毒药,只要是淮祯来喂,他也能吃得这么开心。
真是极少看见有人吃米粥能吃得这么开心的。
作者有话说:
韶儿:哼哼,没有人比我更够格!
第8章 折腰(四)
这碗粥最后被淮祯喂得一粒米都不剩,楚韶填饱肚子后,慕容犹见他没有作呕头晕等症状,放心地解了他的忌口,除了一些辛辣重口的菜肴,他想吃什么都可以——因为楚韶真的太瘦了,任是谁摸过他的腰身都会想着劝他多吃点。
厨房得了王爷的命令,立刻按照军中最高级别的标准来给楚韶准备三餐。
隔日楚韶能下床吃饭时,只见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牛肉羊肉猪肉,都用的最粗暴却最有滋味的方式烹调,汤水里冒着诱人的油花,连小炒青菜都夹着分量十足的猪肉。
楚韶昨日喝那样寡淡的粥没觉得不适,看到这一桌肉却犯起了恶心,转头干呕了起来。
坐在他身边的淮祯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楚韶从椅子上弹开,似乎要远离这桌菜才能好好说话。
“我不想吃这些…”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把话说全:“看了就想吐。”
“……”
在军中吃惯了这些食物的淮祯有被内涵到。
见楚韶实在是吃不下,裕王只好又让厨房炖了米粥过来。
昨日用米粥能哄好的楚韶今日却是食之无味,兴致缺缺。
淮祯只好再让慕容犹给他看看,慕容犹把过脉后,避开了楚韶与淮祯说:“这就是释忧花的毒在作怪,他食欲不振,见不得荤腥太过的食物。”
“总不能每天都给他喂粥吧?”淮祯拧眉说:“他瘦成那样,不吃肉怎么行?”
慕容犹解释道:“不是不能吃肉,是不能吃糙煮的肉。军队里都是些健壮的大老爷们,生吃牛肉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大问题,但楚韶不一样,他早前被魏庸苛待,瘦成如今这副风吹就能倒的样子,现在体内又有蛊毒…总之,他现在的身体就不能吃哪些乱烹的食物,入他口的食材务必要讲究。”
“……”
昨日给楚韶做菜的已经是淮祯带在身边多年的御用厨子,他做的菜都不能入楚韶的口,军队里其他厨子就更别提了。
淮祯虽然是皇室子弟,但自15岁起就在军营里打滚,根本没有那些娇贵的臭毛病。
现在却不得不为了迁就楚韶的娇贵身体想办法了。
“军营的厨子不行,那就去城中的酒楼抓一个大厨来。”
“殿下,恐怕随便找的厨子也不行。这就跟治病一样,需得对症下药,与其随便抓个厨子来,不如先摸清楚韶的口味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