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骑着马,在最前面,百来个齐国士兵,护送着他们。
庆国使臣团人不多,一路上被敌人阻截,连日奔波,早已经精疲力竭。他们的行李都在路上弄丢了,看起来轻便,没什么精神,只是耷拉着脑袋,下意识地抬脚、落脚,往前走。
正中一辆马车,也有些破旧,马车壁都缺了一角,用油纸糊着,冷风吹动,纸张便哗啦哗啦地响。
宋皎带着十来个侍从上前,在城门口站定。
这时候,谢沉也带着人到了眼前,他勒马停步,看着宋皎。
宋皎暗中朝他做了个手势,就走到了马车前。
他作揖行礼,声音清清朗朗:“齐国太学学子宋皎,特来迎接庆国使臣公仪修老先生。”
跟随的庆国人不知道宋皎的身份,听他自报门户,只是个太学学生,当然有些不满。
可是在这种时候,他们也没有不满的余地。
马车里的老先生倒是不太生气,抬手掀开帘子,从马车里走出来。
宋皎抬头看他,确实如爷爷所说,这位老先生十分儒雅,蓄着山羊胡子,只是年岁大了,连胡须都花白了。
宋皎伸手扶住老人家,又道:“齐国已经为使臣准备好了马车与下榻的驿馆,学生带老先生过去。”
公仪修转过头,面对着他,浑浊却仍有光的双眼看着他,专心听他说话,等他说完了,才点点头,应道:“好,有劳宋小朋友。”
小朋友……
宋皎小朋友扶着公仪修老先生,上了齐国准备的马车。
在上马车时,公仪修扭头看了一眼宋丞相的马车所在的位置。
那时宋丞相正掀着帘子,看着这边。
他很快就放下了帘子,公仪修也很快就收回目光,在宋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仍旧是谢沉带着人在前边开路。
抵达驿馆,宋皎又扶着老人家下马车,回房间。
宋皎扶着公仪修,让他在榻上坐下,随后道:“陛下体谅老先生舟车劳顿,所以让老先生先在驿馆中休养一日,等明日再见老先生。”
公仪修还是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话,然后点点头:“好。”他顿了顿,又问:“敢问宋小朋友,我朝七皇子可还安好?”
“嗯,七皇子一切安好。”
“那就好。”
“那我先下去了,老先生有事情再喊我。”
公仪修却道:“我年纪大了,走不太动了,他们把我的行李放在对面屏风外面了,能不能麻烦宋小朋友扶我过去?我过去拿两件衣裳。”
宋皎道:“我帮老先生抬过来……”
“不不。”公仪修却摆手,“我自己过去拿就好,麻烦宋小朋友扶我一把。”
“那好。”
宋皎只能把他扶起来,来的时候还走得不慢的公仪修,这次却走得格外地慢,他一只手被宋皎扶着,另一只手总是去扶其他地方,走一段,就扶着那东西歇一会儿,一边走,还要一边说自己扶到了什么东西。
“噢噢,桌子。”
“屏风。”
“水盆。”
宋皎总觉得哪里古怪,却说不上来。
终于两个人走到公仪修带来的那一口箱子前,公仪修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两件干净衣裳,才对宋皎道:“宋小朋友可以下去休息了。”
“好。”宋皎不太放心,再嘱咐了一句,“我这几天都会在驿馆负责老先生的饮食起居,我就在隔壁,那老先生有事情就找我。”
“好好,有劳。”
宋皎要住在驿馆,谢沉当然也要跟着住在驿馆。
当天夜里,宋皎在房里写功课,因为谢沉总是在旁边逗他,害得他连笔都拿不稳,他总是写不好,一篇原本只要写半刻钟的文章,硬生生拖到了大半夜。
最后宋皎实在是受不了了,拿自己的发带,把谢沉的两只手捆在一起,勒令他不许再过来捣乱,才得以安心写功课。
可是他才写了没两个字,忽然,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巨响。
宋皎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搁下笔,站起身,朝外跑去。谢沉也迅速起身,把戴在手上的发带拆下来,收进怀里,跟着出去了。
隔壁房间是黑的,公仪修老先生好像已经睡了,可是刚才听见的声音……
宋皎想回去拿烛台来看看,正巧此时,云开月明,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里,宋皎就和房间里、站在黑暗中的公仪修撞了个正着。
公仪修问:“是宋小朋友吗?”
宋皎点点头:“老先生,是我。”
他转头去看,看见桌案上放着书卷与奏章,地上铜盆和木架子已经倒了,盆里的水洒了一地。
公仪修轻声问:“我没有打坏太多的东西吧?”
宋皎摇头:“没有,我让人来收拾一下。”
“不用,不要惊动其他人。”
“我就让一个人过来,就是那个一路护送你们过来的人。”
宋皎把谢沉给拉过来,公仪修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他了。”
房间里,谢沉蹲在一边,拿抹布擦地。
公仪修坐在小榻上,宋皎点起蜡烛,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老人家要是摔了,那可了不得。爷爷让他照顾太老师,他怎么能让太老师受伤?
公仪修笑了笑,拍拍他的手背:“我没事,就是晚上起来,想喝茶,懒得点蜡烛,没看清楚路。”
宋皎回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书卷,不想戳穿,谢沉却先他一步:“桌上还放着书,从水盆打翻的方向来看,您可不是从床铺那边走过来。”
公仪修面色一凝,垂了垂眼睛。
宋皎回头,朝谢沉“嘘”了一声。
良久,公仪修才笑着,云淡风轻道:“我看不见。”
虽然早已经猜到了,但是听见他亲口承认,宋皎还是有些惊讶的。
“您……”
“我的眼睛在十年前就越来越看不清楚了,不过旁人都不知道。”公仪修面上还带着笑,神色淡淡,“平时隐居在山里,山里和家里的东西我都很熟悉,我又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家里人都不知道。”
“这次陛下请我出使齐国,我推拒不得,只好过来了。又怕动摇人心,加剧庆国内乱,不敢跟他们说我看不见。今天下午,我请宋小朋友带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我大概记住了房里的摆设,不知怎么的,还是打翻了。”
他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低下头,眨了眨眼睛。
宋皎喉间有些哽塞,无关国事,只是有一点儿难过。
“是……是他们把水盆换了个地方放,您没记错。”
公仪修笑了笑:“应该是我记错了,你不用自责。老夫虽然看不见,但耳朵鼻子都还算灵,我听得到,也闻得出来,我这些年看书,都是靠闻的。今天下午在城门口,你爷爷是不是也在?”
宋皎点点头:“嗯,他坐在马车里……”
等一下,宋皎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是“爷爷”?公仪修一早就知道他是宋问学的孙子了。
公仪修笑着道:“他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身上的墨香很浓,坐在马车里,我都能闻见。”
这也就是他在上马车的时候,一转头,准准地就对上宋丞相的原因。
他闻到了。
宋皎问:“那您是怎么知道我是爷爷的孙子的?因为都姓宋吗?”
公仪修又道:“宋小朋友身上的味道也很明显,嗯……”他沉吟道:“有一点儿墨香,还有很多烤羊的味道,对不对?”
第87章 得意门生【二更】
87
烤羊味。
宋皎不好意思地笑, 向老先生解释:“今天中午爷爷带我去吃烤羊了,没有换衣服就过来了,可能有一点味道。”
公仪修笑了笑, 没有说话。
宋皎想了想, 起身把谢沉给拉过来,问道:“那太老师, 他是什么味道的?”
谢沉站在公仪修面前, 他拽了拽宋皎的手, 试图阻止他,但是宋皎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拽着他, 不让他走。
公仪修思考片刻, 道:“是冰雪、硝烟, 还有烈酒的味道。”
宋皎震惊:“为什么我是烤羊?他就是硝烟?”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是这个味道,就记住了。”
宋皎好后悔,后悔自己今天中午去吃了烤羊,而不是沐浴焚香。
天色晚了, 宋皎像服侍爷爷一样, 服侍公仪修睡下,给他盖好被子, 放好汤婆子,就要和谢沉一起出去。
临走时,公仪修问他:“你爷爷这些年过得好吗?”
宋皎点点头:“嗯,他过得很好,有我服侍他,他能过得不好嘛?”他语气轻快:“太老师快点睡吧,明天还要去见陛下。”
“好。”
宋皎朝他挥挥手:“太老师晚安。”
“嗯……”公仪修的喉咙里发出老年人独有的呼噜声, 像是一只老猫。
等宋皎把门关上,公仪修就闭上了眼睛。
回到房间,宋皎继续写功课,谢沉很识趣地没有再逗他,坐在一边,目光随着他的笔尖游走。
可是宋皎显然心事重重,写了没几笔,手腕就悬在空中,笔尖也悬在纸上。
他撑着头,叹了口气:“庆国真是……怎么能派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家来出使他国?”
谢沉道:“只有他能压制你爷爷。”
“可是他一点都不像压制我爷爷,他只想把那个李煦给接回去。”宋皎再叹了一声,“可是李煦也不是他期待的明君,他会失望透顶的。”
谢沉没有再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
站在齐国立场上,他们当然不能期望李煦是个明君。
次日,宋皎特意早起,给太老师准备早饭。
他进去时,公仪修还睡着没醒,宋皎过去推推他,轻声道:“太老师,起来吃早饭吧,等一下要去见陛下。”
可是公仪修没醒,宋皎再试着推了推他,最后试了试他的额头,才发现他的额头烫得很。
宋皎一惊,连忙出去喊大夫。
*
庆国使臣公仪修水土不服,大冬天的病倒了,面见齐国皇帝的事情也只能推后。
宋皎愧疚得很,觉得是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在太老师来的时候,也忘了给他喝姜汤,吃一点儿预防的药。
他本来想留下来照顾的,但是公仪修说学业重要,就让他重新回太学去上课。
宋皎不情不愿的,宋爷爷就派了专车接送,白天送他去上学,晚上再把他接回来。这样,宋皎白天走的时候,还有晚上回来的时候,都能和公仪修说上两句话。
谢沉还没有回琵琶洲,在凤翔城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谢老当家就把他塞进太学,让他读书。
谢沉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就是爷爷给他准备了太学的新衣服,让他有点不满意。
要是爷爷不给他准备新的,他就可以穿宋皎的衣服了!
那可是老婆的衣服!
宋皎知道他的想法之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说:“休想,你会把我的衣服撑破的。”
谢沉这几年一直在长高,已经领先宋皎半个头了。
所以宋皎最近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蹬腿,试图让自己快快长高。
这天晚上,马车在驿馆门前停下,宋皎抱着书包,跳下马车,小跑着就进了门。
“太老师,我回来啦!”
公仪修还没睡,正靠在枕头上,端着药碗喝药,听见他的声音,没忍住笑了一下:“回来了?”
“是,太老师还没喝药?”
“在等你。”
宋皎笑了笑,把书包递给侍从,又把披着的大氅解下来,在原地蹦了蹦,等炉火把身上都烤暖和了,才走上前,在床边坐下。
公仪修摇着药碗喝药,宋皎伸手碰了一下碗,摸到是温的,才放下心。
公仪修比宋皎大了四五辈,他们两个竟然也能说得上话,主要是宋皎跟他说一些太学里的事情。
“我今天被老师夸啦,因为文章写得很好,是太老师指点我的那篇。”
“今天差点又和沉哥打架了,因为他趁我午睡的时候,把手塞进我的衣领里。”
“三爷爷托我带了一点补品给太老师,三爷爷应该也是太老师的学生吧?”
公仪修只是笑着听他说,偶尔回答他的问题:“三爷爷?”
“就是从前的江北第一大儒,柳先生。”
“柳眷云?”
“嗯。”
“他也是我的学生,和你爷爷就差几岁,是你爷爷的师兄,当时他们在庆国太学,被叫作太学双璧。”
宋皎笑着道:“太老师教导了一代的文人。”
“不敢当。”
两个人再闲聊了一会儿,公仪修也把碗里的汤药喝完了。
他准准地将药碗放在桌上,伸手拿了一块宋皎带给他的蜜饯,含进嘴里:“卯卯。”
“嗯。”
“太老师能不能问你,七皇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宋皎疑惑,“太老师为什么会这么想?”
“也没有,只是我来凤翔城这么些天,还没见到七皇子,所以有点担心。如果陛下允许的话,我希望能见一见七皇子。”
宋皎顿了顿:“当然……当然可以,要回庆国,李煦应该很乐意,那我明天去跟谢爷爷说一声。”
“好,那就谢谢你了。”
宋皎想了想,却问:“太老师,你希望,李煦是怎么样的?”
公仪修也考虑了一下:“我不奢求他聪明过人,只希望他在齐国这么多年,能够隐忍坚强,正直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