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李煦和这几个词,都不沾边。
宋皎抿了抿唇角,想告诉太老师,李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又怕太老师误会他是在挑拨离间。
想了想,最后他为求稳妥,还是说了一句:“太老师,他……没有你期待得那么好。”
宋皎看见太老师脸上表情一凝,便没有再说下去,他站起身,扶着老师躺下:“老师快休息吧。”
公仪修用还带着光的眼神“望着”他,像是在安慰自己:“不会的,你这么好的孩子,身边的人,肯定都很好。他就算平庸、碌碌无为,也没关系,他一定会比庆国其他皇子好得多。”
宋皎没有说话,只是给他盖好被子:“那我明天安排太老师跟他见面。”
“好。”公仪修平躺在床上,干瘦的手扯着被子,点了点头。
宋皎吹了蜡烛,出了门,和等在门外的谢沉对视一眼。
“你都听见了?”
“嗯,不是什么大事,要见就见,我去跟爷爷说。”
宋皎有些丧气:“太老师会失望的。”
第二天一早,谢老当家就派了辆马车,把李煦从若木台送到驿馆里。
在谢沉和宋皎的看管下,李煦和公仪修见了面。
公仪修由宋皎搀扶起身:“老臣见过七皇子,七皇子千岁。”
李煦背着双手,站在原地,坦然受之,淡淡地应了一声。
随后公仪修靠在枕上,和李煦说了些闲话,说起回庆国的流程,李煦总是淡淡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嗯,是。”
最后,还没等到公仪修体力不支,李煦便站起身来:“这屋里药味有点重。”
说完这话,他就转身离开。
宋皎扶着太老师躺下休息,然后出门去追上李煦。
“来的时候你答应得好好的,会正常对待的。”
李煦转过头,换上嘲讽的表情:“宋皎殿下,他是我们庆国的使臣,我爱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你对庆国的使臣这么上心干什么?他是你亲爷爷?”
下一刻,谢沉就从宋皎身后走出来,他跨了一步上前,用未出鞘的刀抵住李煦的脖子。
谢沉动作快,李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制在了柱子上。
谢沉的手指轻轻推动刀柄,刀刃缓缓出鞘,压在他的脖子上,已经压出了一道血痕。
他声音冷硬:“你还在齐国,反正庆国没有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我现在把你宰了,换一个人送回去也一样,你最好夹紧尾巴做人,别惹我。”
还以为庆国来给自己撑腰的李煦,从未想到还有这样一层,被他这话吓得一动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沉又道:“道歉赔罪。”
“是是……”李煦看向宋皎,“对不起,对不起,殿下,我错了,我是小人。”
谢沉再把刀刃往前压了压,然后动作利索地收刀入鞘。
李煦屁滚尿流地逃了,谢沉回头看向宋皎:“对付恶人就要用恶人的法子,要是上回奸细的事情,我在凤翔城,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宋皎垂下眼睛:“我知道。”
庆国那边催促得急,都被宋皎挡回去了,公仪修就在凤翔城里养了几个月的病,还在凤翔城过了个年。
年节几天,都是宋皎陪他出去玩儿的,他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是他能闻见甜腻的年糕的味道,听见鞭炮烟花的声音。
先前宋皎抽空回家一趟,告诉爷爷,太老师其实看不见,他可以去偷偷见一见太老师。
宋丞相犹豫了好久,才决定在花灯节这天,同老师擦肩而过,就这样见一面。
灯影憧憧里,一身便衣的宋丞相走过公仪修身边,他走过去的时候,宋皎附在公仪修身边,问道:“太老师,你闻到了吗?”
公仪修笑着点点头,在宋丞相即将离开的时候,准准地握住他的手:“问学,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从前就是,现在也是。不论是庆国,抑或是齐国,都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老师以你为豪。”
第88章 一触即发
88
花灯节这天, 宋皎一早就在天然居订了包间。
他一手扶着太老师,另一只手扶着爷爷,把他们两个都带进包间。
宋皎扶着老人家坐下, 把茶水点心都推到他手边,然后握着他的手, 带他碰了碰。
“太老师, 这个是茶杯, 这边是糍粑,这边有花生粉。”
公仪修点了点头:“闻到了。”
“茶壶里的茶还有点烫,你要是想倒的话,就找我爷爷。”
这时宋问学正坐在自己的老师面前,两只手按在身前, 年过半百的人了, 却是十分乖巧的模样, 他动了动唇, 最后小小地喊了一声:“老师。”
公仪修神色一顿, 轻轻地叹了一声, 就算是应答, 然后转头望向宋皎:“那你呢?你要出去?”
宋皎笑着道:“我约了沉哥出去玩。”
公仪修点头:“噢噢,是, 今天你们小年轻要出去玩。”
“那我先出去了, 太老师有什么事情喊我爷爷,我大概放玩烟花就回来接太老师。”
“好,好。”
宋皎和太老师、爷爷说了“拜拜”,就一个人离开了。
宋爷爷抬眼看他,头一回对孙子流露出这种表情——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可是宋皎朝他挥挥手, 就慢慢地退出去了。
而后宋爷爷忽然想起什么事情,等一下,刚才卯卯说什么来着,他要和谢沉出去玩?就他们两个?
不行,宋爷爷站起身,要出去把他给喊回来,可是下一刻,他自己就被喊住了。
“问学?”
宋问学转过身:“老师。”
“要走?”
“不是。”
公仪修了然,笑着道:“我看小谢那个孩子不错的,和卯卯还相配,挺好的,出去玩嘛,又没有做别的什么。”
宋问学停下脚步,行吧,既然老师都这样说了。
*
那头儿,宋皎一路下了楼梯,走出天然居。
谢沉抱着手,靠在门外,望着远处与近处的一片灯火。
宋皎知道他会听自己的脚步声——据谢沉说,就是那种“啪嗒啪嗒”的小鸭子脚步,但是宋皎从来没有承认过。
尽管不承认,但宋皎还是有意放轻了脚步,在距离谢沉三五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一步蹦到他面前。
“沉哥!”
您的小可爱忽然出现。
谢沉看着他,完全没被吓到的样子,还摸了摸宋皎的脑袋,偷偷掐了两下脸。
谢沉很高兴:“老婆!”
宋皎:“……”
怎会如此?
他垂下眼,忽然看见谢沉的腰上别着奇怪的东西,宋皎探出脑袋去看:“什么东西?”
谢沉把别在腰带上的兔子灯摘下来:“你说想要这个,正好看到路上有,就给你买了。还有你想吃的火烧肉,还有糖。”
宋皎接过兔子灯,又接过一包切得碎碎的火烧肉,再没有多余的手了,想了想,就把兔子灯还给谢沉,自己转过身,背对着人群,极其不注重形象地张大嘴,“嗷呜”啃了一口。
他鼓着嘴,皎皎费力地嚼嚼嚼,把火烧肉递给谢沉,给他吃一口。
宋皎有些不明白:“所以为什么要别在腰上?你拿不下吗?”
当然是拿得下的,别在腰上,就是为了……
摆造型。
人来人往的肯定不能放在地上,要是全拿在手上,他怎么抱着手?怎么靠着墙?怎么双眼望向远方?怎么摆造型?
可是现在看来,老婆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俊美无俦——来自成语大王谢沉——的侧脸。
谢沉就着宋皎的手,也咬了一口火烧肉。
就像是小时候躲在墙角偷吃零食,两个人把东西分着吃完了,擦擦嘴,若无其事地出去玩耍。
凤翔城的花灯节,他们都看过十几年了,没什么新奇的,两个人跟着人群,随走随看,因为害怕被人群冲散,两个人自始至终都牵着手。
人群里挨挨挤挤的,热得很,没多久,宋皎就感觉两个人贴在一起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这样不好,影响他的形象。
宋皎挣了挣手,试图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但是谢沉显然会错了他的意思,谢沉以为他要被人群挤走了,连忙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把人拽回来。
“卯卯,不要乱跑。”
宋皎欲哭无泪。
前几天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在出门和心上人见面的时候,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恨不能对着镜子,把自己的每一根头发丝都看过一遍。
他倒好,出了一手的汗。
不单是谢沉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宋皎当然也很注意,他只是表现得没有那么夸张。
宋皎想了想,再试着挣了挣。谢沉却握得更紧,还在宋皎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扬起下巴,露出骄傲的表情。
我抓住了噢。
宋皎小声对他说:“我不要牵着了。”
人声吵嚷,谢沉显然没有听清。
于是宋皎只能拽着谢沉,两个人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这里显然安静一些。
宋皎道:“我不要牵着了。”
宋皎提交不牵手申请。
谢沉整个人都震惊了:“不可以。”
他握住宋皎的手腕,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对上去,和他十指相扣。
谢沉用强硬的姿态驳回不牵手申请。
宋皎不满道:“我热。”
谢沉举起两个人交握的双手,朝着他的手吹了吹:“现在吹凉了。”
宋皎:???
“你以为我是烤肉吗?还吹凉?”
谢沉垂下眼睛,可怜巴巴的模样:“反正要牵手。”
宋皎“无情”地收回自己的手,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看看显然已经失去快乐、闷闷不乐的谢沉,他低头捞起自己的腰带。
他的腰带是垂下来的,行走时有风吹动,飘飘如仙。
宋皎再看了看谢沉,他的腰带倒不是这样的,是从后边围上来的,一条镶玉的宽腰带。
宋皎拽着他的腰带,把闷闷不乐的谢沉给拽过来,然后把自己的腰带,塞进谢沉的腰带里,还打了个结。
“这样……”宋皎低着头,远处花灯照着,好像有点脸红,“这样就不会走散了,反正我不要牵手,太热了。”
谢沉低头看着他的动作,顿时恢复神采,一把揽住他的肩:“这样可以。”
被谢沉搂着肩膀,重新带进人群里的时候,宋皎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手是没再牵了,可是谢沉……
好像靠得更近了。
啊!现在不仅是他的手心在冒汗,他整个人都在冒热气了。
宋皎小脸通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太热了。
他不知道,其实谢沉和他一模一样,抬起手搂住宋皎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手臂不是自己的,手心出的汗,都快要蹭湿宋皎大氅上的兔毛了。
所幸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也没有看出他们各怀心事。
长街像河,他们两个就像是要被自己烧红的小鱼,混在鱼群之中,悄悄潜游。所幸花灯照着,把鱼群都染成红色的,才让这两只红彤彤的小鱼没有被发现。
*
更晚的时候,城里放了烟花,宋皎和谢沉看过烟花,就准备回去了。
街上人渐渐散去,谢沉也没有借口再揽着宋皎,但是两个人的腰带还缠在一起。
宋皎打了个哈欠。
他吃东西的时候不在乎形象,打哈欠的时候也不在乎,只有和谢沉牵手的时候在乎。
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沉哥。”
谢沉按住自己的手,他刚刚想趁宋皎打哈欠,把手指放进他的嘴里来着。
他若无其事:“怎么了?”
“开春之后,庆国使臣要回国,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谢沉点头:“嗯。”
宋皎一下子就蔫了。
这时候到了天然居门前,宋皎强自打起精神:“我上去接爷爷和太老师。”
“好。”
谢沉原地站好,宋皎要上楼去,才走出一步,就被拽回来了。
宋皎回头,这才发现两个人的腰带还没解开。
他伸手去解腰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张开手臂,抱了一下谢沉。
“等一下爷爷要下来了。”
宋爷爷一下来,他们就抱不了了。
宋皎很简单地抱了他一下,就转身进了天然居。
他上了楼,在包间门前停下,刚想抬手敲门,却忽然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
宋皎收回手,轻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偷偷朝里面看了一眼。
太老师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上,但是爷爷已经不在太老师面前坐着了。
宋问学在自己老师的身边坐着,已经有了斑白头发的脑袋,靠在公仪修的肩膀上,浑浊有光的双眼,淌下两行眼泪。
“老师……”
短短二字,像是抱怨,更像是呓语,将这些年来的委屈与辛酸全部说尽。
公仪修揽着他,生着皱纹与老年斑的脸颊,靠着他的脑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哭,不要哭,不怨你,你没错。”
公仪修大约是闻到了宋皎的气息,便朝门外望了一眼,宋皎不敢再偷看,连忙后退一步,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
他还是过一会儿再来吧。
这么些年,宋问学天不怕地不怕,比土匪更有几分心性,凭着一点傲骨,从七次贬谪的泥潭里挣扎上岸,坐到齐国丞相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