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等到入夜,见了那吴嬷嬷,才能知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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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
已是深夜,静寂的夜色包裹着凌安苑,玄一和许耀灵落地的声音轻巧无比。
周围的侍从早就被挥退下去,门半掩着,玄一抬手轻轻敲了几下门框,得到准许后便带着人进去。
谢凌与和贺摇清正看着同一本书,周旁烛火跃动,猛得看过去,就好像谢凌与正坐在贺摇清怀里。
许耀灵身形微微一顿,而后垂下双眸,将其中的神情尽数掩去,把抗在肩上的人形布包放到地上,退至一旁默不作声。
玄一掀开布包,里面包裹着的女人便显露了出来,这人看着大约四五十岁左右,灰色布衫被洗得发白,相貌平凡,皱纹遍布,是一张饱受风霜侵袭的脸。
贺摇清收回揽在谢凌与身侧的手,而后开口吩咐道:“把她弄醒。”
“是。”话音刚落,玄一从怀里摸出一瓶丹药,倒出一粒放到那吴嬷嬷口中,扣着她的下颌往上猛得一提,丹药便被吞了进去。
而后不过十息,地上的人便睁开了双眼。
谢凌与微微一愣,只因这人双目无光,眼球上蒙着一层白翳,分明是个半瞎!
这吴嬷嬷现下身处如此局面,却也不见得有多惊恐慌张,她动作缓慢地直起身子,刚准备站起,便被玄一踢到后膝弯,而后重重跪在地上。
贺摇清目光淡漠,指关节在桌上轻敲了几下,开口道:“说说吧。”
吴嬷嬷抬头,半瞎的眼眯成了一条缝,开口道:“草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贺摇清轻笑一声,语气甚至还带着些许的笑意,毫不在意道:“不说便罢了,玄一——”
玄一上前应道:“属下在”
“拉下去用刑,只留一口气能说话就行,”贺摇清摆了摆手示意将吴嬷嬷拉下去,“等她什么时候愿意说了,便直接记下呈上来,也不必再来污我的眼。”
“是,”玄一话音未落,刚正准备上前,那吴嬷嬷强行伪装出的冷静便裂开了一条缝,只见她瞳孔猛得一缩,却始终挣扎不过玄一的动作,只能一步步被拉向门外。
“我说,我说!”她用力扒紧门框,却始终是徒劳,用力到左手食指指甲因此外翻,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剧烈疼痛之下哀嚎出声,“我什么都说!”
贺摇清又轻笑一声,这次却让吴嬷嬷浑身一颤,示意玄一把人放下,开口道:“行了。”
吴嬷嬷跪在地上,左手食指流出的血在地上汇成一团,外翻的指甲可怖而又恶心,配上她那阴翳的双眼不像活人。
贺摇清却不给她喘口气的机会,开口道:“那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从实招来我还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若再耍些小聪明,我可就没这么有耐心了。”
这吴嬷嬷面色苍白如纸,喘气粗重:“您都想问些什么?”
“很多,”贺摇清垂眸看着她,语气辨不出喜怒,“比如说为什么懿贵妃当初会杀你灭口,你为她都做了什么,又或者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吴嬷嬷浑身一震,她看着那滩从自己指上留出的血,静默了一瞬,事到如今,她心里残存的侥幸彻底破灭,内心的第一个感受,竟然是“终于来了。”
很久以前,当她侥幸从宫里逃出来的那一刻,以及这担惊受怕的十几年,都在恐惧着这一天。
她不知晓此刻问话的究竟是什么人,却再也不敢沉默隐瞒,声音嘶哑浑浊:“老奴不敢再欺瞒,懿贵妃做了那事之后,便下秘令将所有知情人尽数处死,只有老奴侥幸假死逃出宫,多活了这十几年。”
她曾是懿贵妃身旁的大宫女,是贵妃身边最亲近的心腹。
十几年了,她还记得那年冬天肆虐的寒风,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凛冬,大寒那日下起的第一场雪,以及太医院那场铺天盖地、像是要灼尽一切的大火。
作者有话说:
这个吴嬷嬷以及玄一和许耀灵去找她的情节在前文出现过,在71章。
第79章 往事可追
吴嬷嬷的声音沙哑粗粝,随着她的讲述,尘封了十几年的往事渐渐铺展开来。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离奇的故事,甚至在这之前,谢凌与两人早已经有过类似的猜测,但当亲耳听到的时候,心情却还是大不相同。
“大人知道,老奴是贵妃心腹,”吴嬷嬷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地面,额头紧贴手背,“二十年前,先皇后有了身孕,圣上大喜,宫内皆知皇后盛宠不倦,又有传言,钦天监秘密上奏,夜观星象,有紫薇帝星夜入凤栖宫,定能生下皇子,而若为皇子,便是嫡长,将是大干名正言顺的太子。”
贺摇清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看不出喜怒,只内心嗤笑,什么“钦天监秘密上奏”?若果真隐秘,又有谁敢瞒过景仁帝将消息往外传。
这一切,不过是景仁帝自导自演的好戏罢了。
他不用细想便知景仁帝到底打着怎样的好算盘,此等消息一经传出,宫内宫外所有心怀鬼胎的人便再也按耐不住,就算景仁帝不出手,谢皇后有孕之后的日子也再不好过。
吴嬷嬷深深喘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开口说道:“谢皇后有了身孕之后,身体便一天天虚弱下去,圣上下令广召天下神医,而后果真便有一位神医治好了皇后的体虚之症,此人随后入太医院,其姓为方。方太医进宫之后,皇后的身体一天便比一天好,很多人,包括我曾经的主子,便再也按耐不住了。”
吴嬷嬷声音颤抖得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而后顿了又顿,才继续开口说道——
“凤栖宫固若金汤,宫里人都不好下手,贵妃好不容易寻得了空子,在皇后将要临产之时,买通了将要帮皇后生产的稳婆。”
那吴嬷嬷说完这句话,便再不开口,只呼吸急促而后浑浊,让人怀疑她会不会就这么喘过去。
整个凌安苑一片静默,贺摇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继续,懿贵妃既然要杀人灭口,你又是怎么逃出宫的?”
“对食,”吴嬷嬷匍匐在地,开口回道,“圣上身边的贴身太监袁公公,是老奴在宫里结的对食,他念在旧情,帮小人逃出了宫。”
袁公公?对食?
听闻此话,谢凌与猛得皱眉,转头一看,贺摇清也是如此,他的双眸转瞬间仿佛凝上了一层寒冰,看着吴嬷嬷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看来,你还是没有把我的话放在眼里,”贺摇清声音漠然,凛声道,“看来你是跟在懿贵妃身边久了,便以为所有人都是如那样一般的蠢货,那我便好好问问你——”
“懿贵妃当时只是个充仪,计谋平平,母家也并不显盛,宫里宫外那么多人都盯着皇后,那稳婆若果真能买通,什么时候轮到个小小的充仪?”贺摇清紧盯着匍匐在下的人,冷笑道,“还有,与袁公公是对食?还念在旧情将你送出宫?你莫不是以为,我从没见过那袁公公,也不知道宫里的对食都是怎样的吧?”
宫里结为对食的太监宫女,多是为了利,几乎不存在私情,这吴嬷嬷若要说别人,贺摇清可能还不会这般肯定,可若是那袁公公,便绝不可能了。
宫中岁月十几年,贺摇清很清楚“父皇”身旁的贴身太监是个什么德行,景仁帝寡义,但并不愚蠢,袁公公身为景仁帝的贴身太监,最重要的便是“身正”,却与一名后妃的贴身宫女结为对食,这其中若没有景仁帝授意或默许,那才是天下之怪事。
只见吴嬷嬷本来过于急促的呼吸猛得戛然而止,脸色煞白,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身形。
“玄一——”贺摇清话音未落,那吴嬷嬷便陡然嚎叫出声,声音尖厉高昂,怨毒憎恨落下,而后便是无可奈何的心死与妥协。
“我说!再给小人一次机会!我什么都说!”吴嬷嬷只不停磕头,额头血肉模糊也不敢停下,却再也不敢有丝毫隐瞒,歇斯底里一般喊道:“是圣上!是圣上啊!小人是皇上安插在贵妃身旁的人,贵妃做的一切,都是皇上设计默许的啊!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只求大人给小人一个痛快……”
贺摇清放在桌下的手握得死紧,指尖泛白:“你若老老实实从实招来,我便给你个痛快。”
“圣上命我跟在懿贵妃身边监视,懿贵妃买通的稳婆本就是皇上的人,圣上交代,若皇后生下的是公主便皆大欢喜,若是皇子便换成死婴,将皇子秘密送出宫外,可谁知皇后难产去了……所幸生下的是个公主,但不知为何,接生的一众稳婆宫女还是被处死了。”
吴嬷嬷脸色灰败,她知道将这些话说出来,便定不可能再活了。
“皇后发现了的,她知道懿贵妃的那些小动作,快要生产之时便将那明面上被买通的稳婆处死了,可谁又能想到,那真正的幕后之人可是圣上啊……身在后宫,圣上若要谁死,谁能活下去……老奴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可却不是因为那袁公公念在旧情,而是因为老奴手里有能扳倒他的把柄,他假意送小人出宫,出了宫却是要直接送老奴上黄泉路,可小人也有后手,这才勉强留下了一条命。”
吴嬷嬷说完,便好似用完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所幸生下的是公主,但不知为何,接生的一众稳婆宫女还是被处死了?
贺摇清心中一片冰凉,他看着前方,眼神没有焦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现在闭上眼,便仿佛能感受到十九年前的那般情景,只是不知为何,他这个本要被秘密送出宫的人,却为何还活在宫内,用男子之身以女装过活,如此这般的活在宫内。
谢凌与看着他,没有开口说话,只在桌下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热,贺摇清回过神来,紧握回去,声音有些沙哑,开口吩咐道:“你们两个退下吧,将她好生看管,不要让她死了。”
玄一蹲下身将那吴嬷嬷打晕,行了一礼,而后便闪身离开,许耀灵最后看了屋里的人一眼,而后便也随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微博号登不上了,所以新换了一个,@这才是真的首阳八十啊,小可爱们认准这个这个!发私信的话发到之前的微博号上作者是看不见的!= =
第80章 旌旗蔽野
屋内便只留下了贺摇清两人,谢凌与侧头看着身旁的人,烛光跳动,明明灭灭,这人眼睫之上分明落了一层暖光,双眸中却仿佛结了层冰。
“我当然不可能难过,”贺摇清回望过去,声音冷厉又带着嘲讽,“只是在惊叹,我那父皇竟能虚伪而又令人作呕到了这般地步。”
既然当初就不曾想让我活下来,却做出那般疯疯癫癫又如何深情的模样,打着怀念凄惨死在宫内的先皇后的旗号,反而教她唯一的儿子扭曲活了十几年。
整日叫嚣着“她想要个女孩,所以你生下就该是个公主”之类的言论,在那人的儿子面前却将所有的错处都推在皇后身上,悻悻然做出那般大义凛然的模样,若是换个人来,说不定反而要怨上先皇后了。
“总有一日,”贺摇清的手越发收紧,在谢凌与的手上压下一道红痕,声音压在嗓子里,让人觉出几分恨不得啖其血肉的狠意来,“总有一日,我要撕碎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余生只能惶惶不安地苟延残喘,永远不得解脱。”
这话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但在场的人当初丝毫也不会如此觉得。
谢凌与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将他颊边垂下的发挽在耳后,应声道:“那吴嬷嬷,你准备怎么用?”
贺摇清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带上了些许惊讶:“你这般说,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谢凌与轻轻笑了笑,笑容轻雅和缓,却带着不能忽略的冷冽:“他们当初既打算要‘狸猫换太子’,我们不如就随了他们的愿。”
贺摇清一怔,明白过来,而后不禁也轻笑出了声。
两人的交谈声严慎轻缓,而远在皇宫之内的凤栖宫,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宫廷之内,凤栖宫。
景仁帝坐在内卧的小塌上,端详着手里的一幅画卷,贴身随侍的袁公公立在他身后。
世人皆知,逝皇后与皇上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乃至皇后去后仍不改深情,再不立后。
于是凤栖宫再无主人,而规格行置不变,哪怕皇后已去将二十年,皇上仍时常去往凤栖宫缅怀逝人,之情深义重,更令天下为之惊叹。
画中人一袭月白长裙迤逦拖地,眉目间清丽出尘,身旁凤凰木却烈烈似火,景仁帝缓慢摩挲着画上之人的面孔,眼神似悲似喜。
他从未想过她会死。
他想,他对她是完全称得上爱的——
——哪怕他算计她的家族,要让她家破人散,哪怕在她有了身孕之后给她下毒,用计让她成了宫内宫外的活靶子,再也不得安宁,可他的爱也做不得假,他的宠爱也都是真的。
他从没想过要她死,他只是不想让她生下孩子,想让她没了生育的能力而已。他还会将其他皇子寄养在她名下,她会是唯一的皇后,未来万人之上的太后,任谁也不能越了去。
景仁帝抬头看着周围,这栖凤宫的一切,都与她还在时一模一样,就好像是她还活着。
只可惜,你生在了谢家。
所以注定不能为我大干诞下子嗣,大干未来的太子,也绝不能流着谢家大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