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像此时一般,他这样痛恨自己的年纪,因为年少,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留吁得大人死在他面前,却连收尸也做不到,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苟延残喘到了今天,却又因为同样的理由不得挣脱。
“不过此事是你先举荐,当然也不会完全把你排除再外,”那祭司见他不再开口,倒也不再紧逼,转而对可汗恭敬说道,“王,我认为应再选一人为正,皋落隗为辅,当可办成此事。”
可汗摸着腰间的佩刀,沉吟良久,最后开口道:“祭司说得有理,那就按你说得来吧。”
皋落隗跪在地上,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快要生生咬出血来。
“皋落隗,你也不必忧虑,这个好计谋是你先提出来的,本汗可都记着,”可汗的声音浑厚低沉,却丝毫没能让皋落隗平静下来一分半点,“此去要努力做事,让本汗好好看看你的能力,你年纪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可他从始至终,都不需要以后。
皋落隗低着头,声音恭谨,可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双瞳却瞪得极大,猩红的血丝慢慢浮现,青铜坠子在他身前微微摇荡。
“隗谨记,定不辜负可汗重托。”
第83章 自导自演
翌日,便有十余人从北狄营帐出发,快马加鞭赶往京城,领头的除了为副的皋落隗,便是被钦定为正的那名小宗——须卜延。
须卜延是个约摸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粗犷,是个性格豪爽的汉子,甫一看见皋落隗,便直夸他年少有为,一路上也颇为照顾。
他们昼夜不停,几乎快要生生将马匹跑坏,终于是紧快赶到了京城地界,出于谨慎没有住入驿站,便只在树林里对付一晚,只等明日赶早入城。
篝火哔剥,众人围坐在一起,皋落隗靠在树上,眼神好似带着独属于少年人诚挚的笑,可这笑容却不到眼底,开口问道:“大人,明日便能赶到京城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那须卜延摆了摆手,回道:“城内暗桩应还剩下十余,先与他们联系上再从长计议。”
这话便是不欲细说的意思了,皋落隗面上笑了笑,又开口试探:“隗之前在京里呆过一段时间,也与那太子有过接触,若大人想问什么,一定知无不言。”
“欸,该交待的来之前祭司都已经吩咐过了,”须卜延看着粗犷,却不是个粗人,说话滴水不漏,“你们这些少年人啊,这次跟来便好好在京里看看,等再过几年,可也要主事了。”
他只以为可汗让皋落隗做副手是因为此计策为他所献,毕竟年少,担不得事,只是跟来历练,便不欲说,也觉得没有告知的必要。
皋落隗的半张侧脸被火光照亮,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声音也满是笑意:“有大人在,隗也就放心了。”
可他摩挲着胸前青铜坠子的手却越发用力,乃至骨节突起,泛起青白之色,颇有几分嶙峋的味道。
听闻此话,须卜延笑声爽朗,面上是对族里出色后辈的赞赏疼惜,他不让皋落隗参事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龌龊缘由,只是自认为这人年少经不得事罢了。
可这对皋落隗来说,便是足够的可恨至极了。
他握着青铜坠子的手用力到极致,却又突然松懈下来,面上一点点勾起的笑却让须卜延猛得心中一惊,可再望过去,那笑却又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便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当然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人一直摩挲着的坠子,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这坠子的来历,面上便越发疼惜:“若留吁得在,看见你这般记念他,也一定会很欣慰。”
皋落隗一顿,却是没有回话。
“前人走了,留下的那个人再怎么悲痛,日子过久了,也就走出来了,”须卜延声音多了些许沧然,像是在宽慰,看着篝火的眼睛却不知在看谁,“就算走不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最后的话像是在喃喃自语,说完后便不再开口,只拿起树枝摆弄着面前的篝火,火光猛得跃起,照亮了他腕上缠着的红绳。
他生得五大三粗,坐立行走间都是个典型的草原汉子,手上缠着的红绳却颇为精致,一看就是女儿家的东西,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好笑了,戴着这东西,一路上也没少受同行人的调侃揶揄,却始终也没有摘下的打算。
他看着红绳,粗犷的面庞上便显出几分柔和之色来,仿佛还能看见临行之前女儿强硬为他戴上红绳的样子,还有她眼中忍不住的泪光。
妻子去得早,仅留下的一个女儿却被自己教得甚是爽朗泼辣,真是跟她一点儿也不像,也不知道日后哪个男孩能受得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等这次回去,便要为她议亲了吧。
夜已深了,须卜延模糊地这样想着,意识越来越远,终究是睡过去了。
四周静寂,皋落隗面上宛若画皮一般勾起的笑却缓缓落了下去,他慢慢转头看着身旁已经睡熟的须卜延,面上一片阴冷漠然。
——只有指间的银针闪着寒光,针尖乌黑,赫然便是淬了毒!
篝火歇斯底里地向上燃着,像是永远不知疲倦,树林里荡着寒雾,落到地上便凝成了霜。
........
清晨。
须卜延的尸体早已冰凉。
皋落隗压下眼底的快意,面上却惊慌焦急地快要落下泪来,扑上去将须卜延扶在怀里,不住哭喊道:“大人,大人!”
有懂些医术的人上前检查,而后愤怒又悲痛地摇了摇头:“中了毒——这是毒杀!”
“怎会如此!?大人昨晚明明还好好的,究竟是从哪里被人下了毒?”皋落隗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须卜延轻轻放下,猛得站起身抽出剑来,嗓音压抑着激愤:“这一路大家吃住都在一起,没道理只有大人中了毒,定是自己人所为!隗在此请求大家让我搜身,一定...一定要将谋害大人的凶手找出来......"
皋落隗面色苍白,声音哽咽,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众人当然没有异议,搜到一个满脸是泪的小少年的时候——这少年看着比皋落隗还要小上一些,是须卜延的亲侄儿,此刻眼睛通红,哭得快要站立不住。
皋落隗摸摸他的头,柔声安慰,可安慰的话还未说完,便从这少年怀中摸出了一个布包。
——布包打开,却是那淬了毒的银针!
那少年猛得睁大了通红的眼:“我没有,不是我!这不是我的——”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见皋落隗抽出了剑来,而后剧痛传来,猛得天旋地转,就再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却是皋落隗毫不犹豫斩下了他的头颅,血喷出来,染红了皋落隗的半片衣角。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周围的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当然也来不及阻止。
只有那原本站在小少年身旁的男人目眦欲裂,几乎快要生生淌下血泪,他的身行瘦得活像个麻秆,此刻怔怔地看着须卜延的尸体和被斩下头颅的少年,蜷缩般蹲在地上,喘息声像是破败的风箱。
皋落隗垂下眼眸,此行的人虽然大多都是须卜延的部下,但能称得上须卜延心腹的也就那个少年和这个男人而已,至于剩下的人,能镇住便好。
他抬眼使了个眼色,便有四五人不留痕迹地站在了他的身后——这是留吁得大人生前留给他的人,此计当然也是和他们一同商量的。
“此人身为大人侄儿,却意图谋害,真是歹毒至极,”皋落隗开口道,“我身为可汗钦定的副手,当然有权处理,各位不会在意吧?”
他这般铁血手腕,当然没有人敢回话,只有那麻秆似的男人声音凄厉嘶哑:“你以为大家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早在皋落隗疾风骤雨地、好似生怕有人阻拦地斩下少年的头颅时,他便明白过来这是场自导自演的好戏了。
“隗知道你心中悲痛,但大家都是如此,我们更有要职在身,为了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弟兄们,便不能沉沦在这里。诸位,随我进城,”皋落隗面容不变,又开口道,“等进了城,再与大家好生交待该做什么。”
那麻秆似的男人气得浑身颤抖,声音冷厉:“须卜延大人早有策略,就算他没了,可还有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住口,皋落隗大人可是可汗钦定的副手,哪容得了你来放肆!”皋落隗身后的一名汉子拔出刀来,开口呵斥道。
其余人看着皋落隗身后呈包围保护之势的五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应道:“遵从大人吩咐。”
皋落隗满意颔首,没有在意那名男人憎恨怨毒的目光,声音里仍是悲痛,好像果真是完全无辜的清白之人:“将大人埋了,给他一个安息吧。”
须卜延双目紧闭,因为中了毒浑身呈现青白之色,手上的红绳便越发鲜红显眼,他面容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
带着腥气的土壤渐渐盖上,最后就再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84章 螳螂捕蝉
当夜,东宫,太子寝殿偏卧。
夜已深了,寝殿周围没有一个侍从,只有两个侍卫在外把守,偏卧很静,太子看着跪在下首的人影,神色阴翳。
皋落隗跪在地上,好似果真是个“不经事”的年轻人,跪得久了,甚至连身子都在发着抖,面上是强力遮掩的胆怯和惶恐。
太子在感到盛怒与讽刺的同时,不由觉出一股由衷的疑惑,北狄是没人可用了吗?怎么就派过来一个这么货色,最后终于嗤笑一声,开口道:“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信心,以为本王还会与你们合作?”
他可不会忘了之前这群狄人用完就丢的行径,再说正在战时,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怎么可能再与他们纠缠在一起?
“小人惶恐,苍天可见,之前的事都是那留吁得私自做的,我们真的毫不知情啊!”皋落隗急忙说道,激动得甚至有些许破音,“那留吁得已经被处死了,可汗派我来解释清楚,可正在战时,所以直到现在才得以赶到京城,还希望殿下您能再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太子不耐烦听这些废话,也不会轻易相信,皋落隗窥见他的神色,心中一凛, 连忙抛出自己的筹码。
“小人这次前来,完完全全都是为了殿下您啊!”皋落隗将额头抵在地面,“此次前来只是为了赎罪,再不敢提什么要求,那长公主毕竟还有谢家护着,一时半会儿做不了什么,可另两位皇子,只要您一声令下,半月之内,小人定不会再让他们威胁到殿下——”
“住口!”太子打断他,面上的怒色却不知有几分真。
“小人知错,只是想着为殿下分忧,还望殿下恕罪,”皋落隗内心讥讽,面上仍是惶恐,压低声音说的话却正好戳中了太子的意,“一切事情都由我们来做,您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的时候行个方便而已,哪怕事情败露,也绝不会有人查到您身上,这天下就该是殿下的,不是吗?”
——若能继位的皇子只剩下您一个,哪怕犯了再大的错,也不用再怕了,不是吗?
皋落隗却不知真正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实则另有其人呢。
但这事总归是对太子有利的,太子只垂眸不语,并不立刻答话,皋落隗也没有再开口,低头看着地面。
良久,太子才终于开口了:“好了,那就让本王看看你们的诚意,不要再说什么‘别无所求’之类的话了,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皋落隗心中一凛,可他早有准备,面上却是被发现的惶然,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说道:“这几个月......我族节节败退,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可汗让我过来,便是为您呈上投名状,只愿您不久以后掌了天下,能让我族好过一点儿。”
本王还以为是什么原因呢,原来是被打怕了,太子心中不屑,心中警惕消散许多,可他曾被北狄骗过,便再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答应。
“你族想再要一个机会,也不是不行,可一朝被蛇咬,本王真是十年都怕井绳啊,”太子紧盯着皋落隗,“所以如果本王为此提出一些条件,你也都会遵从,是吗?”
皋落隗掩下眼中闪过的寒芒,只开口应道:“谨遵殿下吩咐。”
太子笑了笑,从桌下暗格拿出一个瓷瓶,这瓷瓶本呈白玉之色,上面却星星点点仿佛溅满了猩红的瘢痕,太子轻轻抚着上面的纹路,开口像是叹息:“半月散,本王起的名字,好听吗?”
皋落隗缓缓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拳头:“殿下起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太子大笑几声,又开口道:“此药顾名思义,若半月之内不能得到解药,便会七窍流血,必死无疑,若你和你的部下们都服下此药,本王也会安心许多。”
他说着,便倒了一颗药丸出来,却没有递过去,而是直接随手扔到地上。
药丸沾了灰尘,滚到角落,皋落隗眼底血红,脸上仍挂着谦卑的笑,弯腰膝行爬到药丸旁,双手拿起,毫不犹豫吞下了肚。
太子这才满意,又开口道:“其他人本王也会派人看着吃下去,还有你族名册,暗桩分布......明日之前都要老老实实交上来,可明白?”
太子看着面前匍匐在地的人,眼神里满是恶意。
——这次,他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掌在手里,再也不能出半点纰漏,至于解药,等达成了目的,不灭口难道还在等什么?还想要与本王合作,也不看自己配吗?
皋落隗吞下药,只觉得胸中犹如火灼,紧贴着胸前的青铜坠子却能给他清明,他应了声,眼神里却带着猩红的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