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辰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过了片刻淡淡道:“我已经歇下了,不方便前去。你回去通传一声,若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谁知那内官却站在门口没动:“陛下吩咐了,与您有要事相商。若您执意不去,下官只能进屋请您了。”
秋辰听了这话,登时便十分气恼,他正欲开口,姚雪却抓住了他的手腕,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秋辰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只得对着门外道:“我知道了。你在门外稍待片刻。”
秋辰将衣裳拉回肩头,又用手理了两把头发,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望着姚雪不舍道:“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隔墙有耳,姚雪没作声,只是含着笑意抚了抚秋辰的头发,又拉着他坐了下来。姚雪抬手把自己头上的发带拆了下来,又将秋辰的一头长发梳成了一束简单的高马尾。
做完这些,姚雪让秋辰轻轻转过来面向自己,又抬手用拇指的指腹将他唇上的水渍抹去了,最后用气音道:“我等你。
……
秋辰跟着内官来到了宁远帝所居住的大殿上,殿门在他的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宁远帝正坐在桌后捧着一卷书看,听见秋辰走进来,他微微抬起头,缓声道:“过来坐吧。”
秋辰走到桌前,并没有依言坐下,只是站在原处,蹙着眉十分不耐烦道:“深更半夜你找我究竟何事?”
宁远帝终于把手中的那卷书放了下来,抬眼望向他,眼里晦暗不明:“若朕此刻不传召你过来,你现下又在做什么?”
秋辰闻言一僵,在一瞬间便明白了宁远帝是什么意思,他不禁攥紧了衣袖,十分嫌恶道:“我在做什么,不劳烦父皇操心。您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还要关心我夜里做什么,我怕您这年岁大了受不住。”
秋辰这番话说得着实尖酸刻薄,还带着点儿明目张胆的挑衅意味。宁远帝皱了皱眉,将书卷重重地扔在了桌上,沉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同谁在一处!这里是行宫,列祖列宗的画像都还在主殿上,你这样成何体统!”
秋辰见宁远帝已经把话道破,冷笑一声:“父皇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什么体统不体统的?”
宁远帝一拍桌案,厉声道:“放肆!”他见秋辰对他只是冷眼注视着,最后有些头痛地按了按眉间,稍微放缓了声音道:“你既然已经回归了皇室,那么朕自然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你早年和粗鄙的人交往惯了,是该好好正一正规矩。长舒他和你是旧识,见你有这层身份在,刻意和你亲近,实属正常。只是,你身为皇子,该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心中自当有分寸。”
秋辰听到此处,心中气愤至极,他咬了咬牙强压下怒火,望着宁远帝颤声道:“你既然如此瞧不上他,又为何当初要将他接来烟阳,要给他这样高的位置?”
宁远帝听了这个问题,不由得微微一怔。他静默片刻,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中。
秋辰刚刚逃走的时候,宁远帝异常震怒。他杀光了与此事有关的一切仆从,可是事后他无论如何寻找,都无济于事。
秋辰的事一直以来是宁远帝的心病,他向来嫌弃白椋的身份低微,可是这许多年来又未再得子,所以迫切地想要找到秋辰。
这件事属于皇家丑闻,宁远帝一直耻于让他人知晓,而白椋和秋辰在星彩镇居住多年,星彩镇太守姚季又和秋家相熟,宁远帝料定姚季知道其中细节。
可是姚家在星彩镇旁支繁多,又有诸多熟识,若想完全除去也十分不现实。宁远帝斟酌再三,最后暗中差人写了一封信给姚季以示警告,封了对方的口,又将姚季升迁到烟阳,给他委派一个文官闲职,准备假以时日找个理由除去。
后来姚家来到烟阳,宁远帝原本没多在意,可是姚雪和烟阳城中其他身份高贵的同龄人相比,实在是太过不同。他性格真诚,行事直来直去又带着几分生涩,十分讨人喜欢。那时候朝中武将稀缺,姚雪又是一块当武将的好料子,宁远帝便将姚雪送去了宫中的武场,让他和那些世家子弟一起习武受训。
后来,姚雪不怎么意外地成了这些少年里武艺最为高强的人。那时候战乱颇多,朝廷能用的人不多,姚雪第一回 上战场便大杀四方,随着年岁的推移,自然而然地升到了骠骑将军的位置。
宁远帝在心里赞赏姚雪,但是对待他的态度却始终不冷不淡,十分微妙。他心中对星彩镇,对姚家十分忌惮介怀,奈何这许多年姚季都谨小慎微,竟然没让他找出半分错处。
宁远帝时常觉得,秋辰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他身边逃走,这些年来他看着姚雪一点一点地成长,多多少少地弥补了一点儿他心中的空缺。但是他自始至终都对姚雪十分严苛,姚雪也总是对他敬而远之。
后来,听说姚雪在凉国被俘,连带着两万将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宁远帝在心里冷笑,穷乡僻壤的小子,到底是养不熟。
前些时日,当看见秋辰和姚雪一同走进殿里的时候,宁远帝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在心里既恼怒又有些无奈地想,这两个人,终究还是到了一处。
……
宁远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猛然间便下定了决心。他抬眼看向秋辰,缓声道:“你的年岁也不小了,该收一收心了。朕不管你之前如何,总之,等回了宫,朕便为你安排一次选妃,烟阳城中的贵女任你挑选。等你真正有了家室,那些意图不纯的人,自然就不会烦扰你了。”
秋辰听了这话,终于忍无可忍,他的紧紧地握着拳,指尖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掌掐出血来。
过了半晌,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宁远帝,狠声道:“若父皇执意如此,儿臣自然没有异议。只是,父皇还有许多顾虑掣肘,儿臣却没有。那些贵女,只要你送一个进来,我便杀一个。”
秋辰满眼通红,周身全是戾气,望着宁远帝一字一顿地道:“若你不想闹得太难看,就少管我的事。”
第68章 隐疾
几日后。
祭祖大典终于告一段落,?这天清晨,天又突然下起了大雨,姚雪起了个大早,?赶去宫中领取虎符还有其他相关的服饰物件。
自从行宫回来,姚雪就再没和秋辰私下里单独见过,?他独自一人打着伞,?有些无聊地走在宫中寂静的长街上。
来到御府中,?姚雪领了东西,?打算直接沿着长街走到正殿去上朝,没承想游弋正巧迎面走进门来。
游弋看见姚雪,?眼睛随即便亮了起来,他三两步凑上前来,?寒暄道:“今日将军这么早?”
姚雪有些无奈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早”,便转身走出门去。
游弋匆匆忙忙办完了事,快步追上姚雪。两人都要上朝,算是同路,?姚雪也不好再避开对方。
游弋坚持不懈地跟在姚雪身后,?语气调侃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现下时间这么早,?去了也是干等他们,不如……”他凑到姚雪面前,“你和我一起去御花园里散散步?”
游弋今日很是聒噪,?姚雪忍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提议实在是离谱,最后还是停下脚步,望着他冷冷道:“游大统领,?我们很熟么?”
游弋转了一转眼珠,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那要看这个熟字是如何定义的了。”
姚雪不欲与他多言,只是无情道:“那在我的定义里,我们远谈不上熟。若你想从我这打探什么,恕我无可奉告。”
可是游弋却不以为意,他想了一想,又换了一个话题:“那一日在行宫的正殿上见了皇子殿下,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为何会那般在意他了。他确实生得惊世绝伦,万里挑一。”游弋说着,眼里又多了几分钦慕,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姚雪,叹了一口气又道:“唉,当真是羡慕你。”
姚雪瞟了他一眼,冷漠道:“那你就羡慕着吧。”他看着游弋那副不靠谱的轻浮模样,忍不住又道:“我警告你,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就算你身后有魏王撑腰,你也休想好受。”
游弋听了他这话,依然没什么波澜,只是望着姚雪暧昧道:“休想好受?将军打算待我如何?”
姚雪心知游弋是在恶心他,便直接上前两步,盯着游弋的眼睛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魏王派遣到仙陵的那支队伍,都是你的人。”
说到这儿,姚雪微微倾身,在游弋的耳畔道:“若你再这般没事找事,先前你的人做的那些好事,我会让你一样一样地慢慢偿还。”
游弋听了这话,眨了眨眼,有些不解道:“什么部下?你在说什么?你说的事,我并不知晓。”
姚雪盯着游弋半晌,见他不似作假,便往后退了两步,冷声道:“最好是这样。”他不欲多言,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转身又往前走了。
游弋跟在他的身旁,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阵,快到正殿宫门口的时候,游弋突然小声痛呼了一声。
姚雪有些诧异地转头向游弋看去,只见游弋猛得抬起袖子遮挡住了眼睛,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
姚雪见他的样子有些吓人,不禁上前两步,犹豫道:“你……你怎么了?”
游弋惊慌失措地转过身,不让姚雪看见他的脸。他还将对方往外推了一把,颤着声音道:“我没事!”
他不等姚雪回应,扔下一句“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居然用了些内力,直接跃上房顶逃走了。
姚雪被游弋这一系列的动作弄得莫名奇妙,一时间愣在了原处,有些不解地看着游弋离开的背影。
雨依然很大,姚雪望着那把被游弋慌慌张张扔在地上的伞,最后将它收了一收,差人送到对方的府上去了。
……
游弋用了最快的速度,直接从房顶上翻进了魏王府的院中。他的眼睛在此刻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残影,他只得凭着熟悉的记忆摸到魏王所在的房间,有些焦急地敲了敲门。
魏王打开房门,看见游弋用袖子捂住眼睛,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即刻便心中了然。他把游弋拽进房中,将门紧紧地关上了。
游弋只觉得一双眼睛此刻是钻心地疼,他原本很有神采的黑色瞳孔变得浑浊晦暗,狭长秀气的凤眼周围也出现了狰狞可怖的疤痕。
他颤着手,向魏王迫切道:“殿下,我这眼疾恐怕是又犯了,请您再赏赐我几副药。”
戚喻把游弋扶起来,望着他好整以暇道:“你这眼疾是老毛病了,近来似乎发作地越来越频繁了。”他说到这儿,眼睛一眯,望着游弋道:“方才你没有被谁看见吧?”
游弋闻言一僵,有些犹豫道:“我方才偶遇骠骑将军,正与他一起去上朝,没承想这破毛病突然发作……”他感受到戚喻越来越锐利的目光,急忙道:“不过我马上就来您这里了,他自然是什么都不知晓!”
戚喻深深地望了游弋一眼,若有所思道:“近来,你似乎走得和他有些近啊。”
游弋微微迟疑了一下,听出戚喻话里有话,赶忙俯下身道:“属下知错,但属下心中有分寸,断不会误了大事。只是……”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道:“我总觉得,在哪里曾经见过他。”
戚喻听见这句话,脸色在一瞬间骤崩。他的眼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杀意,望着游弋道:“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想起了什么?”
游弋此刻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因为疼痛,一张秀气的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的表情,只是勉力摇了摇头,道:“没有,只是在有些时刻,突然会有些恍惚……”
戚喻听到这儿,面色才微有松动。他望着游弋半晌,神色却没有丝毫怜悯。又过了一会儿,他故作姿态地缓声道:“你这孩子,自小就是这样,总是随心所欲,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也算是我摸着头顶长大的,你的眼疾,我又如何不忧心。”
戚喻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盯着游弋沉声道:“若你能助我身登大宝,我自然为你寻便天下名医,将你这顽疾彻底治愈。只是,一切都要看你是否会辜负我对你的栽培了。”
游弋听到此处,慌忙跪拜道:“殿下厚爱属下,属下心中感激,喜不自胜,自当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戚喻见状,终于从袖中慢慢地摸出了一颗丹药,递到了游弋手中。
游弋忙不迭地服下丹药,片刻之后,他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眼眶周围的疤痕也慢慢地褪去了。他站起身,看见魏王此刻正和蔼可亲地注视着自己,心下稍微安定。
戚喻见游弋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便放缓声音道:“近来我为人所构陷,迫不得已被困在这王府之中。你将那个皇子和骠骑将军盯牢了,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向我禀报。”
游弋行了一礼应下,他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迟疑地向戚喻问道:“您先前派遣到仙陵去的队伍,用了禁卫军中的人?”
戚喻闻言,眼里猛然闪过一抹戾色。他盯着游弋,声音微微有些不悦:“禁卫军的人,我不能用么?”
游弋心中虽然困惑,但是只得俯下身道:“禁军自然但凭殿下调遣。属下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不敢有半分异议。”
戚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摆摆手道:“罢了,退下吧。”
游弋抿了抿嘴,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屋外大雨倾盆,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伞似乎落在了长街上。他注视着廊下不断往下滴落的水珠,默默一哂,低着头走进了雨里。